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夜色中,許至君坐在他家客廳的沙發上心不在焉地摁着電視遙控器,從1換到50,又從50換回1,那隻叫做薩摩耶的狗躺在他身邊,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咕嚕聲。
他機械地重複着換臺的動作,腦袋裡的思緒始終停留在下午偶遇康婕的那個場景中。
那時康婕和李珊珊正站在路邊攔的士,因爲正好趕上交班的時間,所以她們等了好久都沒有一輛空車肯停下來,正好他路過,就載了她們一程。
也是湊巧,他開車接唐熙去某個飯店吃飯,他們兩人的爸爸最近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談生意嘛,總歸是要吃吃喝喝走走過場,幾杯酒下肚,有的沒的互相吹捧一番,也就談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他爸爸是真心喜歡唐熙還是有什麼別的目的,這陣子總是叫他帶她一起去玩兒,各種音樂會的票、電影票都是兩張一起給他,總說是別人送的,別浪費了。
唐熙倒也真的值得長輩們另眼相看,無論是去聽音樂還是看畫展,她總是一副被藝術打動了的模樣,最可怕的是她竟然還不是裝的,在某次畫展上偶遇據說是蜚聲國內的某知名畫家時,她還真的頭頭是道地跟對方聊了好半天。
當時許至君站在一邊看着她,猶如看着一個親民和善的公主。
是的,很美好,很得體,很優雅,但是總覺得隔着什麼,無法親近,也不願意親近。
康婕她們從上車開始就一直盯着他和唐熙看,但李珊珊有口罩遮擋,所以他從後視鏡裡只能看到擠眉弄眼的康婕。
用屁股想也知道她們一定在用眼神揣度他和唐熙的關係。
爲了不讓這兩個八婆在程落薰面前挑撥離間,他率先做出澄清:“喀喀……康婕、珊珊,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唐熙,我爸爸的朋友的女兒。”他已經儘可能地把他們的關係說得夠疏遠了,繼而又向唐熙介紹,“這是康婕、李珊珊,跟我關係很好的朋友。”
這一番介紹之下,親疏立現,唐熙臉上也的確閃過那麼一絲尷尬的神色,但教養極好的她還是立刻回頭對她們很禮貌地笑道:“你們好,我叫唐熙。”
康婕還沒接話,作爲林逸舟曾經最好的異性朋友,一直因爲許至君摁掉了林逸舟最後那通電話而耿耿於懷的李珊珊,隔着口罩陰陽怪氣地說:“許至君啊,看不出你動作挺快的嘛,落薰纔出去幾天啊,你這麼快就交新女朋友啦。”
氣氛頓時冷至冰點。
“美女你誤會了。”唐熙的臉上仍然保有笑容。
大家閨秀唐熙用她的溫文爾雅,反襯得康婕和李珊珊是那麼的小家子氣。
車開到離中天國際還有一站路的地方時,許至君以“再開過去不好停車”爲由適時將車停下,而康婕和李珊珊都心知肚明他是不想接近那裡,不想去面對住在那裡的那個女人,和她生下的那個跟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下車後康婕跟他說了聲謝謝,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下車追過去叫住了她。
他猶豫了好半天,終於在康婕從疑惑漸漸轉變爲不耐煩的目光中,問出了那個問題:“她有沒有跟你聯繫?”
頃刻間,康婕心裡涌起一聲長長的嘆息,唉,許公子啊,美人近在眼前,你怎麼還想着程落薰那個傻×啊,你真是比傻×還傻×啊。
但是她還是很厚道地撒了個善意的謊:“沒有啊,她連她媽都很少聯繫。”說完這句話,爲了強調其真實性,康婕這個白癡又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可能是豔遇去了吧,哈哈—哈哈—哈—”
說完之後,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臨睡前我上了一會兒網,剛好碰到下班回家的素然姐在線。
到底是做母親的人了,她的QQ頭像不再是以前那個粗獷的大鬍子布魯諾,而是換成了淺淺的大頭照,小丫頭笑得很燦爛,小臉肉乎乎的,看着就想伸手過去掐一下。
我和素然姐一人貼了一張面膜,開着視頻,艱難地扯動着嘴角語聊,她問我,出去幾天感覺怎麼樣?
