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停下來替她撿起手機,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那是一個你說不出他哪裡不對勁可是看着就是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的男人,並不算胖的臉上泛着一層讓人作嘔的油光,坑坑窪窪的皮膚,還有典型的因爲嚼檳榔嚼出來的腮幫子。還有,白色的襯衣穿在別人身上那麼飄逸,可是爲什麼穿在他身上就顯得那麼猥瑣?
電光火石之間康婕知道爲什麼了,因爲,他,把襯衣下襬,紮在了緊身牛仔褲裡,腰間那根D&G的皮帶的Logo金光閃閃。
“真是閃瞎了我的鈦合金狗眼啊。”康婕默默地想。
過了十點,人越來越多了,服務生們也越來越忙了。
就在康婕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一個同事跑來跟她說,那一桌有人找你,你去看看吧。
從密不透風的亂舞羣魔中一步一步艱難地擠過去時,康婕心裡還在琢磨是誰在找她,難道又是上次那個賤男?
沒錯,又是個賤男,不過不是上次那個,這次是在衛生間遇到的那個緊身褲賤男。
我和康婕生平最恨男人穿緊身褲,每次走在街上看到那些下半身繃得緊緊的男生我們就恨不得衝過去把他們打一頓:讓你穿緊身褲!讓你穿緊身褲!
可能是平時鄙視他們太多了,這次遭報應了,當康婕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她幾乎要石化了。
“先生,請問是您找我嗎?”她扯着喉嚨大聲喊道。
緊身褲一臉殷切:“是的嘍,美女,過來喝杯酒嘍。”
他邊說邊用玻璃杯—對,不是小酒杯—是平時喝水那種容量的玻璃杯,倒了一杯什麼飲料都沒兌的純百齡壇給康婕,裡面還丟了兩塊冰塊兒。
看着他猥瑣的臉,康婕心裡那隻恐龍又在咆哮了:“我×你媽啊!老孃生理期你叫我陪你喝酒!他媽的還給我倒這麼一大杯純的,你這不是擺明了要老孃的命嗎?!”
但表面上,她只能微笑着說:“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們有規定,上班時間不可以跟客人喝酒,你們慢慢玩兒,我先走了。”
她剛轉身,原本站在她對面還隔着張桌子的緊身褲男就像會凌波微步一樣,瞬間來到了她面前,兩隻手像兩把鉗子一樣死死地卡住她的手臂:“我跟你們經理是朋友,打個招呼就沒事了,就喝一杯,一杯。”
那一刻,康婕真的很想破口大罵:喝你媽呀喝,這麼喜歡喝你怎麼不去喝婦炎潔啊!
那是在理智崩潰之前的最後一次警示,她沉着臉,冷冰冰地說:“真的不好意思,身體原因,實在不能喝……”
話還沒說完,酒杯,已經逼到了她嘴邊,玻璃杯口碰到了她的牙齒髮出了清脆的聲音。
一秒鐘之後,康婕奮力地甩開那兩隻骯髒的手,吼出來的聲音超過了音響裡震耳欲聾的鼓點聲:“滾開!臭流氓!”
沸騰的人羣在頃刻間,有了短暫的停滯,緊接着,是更火暴的起鬨和煽動。
康婕狠狠地瞪了那個傻×一眼,轉過身大力撥開人羣,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沒看到對方漲紅的面孔以及兇狠的眼神。
整個晚上康婕沒再靠近過那片區域,雖然在員工室被經理狠狠地說了一頓,但她拒不認錯,也不道歉,其實當時她心裡已經有了走人的念頭。
離開這個男盜女娼的環境,她惡狠狠地想,卻怎麼也沒料到幾個小時之後會經歷那麼一場驚心動魄的事件。
康婕稱之爲,被強姦未遂事件。
因爲是週末的緣故,下班之後幾乎都快天亮了,同事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回去了,剩下她一個人無精打采地換好衣服從平時的員工通道出來,剛下到一樓正想拐彎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點兒東西吃時,忽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拽了一把,於是重重地倒在了樓梯間裡。
她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外套就被粗暴地扒開了,那雙在幾小時之前死死鉗制住她的手,此刻帶着泄憤的目的,正預備把她身上的所有衣服都剝掉。
“×你媽!”使出了全身最大的力量,康婕衝着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的這張臉憤怒地罵着,並手腳並用,狠狠地踢打着對方。
沒用的,她太瘦弱了,何況對方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襯衣的扣子已經被扯開了,這個樓梯是有多久沒人打掃了啊,躺在水泥地上的她感覺到地上厚重的灰塵都在往她的肺裡鑽,旮旯裡還有蜘蛛網,離她的臉不遠的地方明顯看得出有痰幹了的痕跡。
她忽然停止了掙扎。
真髒,真的,這個骯髒的樓梯間,這個骯髒的城市,這些骯髒的人。
對方原本還沉迷於她的掙扎反抗,看到她忽然鬼魅似的笑了,不禁也停下了動作。
“你有套嗎?”康婕問。
那個背對光線的男人在這一刻,的的確確被她臉上那種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詞語形容的奇異神情嚇住了,好半天,他沒動彈也沒說話。
“問你,你有套嗎?有套就快戴上做了完事,沒套的話就趕快去買一個,我是爲你好。”康婕繼續說。
樓梯間微弱的光線照在她臉上,這個猥瑣下賤的男人發現她的眼神裡竟然有一種不懼的淡定,甚至可以說是胸有成竹。
這下,他反而慌了:“什麼……你……什麼意思?”
