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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太太那一肚的後悔哪,就甭提了。

開始出問題的不是夏員外,而是夏家。半夜裡聽到有人在屋子外竊竊私語,着丫頭去瞧,並不見人。漸漸的發展到,睡覺前夫妻兩個睡牀,一覺醒來,夫妻兩個就躺地上去了。

接下來,稀奇古怪的事更是多。夏員外夫妻早覺着不對勁了,因夏員外家有些家資,特意花大價錢悄悄的從山上請來了崔道長下山,幫着觀一觀家裡氣象,是否有何不妥之處?

崔道長擺香案做法術的折騰了半日,哪知崔道長前腳剛走,當晚,夏家養的雞就死了大半。第二日,夏員外也不對付了,一日三餐,啥都不吃,單單要吃雞肉,甭管是燉是煮是小炒是燒湯,總之,夏員外除了雞不吃第二樣東西。

夏太太再請崔道長來,誰知夏員外突然發狂,險些把崔道長的脖子咬穿。崔道長受驚之下給夏員外下了診斷書,說夏員外是給鬼怪上了身,基本上沒的救了。

夏太太幾乎要哭瞎了眼,瞎貓碰死耗子的來水伯這裡求救。要知道,以往夏太太並不大信水伯這位“活神仙”,只是如今病急亂投醫,再加上先前夏員外說水生身份不得了,夏太太就哭哭啼啼的上了水家門。

水生交待了水伯幾句,便與水伯一般換了件花裡胡哨、據說是作法時穿的衣裳。水伯很高興水生穿上巫師袍,這些日子的相處,水伯早將水生視爲自己仙法的不二繼承人。不過,水伯依舊很欣慰水生能有此自覺。

二水裝扮停當,拿着大堆的法器去了夏家。

水伯一番作法後,捏着自己打理的乾淨整齊的花白鬍須,拉長聲音道,“看你家這宅院,背靠青山、前臨碧水,乃氣運平穩之象,怎會無緣無故引來邪祟?倒是稀奇啊。”

夏太太婦道人家,此時一顆心全都系在丈夫的安危之上,再者,婦道人家,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見識就少。水伯這樣一問,夏太太的臉上就露了些形跡出來。

水伯幹這一行,本就是把察顏觀色的好手,裝模作樣的一番掐算之後,搖頭嘆道,“不妙啊,不妙啊。”

夏太太心急火燎地,“老水哥,哪裡不妙了?”

水伯再嘆一聲,只搖頭,不肯說話。

夏太太快急死了,攥着帕子連聲問,“老水哥,到底是咋回事哩?”

連嘆三回氣,水伯吊足了夏太太的胃口,方問,“夏太太,一開始,咱這院子裡,除了夏員外反常,是不是還有什麼地方反常?你仔細想想,是不是漏了什麼?”

水生心裡偷笑,暗道,水伯好生狡猾,明擺着在套夏太太的話麼。

夏太太驚道,“老水哥,你怎麼知道?”當下便將院子裡如何鬧妖請崔道長,然後崔道長說了啥,一五一十的與水伯說了個底兒掉。

水伯嘆道,“非也。唉,夏太太,咱們一個村裡住了幾十年。夏員外生病的事,我也早聽說了。我是說,是不是你家裡新近添了什麼物件兒?無爲則無果,這山中精怪、地裡妖魔,亦爲世間之物。只是,他們有他們的世界,無緣無故的,並不作祟人間。我等受天父之命,得授神仙之術,爲的便是調理陰陽兩界、肅清亂世妖魔。”

“不過,在除妖之前,總要清楚來龍去脈,要知,妖魔鬼怪,無故附身人體,是要損道行折修爲的。夏太太,是否家裡進了不清白的東西,或是做了什麼事,擾了妖怪的清靜,以至於妖怪們盤桓不去啊。”

夏太太抹了一把傷心淚,眼瞅着丈夫的性命就不保。夫妻多年,總有情分在。何況夏家因小有家資卻無兒子,族人早虎視眈眈已久,這個時候,若丈夫有個好歹,夏太太實在不敢想以後的日子。

夏太太一咬牙,便將水生那塊兒玉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

水伯正色道,“夏太太,不是我說,我家水生乃河裡龍王爺投胎,他的東西,豈是凡人能壓的住的。怪道夏員外這病來得古怪呢。先時豹子拿了這玉,後我覺着不妥,管豹子去尋,豹子說是拿到當鋪裡當了。唉,我一直系心此事,就怕這玉惹出禍事來。不想卻是防不勝防啊。”

夏太太召來丫環問一句,“老爺可睡了?”