我表示一切都很好,就是忘了帶防曬霜,只怕回去後要變成印第安人了。
她哈哈大笑,扯得面膜都變了形:“你好討厭啊,做面膜的時候笑會長皺紋的!”
視頻裡的她看起來真的很快樂的樣子,其實我覺得和我剛認識她的那個時候相比,她真的顯得有點兒滄桑了。也許跟生育有一些關係,但我相信淺淺的降生會彌補她生命裡的某些缺失,會使得原本就很豁達的她在遇到艱辛的時候,更樂觀、堅定,並且寬容。
但是我的缺失呢?
就在我跟素然姐互道了晚安之後,許至君的頭像亮了起來。
看到他的頭像亮起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下線,接着我立馬反應過來我本來就是隱身狀態,他根本不知道我在。緊接着我又想起,以前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因爲兩人都不愛上線,所以每次說話前都要先喊一下“你在嗎”。
後來他說,乾脆這樣吧,我們都對對方隱身可見,別每次都跟兩個傻×似的。
可是自從我們分手之後,我就取消了給他的那隻小眼睛。
我覺得其實這樣對他反而好些,如果看到我在,又不知道要跟我說什麼,可能他心裡會更不舒服吧。
關掉電腦之後我枕着手臂看着那扇小天窗,發了好久的呆。
素然姐以前跟我說過,女孩子過了二十歲就是大姑娘了,該認真想想未來了,可是眼下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
我在大理的最後幾天,康婕打電話來跟我講“我從酒吧辭職了,媽的,再做下去我要短命了”的時候,我遲疑了一會兒,問她:“你沒哭吧?”
“哭你妹啊,有什麼好哭的,大不了擺地攤去,好多擺地攤的都買上奔馳了你知道嗎?”
她總是這種語氣,從她說的話裡你聽不出她是悲觀還是樂觀,就是一副好死不如賴活着的樣子,可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某些時刻,對她,我是打從心底裡佩服的。
除了我們短暫決裂的那一次,我發現我幾乎沒看到她哭過,也許她並不是沒有眼淚,只是都流在了沒人看見的地方。
康婕當然沒有去擺地攤,首先擺地攤的那些人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纔不會讓給你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丫頭,而且聽說,曾經有人爲了搶奪一尺寬的地方,引發了一場羣架,最慘的是那個人被砍了十幾刀。
十幾刀啊!康婕默默地想,就算是頭大象也經不起這麼砍啊!
其次她根本就不知道要賣什麼!
她也真的很認真地去批貨的地方轉過幾次,看到那些小飾品、小本子,甚至小發卡、蝴蝶結她都想據爲己有。如果她去擺地攤,她實在無法想象,客人要買這個,她說“這個不賣”,客人要買那個,她說“這個我自己也喜歡”的場面。
那樣……我也會被人砍十幾刀的吧?她心有餘悸地想。
後來我們閒着無聊的時候,康婕告訴我,在她待工的那段時間裡,她媽媽也基本康復了,不過她那個極品媽媽就算癱瘓了,嘴巴也不會放過她的。
從早到晚康婕都生活在鄉下那個拆遷戶媳婦的陰影裡。
“好好兒的一份工作你說不做就不做了啊,你蠻有骨氣的嘛!這個社會骨氣值幾個錢啊?你看看王阿姨的女兒,肚子都大得跟個西瓜一樣了,你還每天躺在家裡裝死,同樣養的是女兒,怎麼別人就那麼好的福氣啊!
“當初王阿姨的女兒結婚我還送了一份人情,指望着你結婚的時候收回來,現在別人都要收生孩子的紅包了,你還連個男朋友都沒有!
“說你幾句你還不高興了,怎麼啦,長大了了不起了是吧,有本事到你爸爸那些野女人面前去起調子啊!”
……終於,康婕在某個早晨再次被這種市儈的咒罵吵醒之後,忍無可忍了!
我清早就收到她的短信:別的女兒都是她媽媽的貼心小棉襖,我是捅在我媽心口的一把殺豬刀!
