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等等!他知道我叫程落薰,可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呢。我媽叮囑過我,在外面一定要多長几個心眼兒,可不能像在長沙那麼沒心沒肺的。
於是,我問他:“喂,你叫什麼啊?”
“陸知遙,身份證上是這個名兒。”他笑了一下。
我本來還想跟他鬥鬥嘴,可是他那一笑,我忽然就蒙了,說不清楚什麼原因,真的,就是蒙了。
拐到一條小巷子後,我看到一個小小的店鋪門口豎着塊牌子,上面寫着,牛肉麪,餌絲之類的字,我估計這兒選擇也不會太多,隨便吃吧。
我們要了兩碗牛肉麪,味道出乎意料的好,我本來不怎麼餓,吃了兩口之後竟然食慾大動。
“多吃點兒,瘦得跟猴子似的。”他說。
“我以前是個胖子……不對,也不能算胖子吧,反正就是不瘦,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沒吃東西才瘦成這樣的。”
“幹嗎不吃東西,失戀啊?”
他真把我問住了,面對一個僅僅只知道他身份證上的名字,聽他唱過兩首歌兒,被他捉弄過幾次的新朋友,我還不想將我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雖然他連我的學生證都看過了。
“嗯,失戀,絕食,就瘦了。”我順着他的意思說。
他又笑了一下,沒說什麼,可是我分明看出來他的意思是覺得我幼稚。
幼稚就幼稚吧,這不重要,反正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沒過去也沒未來,不必在乎他怎麼看怎麼想。
吃完早餐又不知道要幹嗎了,一前一後閒散地遊蕩着,我估計他是在看滿大街的美女,當然,我也是。不料他卻突然回過頭來問我:“你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啊?我啊……去買點兒明信片吧,然後找個地方寫好寄出去。”
“不是。”他“嘖”了一聲表示我理解錯了,“不是問你待會兒打算幹嗎,是問你接下來還打算去哪些地兒,是不是待幾天就回長沙?”
“不知道……”
我忽然停下了腳步,呆呆地、怔怔地看着他,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裡好像颳起了一陣風,把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都打亂了。
我發現我真的不能去想規劃、計劃、打算這些東西,一想這些我就頭痛,就本能地想逃避。
陸知遙也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看着我,靜靜地看着我。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了,這個人好像手無寸鐵地就把我原本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整理好的世界給打亂了,他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問我一個問題,就把我弄得心煩意亂。
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在一家書店裡選了好半天,才選中了幾張明信片,不同於我們平日買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卡通圖案,這些明信片的背景都是黑白的照片。
很久沒寫字了,拿起筆竟覺得有一點兒彆扭,但是我還是盡力工工整整地在背面寫道:我住的房間有一扇小小的天窗,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月亮。有一天我想起一句話,我所有的失去都是關於你,我忽然覺得,執著也有執著的快樂,是那些不執著的人無法體會的。
真的是太久沒有用筆了,寫出來的字真難看,我舉起明信片推遠又拉近,算了,遠看還行,也別要求太高了,於是又鄭重地在收件人姓名後面寫上了康婕的名字。
在我給所有我答應要寄明信片的朋友都寫好之後,還多出來一張,是我特意多買的。
填上了我曾擁有開啓它的鑰匙的那個小公寓的地址,我不知道能不能寄到,但我知道這一定是一張無人查收的明信片。如果它不在途中因爲各種各樣的意外遺失的話,那麼它最終的歸宿就是那個再也不會有人開啓的信箱。
收件人是林逸舟。
我只寫了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曾有過你,我不知道這對我是好事,還是壞事。”
在郵局把所有明信片一起投進郵筒後,我又不知道要幹嗎了,正好看見一間甜品鋪,就順便進去坐了一會兒。
菜單上琳琅滿目地列着很多甜品,我隨便翻了翻還是照習慣點了份楊枝甘露。
以前我跟康婕很喜歡吃一家飯館的蓋澆飯,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點的是魚香茄子,在康婕把菜單上所有的蓋澆飯都吃過一遍之後,我還是隻點魚香茄子。
康婕說我就是那種破殼的時候看到什麼就把什麼當媽媽的動物,第一眼喜歡的東西就會死心眼兒地喜歡一輩子。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但是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拿自己也沒辦法。
我一勺一勺耐心地挑着碗裡的杧果,隔壁有兩個男生聊天的聲音有點兒大,我聽了半天之後,忽然對早上陸知遙問我的那個問題有了一個清晰的答案。
回到旅館路過他房間的時候看到門是敞開的,他正抱着筆記本電腦上網,我站在門口叫他:“喂。”
他轉過臉來看着我:“喂什麼喂,不是告訴你我叫什麼了嗎?”
“可是直呼其名也不禮貌啊。”我說。
“那你叫‘喂’就禮貌了?”
這個人怎麼這樣啊,比我大這麼多也不讓着我一點兒,我看他對別的姑娘挺客氣的呀,包括那個前臺小妹都說他人好,幫她修電腦,怎麼就這麼喜歡跟我較勁兒呢?