要說夏太太倒也有幾分本事,夏老爺成日間不吃雞就咬人,夏太太便命人往夏老爺喝的雞湯裡下了些蒙汗藥。雖然夏老爺妖怪附體,到底是肉體凡胎,一劑蒙汗雞湯下去,夏老爺能一覺睡足十二個時辰。

知曉丈夫已經睡了,夏太太道,“這玉,尚且在我家老爺身上。等閒人動不得,只要一動那玉,不管是不是睡了,老爺都能立時驚醒。”

水伯與水生只得起身去夏員外的臥室。

與上次見夏員外時間相距不過區區半月,夏員外卻已憔悴的令人心驚。即便躺在牀上,猶是雙眉緊鎖,臉頰深陷,臉色焦黃,印堂帶黑。如今夏員外兩鬢業已全白,先時的乾淨溫和早已消失不見,一眼望去,仿若七旬老人一般。

水生擋在水伯面前,道,“阿伯,你也傳授了我不少仙法。不如,暫讓我一試。”水伯年紀已經不小了。夏員外這模樣,一看便知不妥。若叫水伯做個法事,跳個大神,這是文戲,水伯完全勝任沒問題。但是,如今夏員外的情形,水生不想水伯冒險。他年輕些,且身體強壯,總比水伯強。

水伯給水生一個“不行就退”眼色,道,“也好。你暫且一試。”

夏員外衣領微敞,頸間露出一段紅繩,聽夏太太說,他身上那塊兒玉就係在紅繩上。水生俯身牽起紅繩,微微一挑,夏員外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兩道兇光射到水生臉上。

水生當下一扯,卻是一玦一佩落在他手上。伴隨着他扯斷紅繩,夏員外發出一生獸的怒吼,水生直覺什麼東西向自己撲來,掌中匕首立現,憑空猛然刺下,一隻看不到的利爪在水生頸間抓去。

話說水生當真是個狠人,水伯與夏太太只見水生在空中揮舞着匕首,便有一串串的血珠子落到地上、濺在牆上。

幾個回合打鬥下來,水生身上帶了些傷,倒激起了他的血氣來。忽然,一道黃光破開窗子便往外逃去,水生冷聲道,“哪裡逃!”掌中突然出現一條碧青的鞭子,渾身自丹田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那鞭子瞬間捲了出去。一隻皮毛油光的黃鼠狼被長鞭綁成個糉子拖了回來。

夏太太已經驚的說不出話來,水伯的面色表情,比夏太太也強不到哪兒去。

“我的乖乖。”水伯嚥下一口吐沫,使勁拍了水生後背一掌,讚道,“水生,你果然有我的風範啊!”

水生本是無意識的使出青月鞭,這被水伯一拍一喊,立時壞了水生境界。丹田如遭重創,淡淡的靈力隨之潰散,水生一口血就噴了出來,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水生又做了一個夢。

好多模糊的片斷在他的腦海裡飄浮游蕩,他看到一隻黑色的大鳥,在九天之上,自由自在的飛翔。最後,這隻黑色的大鳥化爲了一隻圓滾滾白瑩瑩的蛋,靜伏於一處灰濛濛的混沌天地。

這蛋的模樣,水生看一眼就熟的很,他每晚都會抱着這蛋睡覺,他還在蛋殼上做了記號,寫了兩個字:妖妖。

原來,我的妖妖是隻大黑鳥啊。

水生醒來前,這樣想。

水生剛剛睜開眼睛,就聽到一聲嬌呼,“大仙醒啦!水老爺,大仙醒啦!”

沒兩秒鐘,水伯跑進來,一張老菊花臉伸到水生面前,關切的問,“水生,我是誰?還認得不?”

水生一隻手掌推開水伯的老菊花臉,就要掙扎着起來,皺眉問,“咱們不是在夏員外家捉妖麼?怎麼回來了?”

水伯一見水生神智無礙,頓時放下了虛懸了兩天的心,喊道,“春妮子啊,去把燉着的人蔘雞端來!給我水生補身子。誒,吃了晚飯你就回夏員外家吧,跟夏太太說,我水生沒事啦,好啦!”

春妮子在外頭響亮的應一聲。

水伯又大嗓門的喊,“師父,你快進來,給我水生瞧瞧,身子骨可好些沒?年輕的後生,可不能落下啥病根喲。”

進來的是位四十歲左右,氣質溫文、雙眸深邃的中年人。這人一進來,水生脫口問,“你是修士?”

中年人微露訝意,“我聽阿水說,你得了失魂症?”坐在水生牀邊的椅子中,中年人拍拍水伯的手,溫聲道,“阿水,你先去吃飯吧,我給水生療傷。”

水伯很肯聽這人的話,囑咐水生兩句,“別忘了吃人蔘雞,連湯一併喝了,補補身子。”走到門口,水伯纔想來給水生介紹這中年人的來歷,“這是我師父,那個,我先去吃飯啦,一會兒我再跟你說說我師父的神通喲。”

水伯走後,水生打量着中年人的面貌,搖搖頭,“我還是記不起從前,只是一見你,就感覺是這樣。”

“我姓夏,你可以叫我夏先生。”夏先生面貌氣質一流,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夏先生似乎能看出水生的想法,並不瞞他,直接道,“你受了很重的傷,丹田受損,靈力潰敗。因你在夏家強行提用靈力,傷到經脈。”

水生道,“這麼說,我先前也是修士。”

夏先生點頭,“我看過你的玉佩,那是一塊不錯的聚靈玉佩。正是那塊玉佩,夏員外家才召來山精山怪作祟。你的衣裳,我也看了。很可惜,從衣裳上分辨不出你的身份。不過,你應該是來自修真界。”

水生道,“多謝你。”

夏先生道,“我聽阿水說,你們相處的不錯。以後,我也會住在阿水這裡。”

水生是個伶俐人,忙問,“先生的屋子收拾出來沒?要不要我幫忙?”