緊接着我打開電腦,發現她在她的QQ簽名、新浪微博、校內狀態以及豆瓣我說上同步更新了這句話。
我估計再這樣下去,她會控制不住自己,做出弒母的惡行來。
辦事效率極高、人脈極廣的康婕在半天之內就搞定了房子的事,她讀中專時的某同學的表姐的男朋友正好是做地產中介的,按照她的要求,火速給她提供了一套“只要有牀有熱水器有冰箱有空調有沙發可以連寬帶就可以啦”的房子,湊巧還就離李珊珊他們住的地方不遠。
康婕欣慰地想,我的人緣真不是一般的好,我真的,太牛×了!
趁着週末,康婕一通電話把李珊珊和宋遠CALL了起來:“過來幫我搬家啊,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啊,晚到半小時,你們就等着收屍吧!”
本來在家打副本的宋遠只好找羅素然借了車去幫忙,康婕守在樓下一看到那輛熟悉的甲殼蟲就崩潰了:“你有沒有腦子啊,這麼小的車平時多一個人都裝不下,你他媽的開來幫我搬家?”
戴着墨鏡的李珊珊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超有氣場超有範兒,遠遠看着就像時尚雜誌裡那些歐美街拍的模特兒。她一記暴慄:“你妹啊,我們現在窮得都要去賣腎了,去哪裡幫你找輛大車來啊。再說了,你他媽的又沒傢俱,就那點兒破衣服破鞋子,難道要艘航空母艦來幫你搬啊?”
伶牙俐齒的康婕被比她更伶牙俐齒的李珊珊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一般這種時候她就分外懷念程落薰被她噎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欺軟怕硬的傢伙只好轉移話題:“好吧好吧,我的都是破衣服,你的衣服都好看……咦,你這件外套什麼時候買的啊?從沒看你穿過啊!”
原本只是一句無心的話,康婕和宋遠都沒有注意到李珊珊在那個瞬間愣了一下之後,才輕描淡寫地說:“怎麼沒穿過,你沒印象了而已。”
其實康婕本來還想說:“我怎麼會沒印象啊!我上個星期陪別人逛街的時候看到過這件衣服,今年春裝新款,價格抵得上我半年的房租了!”
可是她沒機會說了。
吊兒郎當的阿龍從院子門口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一看到康婕就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他剛想說點兒什麼,康婕就轉過去,背對着他,專心致志地往車裡搬東西。
康婕完完全全沒有注意到,當宋遠看到阿龍手臂上那條文身的時候,陡然間,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他定了定神,裝作不經意地問:“那個人是誰啊?”
“不認識!”康婕沒什麼好語氣。
“不認識?不會吧,我看他好像想跟你打招呼啊。”宋遠不死心,接着套話,其實他心裡已經着急得恨不得把康婕提起來嚴刑拷打了。
“說了不認識!”康婕也不耐煩了,她實在沒臉告訴自己的朋友:他是我媽的……男朋友?還是更直接一點兒的說法……姘頭?
宋遠還想問點兒什麼,康婕卻把東西一摔:“宋遠,你幫不幫忙,不幫我叫搬家公司了!”
看得出來康婕是真的很忌諱談那個人,宋遠只好暫時壓下滿腔的疑問,先幫她搬東西。
從頭到尾,李珊珊一句話都沒有說。
當天晚上康婕就搬進了那所“家電齊全,窗明几亮”的老房子,這才發現租房子這件事真是一分錢一分貨。
牀是睡上去翻個身都會嘎吱嘎吱響的,冰箱只及她膝蓋高,就算全部塞滿也只能儲存兩天的口糧,空調是掛在牆上當擺設的,一摁遙控器開關就聽見頭頂上一陣轟鳴,至於沙發……她很想打電話問問那個該死的中介:“他媽的你家的沙發長得跟藤椅一樣嗎?”
可是她沒有勇氣,她知道,她給出的錢也不過只能租到這樣的房子,算了吧,就當臥薪嚐膽吧,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吧,爲了儲備力量建設祖國,我就暫時苟且偷生吧!