康婕面無表情:“我們經理沒告訴你嗎?我在這裡做事是爲了賺醫藥費的,我男朋友在外面亂搞把我也傳染了。”
“呵呵—你這招對我沒用的。”對方擠出了幾聲乾笑,但手腳卻並沒有動作。
“那隨便你吧,我反正不虧,就當找了免費的鴨。”康婕邊說邊伸手去拉男人的D&G皮帶扣,可還沒碰到它,她就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賤貨。”
從她身上爬起來的時候,對方丟下這句話,然後揚長而去。
她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在那段時間裡她的腦袋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
連她自己也不相信,一個這麼蹩腳的謊言,竟然幫她逃過了一劫。是不是因爲在這個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真的太深了?是不是在這個僞善的時代,這樣的謊言可信度真的太高了?
她拉緊了身上的衣服,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嘴裡,發出了輕微的冷笑。
“那天早上我很平靜地買了一杯咖啡,從火車站坐早班車回去,像平時一樣,沒有任何異常。”她這樣告訴陳沉。
陳沉面前的菸灰缸裡已經堆滿了菸蒂,每一根都是燃到了過濾嘴那兒。
在聽康婕敘述的過程中,有好幾次,他差點兒氣得把茶几給踢翻,甚至氣得差點兒揪着康婕罵“傻×”。
可是他忍住了,心裡所有的憤懣和狂怒都被髮泄在大口大口吸進肺裡的香菸上。
就算他再粗心,畢竟認識這麼多年了,曾經也是那麼真切地相愛過,他對康婕還是很瞭解的,就算他衝她吼,說你這個白癡怎麼不早點兒說,我找人砍死那個畜生,她也只會很不當回事地覺得他不過就是逞口舌之快。
他的滿腔怒火都快把自己焚燒了卻還是沒辦法讓她相信,他是真的可以爲了她去拼命的。
是的,他們早已經沒有了十五歲時踏着落葉一起爬山的少年情懷,可是在他心裡,她跟他後來交的那些女朋友多多少少是不一樣的。
他在別人面前總是很愛逞能,走到哪裡都是一副老大的樣子,兄弟有事他一定到場,借錢二話不講,出了什麼事大家一起扛。
可是隻有她,真的只有面對她時,他可以嬉皮笑臉地說,借點兒錢給我嘛。
有些女孩子跟他分手之後越過越不堪,可是傳到他耳朵裡他也就當個笑話聽了,唯獨康婕這個傢伙,她不可以墮落,她要是墮落了,他第一個動手扇死她。
“算了,沒真的被強姦啦,只是受了點兒驚嚇。”康婕看着陳沉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只好輕描淡寫地安慰他。
陳沉一語不發,突然站起來側身進了逼仄的廁所。
她知道,他是對她有氣,怪她沒早點兒告訴他這件事。
她也知道,雖然她在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這件事,看起來好像真的沒有對她造成什麼影響,但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凌晨,都明明白白地宣告着,這些驚嚇和傷害都鏤刻在生命的底板上,永遠不會湮滅。
很久之後我得知了這件事,我的第一反應比陳沉激烈多了,我差點兒沒把手裡那杯檸檬水潑到她臉上!我又是氣憤又是心疼,可越是氣憤越是心疼我就越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眼淚汪汪地瞪着她。
康婕也真是倒黴,這件事她也就只告訴了兩個人,結果這兩個人都反過來需要她寬慰。
“有什麼大不了的啊,一個兩個人都好像我被****了一樣。說真的,這事不怪別人,怪我自己,我他媽的就不應該在那種地方混,到處都是衣冠禽獸,憑什麼要別人把你當大家閨秀呢?所以,我不做啦,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嗎,一根毛都沒少。”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是廣告公司的職員了,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這個夜晚,陳沉留在她租的這間屋子裡,第二天很早他就走了,當康婕醒來的時候,那張舊茶几已經被收拾乾淨了,上面放着一沓錢,昨天簽好的租房協議的反面寫着幾句話。
“昨天贏了點兒錢,你拿去吃飯吧,有事給我打電話。垃圾我替你丟了。”
這麼多年了,他的字還是這麼難看。
不知道爲什麼,那行字在她的眼睛裡慢慢地、慢慢地變得很模糊。
就在那天早上,我收到了康婕發來的新地址,她說:“樓下有個老信箱,我問過了,可以收信,你給我寄明信片吧,我也裝一把文藝女青年。”
我看着那條短信笑了好半天,站在陽臺上忽然很矯情地說了一聲:“大理的清早,你好!”
隔壁伸出個頭來,是那個神經病:“程落薰,吃了嗎?”
這不是北京老大爺們最慣用的打招呼方式嗎?
“沒呢,您呢?”我就是這麼有語言天賦,哈哈—“那一塊兒吃吧,你換換衣服,要不就把你那地毯披上,穿這麼點兒不冷嗎?”
我突然覺得,兒化音,真好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