“算了,叫什麼都無所謂,反正過幾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我說完這句話,他就把電腦放下了,穿着人字拖走到我面前鄭重其事地問我:“什麼情況?你要回去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離得這麼近,我這才發現他蠻高的,比我高出一個頭,我跟他講話必須稍微仰頭。
“不是,我要去西藏。”
沒錯,我在甜品鋪聽到那兩個男生商量進藏的時候,心裡就立刻做出了這個決定。
我要去西藏。
雖然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去過那麼遠的地方,不像許至君,讀初中的時候就已經跟着他父母遊過歐洲了,但是當我決定去西藏的時候心裡沒有一點兒顧慮。
好像這個決定早就已經在那裡了,只是在等着我看到它。
陸知遙看着我,他的瞳孔像兩隻琥珀包裹着我的樣子,過了半晌,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吃飯去吧。”
後來我回想起來,陸知遙跟我說過的最多的話就是,你餓不餓?吃了沒?
我不知道爲什麼他看到我就會想起吃飯這件事,是我長得讓人看了很有食慾還是怎麼回事?當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他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地說,沒有爲什麼,就是一個人吃飯很悶。
但就是在那段時間裡,我臉上原本消退了的嬰兒肥漸漸地回來了,在我們最後分開的時候,他拍拍我的臉說,程落薰,你還是胖點兒好看,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太瘦了。
我站在比我高出一個頭的他面前,聽到那句話,眼淚嘩啦嘩啦不能抑制地流了出來。
“真的決定進藏?”他替我開了瓶啤酒。
這種啤酒的名字叫做風花雪月,跟我以前喝過的啤酒的味道都不一樣,我仰起頭大口大口地灌了幾口之後擦了擦嘴:“是啊,已經決定了。”
“真是巧了,我也要去。”
“你?”我睜大了眼睛。
“嗯,滇藏,川藏,新藏,我都走過了,只有青藏這條線沒走過,正好有朋友想去阿里,我陪他們走一次,你要不要一起?”
坦白講,那一刻我的思維有短暫的停頓,我在腦海裡拼命地搜尋關於“阿里”的一切,可惜我匱乏的地理知識沒有給我一丁點兒有價值的信息,那是什麼地方?我僅僅知道孔繁森曾經在那兒工作過。
“阿里的平均海拔有四千多米,基本算是無人區,但有很多野生動物,我三年前走新藏線的時候看到成羣結隊的藏羚羊、黃羊,瑪旁雍錯邊還有很多黑頸鶴,對了,那年我還在岡仁波齊轉了山。我們這次打算走青藏線進藏,從拉薩出發,走新藏線到新疆葉城,再去南疆逛一圈,你要不要一起?”
我怔怔地看着他,在他說出這一長段話的中途有好幾次我都想打斷他問,什麼東西?藏羚羊我知道,可它們不是生活在可可西里嗎?
還有那個什麼錯?錯錯錯?是什麼東西?
岡仁波齊是什麼?轉山是什麼?
可是我不敢開口,雖然我很無知,但至少我還知道要掩飾自己的無知。
過了半晌,我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你幹什麼的?”
他哈哈笑:“我什麼都不幹,瞎玩兒的。”
那天我們回旅館的時候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穿着單薄的襯衣有點兒發抖,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冰涼的手。
我說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冒犯,可是我沒有掙脫也沒有甩開,而是安安靜靜地跟着他走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
各自回房之前,他跟我說,你再想想,不用急着回答。
我低着頭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裡有一種很難決定的情緒,像一條細細的絲線勒住了我的心臟。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回歸到正常的生活,走在長沙熟悉的街上不再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擊中,不再看到電腦桌面上那張我們牽手的照片就流下淚來,不再跟朋友聊着天就不由自主地提起他的名字,說起那段日子裡所經歷的一切的時候……我纔可以在寫給他的信裡坦率地講,你不會明白,當時聽着你用平淡無奇的語氣說起那些我只在學生時代的課本中接觸過的名詞的時候,我心裡多麼震撼。你讓一個終日沉溺在自憐自艾的情緒裡的女孩兒,在一口很深的井底,猛然擡起了頭。
我當初之所以決定跟你走,不是因爲你帥,不是因爲你多麼有才華,更不是因爲我當時還不瞭解的你那些輝煌的過去和光明的未來,而是因爲你點亮了一盞燈,我靠近一看,那就是我所向往的世界。
兩天後的晚上,我坐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看着他叼着一支菸配合着一個唱歌的男生打着手鼓,我們的眼神始終停留在對方的臉上,目無旁騖。
“我去拉薩等你。”人散了之後,我對他說出了我的最終決定。
我拿着刀,就沒辦法擁抱你;我放下刀,就沒辦法保護你。
你的心裡可以住任何人,就是不要我住在裡面。
夜再長也會天亮,可是她生命中這段漆黑的時光是否真的太過於漫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