“有阿水的屋子,冬天,一起住,暖和些。”

水生心下覺着奇怪,他跟水伯在一塊兒的時間並不短了。水伯這人,很有些大炮的意思,平日裡頗會吹牛,基本上水伯已經把他從出生到現在幾十年的事兒都跟水生吹遍了。只是,水生從未聽水伯提及過這麼一位師父。

能一來就跟水伯同處一室的師父,水生自然明白,這人與水伯的關係很不一般。

不過,水生很有把握,依水伯那存不住事兒的性子,不出三天,必然要來跟他絮叨一番,有關他這位“師父”的事情的。

但是,這一回,水生料錯了。水伯還真忍住了,他直憋了三個月纔來找水生絮叨一番:年輕時,那些與夏先生有關的日子。

這一日夏先生外出,水生把屋子裡的鹹魚臘肉拿出來曬,趁着天氣好,滿滿的掛了半院子。

早在水生搬進水伯家,家裡的事,水伯就很少沾手了。如今夏先生一來,水伯沒有半分“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的意思。相反,師父一來,水伯這做弟子徹底解放了。就是偶爾有人請水伯捉鬼拿妖,也大都是夏先生代勞。

水伯圍着水生轉悠了大半個時辰,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水生道,“要是有關夏先生的事,你最好別說。”

“爲啥?”水伯正想跟他家水生唸叨唸叨這個呢。

水生開始準備午飯,頭都未擡說一句,“我怕夏先生誤會,以爲我有意跟你打聽呢。”

“你管他呢。”水伯搬了個小木杌坐在水生身畔,問,“水生,你相信天上有神仙嗎?”

“信。”

水伯嘆一口氣,“我也信。以前我小時候,師父就這模樣;現在我都老的掉渣了,師父還這樣。後來他有事走了,一走就是四十年,現在又突然回來了。要我說,天上神仙也就這樣了吧?”

“大約吧。”

“你跟他是一類人吧?”

“我不大記得了,不過,夏先生說,應該是的。”

水伯又問,“水生,那你信不信,人的前世?”

“信。”

水伯猶豫了一會兒,道,“那天,你突然倒在地上,摔了夏員外家的玉玦,我好像突然想起了許多事。後來,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呢,夏春秋就來了。”

“夏先生的名子叫夏春秋啊。”

水伯點點頭,又有幾分驕傲的模樣,問水生,“你知道夏春秋是誰不?”

水生老實的搖頭。他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哪裡會知道夏春秋是哪棵蔥!

水伯壓低了嗓音,像是在跟水生說啥絕世大秘密一般,“夏春秋你都不知道,戲文裡必唱的‘夏軍師飛符召將,天祈壇佈陣求雨’,說的就是他呢。”

水生忽然福至心靈,問,“唉喲,水伯,你跟夏先生,不會是前世有啥牽扯吧?”

水伯瞪大眼睛,一時沒說出話來。不過,觀此表情,水生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他微微一笑,繼續低頭淘米。

水伯氣的哼了一聲道,“這年頭兒的後生啊,可不比我們那年頭的人實誠了。”

水生一笑,“你與其跟我在這裡嘀咕,不如直接問夏先生呢。若不是有何緣故,他不會這麼前塵後世的不忘你呢。”

水伯嘆口氣,“能有何緣故。幾百年幾千後之後,他依舊是如今溫文爾雅的模樣,我卻是彈指便老,一世世的輪迴。這一世能記得他,下一世或許就忘了呢。”

“你忘了,苦的是被你遺忘的人。”水生道,“如同現在,我忘了許多事,其實我並不覺着苦。我擔心的是我的親人因爲我的失蹤而傷心難過呢。”

“你心裡有什麼話,就去跟夏先生說去吧。”

“我如今這個模樣……”水伯還是有幾分踟躕。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水生只是忽而感嘆,腦中想起這首詩,便隨口唸出來,誰曉得正戳水伯心肝兒,水伯眼睛一酸,當場淚如雨下。

這一幕,給託着紫金鼎回來的夏春秋瞧個正着,夏春秋當下氣的沒一鼎扔過去砸死水生。這作死的失魂小子,有事沒事的你念啥酸詩啊!就顯得你有文化還是咋地!

水生捱了頓冷嘲熱諷後,於內心深處給夏春秋取了個“夏雙面”的外號。外頭瞧着溫文爾雅,實際不分青紅搭皁白,悶騷又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