而且,至少,電視還是可以看的,至少,還有芒果臺可以看啊!想到這裡,她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晚上十點半,當芒果臺自制的青春偶像劇開場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陳沉的名字在屏幕上明明滅滅。
半小時之後他提着幾盒涼菜,一盒炒飯,還有從他認識她起,她就深深迷戀的滷豬腳來敲門了。
他一進門就一通抱怨:“我日,你怎麼找了個這麼隱蔽的地方啊,你要躲起來搞傳銷嗎?”
“你以爲我願意啊,我也想住在摩天輪旁邊的公寓裡,每天坐在窗邊端着咖啡杯感嘆這個世界真是不符合我的夢想啊!”康婕的怨氣比他還重。
正大口大口地扒着炒飯的陳沉懶得跟她爭,一邊翻着涼菜一邊問:“你受不了你媽媽幹嗎不搬回你爸爸那邊去住啊?好好兒的浪費幾百塊的房租。”
康婕啃完一個豬腳辣得嘴都腫起來了:“我不想爲難我爸,我搬回去,那個女人肯定會想方設法地找我的麻煩,我爸本來就辛苦,我就不去害他了。”
陳沉挑了挑眉:“也對,你跟你那些後媽鬥爭了這麼多年,你爸也真是不容易。對了,你在酒吧做得好好兒的,收入也比較穩定,幹嗎突然不做了?當初我勸你別去吧,你還不聽,我說過你是我的女人,我怎樣都會照顧你的,我有十塊錢就會分你五塊,你又不信我。”
康婕低下頭,很久沒有說話在康婕的沉默中,電視的聲音顯得特別大,女主角和男主角在海邊奔跑着,海浪打溼了他們的腳。
這纔是明媚的、朝氣蓬勃的青春吧。
可是青春有多種多樣的姿態,它可以以千千萬萬種面目呈現,就像羅列在一個巨大的書架上的書,別人的青春的書脊上寫着晨光、雨露、花朵朝氣蓬勃,她的書脊上寫着孤單、貧窮、困苦和居無定所。
還有失望。
對親人的失望,對情感的失望,她本以爲對她離開酒吧這件事,無論是她媽還是陳沉都會表示支持,可沒想到他們竟然都覺得有點兒可惜。她甚至很偏激地想,是不是隻要能賺錢,他們都不在乎她在什麼樣的環境裡?是不是哪怕她去販毒賣淫他們都覺得沒問題?
絕望的時候她不是沒想過死,死了就能從她厭倦和厭惡的這一切中解脫了。
關於死,也許每個人都想過吧,可是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冷靜下來之後繼續苟且偷生。
她也不例外。
康婕起身去打開窗戶,滿屋子食物的香味頓時清淡了許多,在陳沉探究的目光裡,她終於道出了原委。
“做得好好兒的?我他媽差點兒被人強姦了。”
窗外,忽然一道閃電劃破整個夜空,潮溼悶熱的空氣頃刻間一掃而光,夏夜的雨,轟隆隆地就這麼下下來了。
你點亮了一盞燈,我靠近一看,那就是我所向往的世界。
很久以後我才從康婕口中得知她決定離開酒吧的真實原因,而這件事除了我跟陳沉之外,她沒有再對任何人說起過。
“跟誰說都沒用,不能讓事情變得好起來,反而還有可能讓情況變得更壞,所以就懶得說啦。”她是這樣說的。
而當晚陳沉的反應也是被嚇了一大跳:“強姦?你說得太嚴重了吧?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樣,只是無聊的人的惡作劇啊?”
“屁!是真的!我的襯衣釦子都被扯掉了!”康婕一激動差點兒把那張原本就顫巍巍的舊茶几給掀翻了,她語無倫次地說,“我也不是剛到社會上來混,真的假的我難道分不清嗎?”
頓了頓,陳沉放下手裡的筷子,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就像安撫一隻受驚的小動物:“你慢慢說,慢慢說。”
那是一個看起來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的夜晚,等清潔人員打掃完場地後,換好工作服的康婕把在賽百味買的三明治當晚飯給解決了,她還順便給李珊珊打了個電話聊了一會兒:“珊珊,現在的夜店都不是你我的天下了,以前我們出來玩兒,最多也就是化個煙燻妝了,現在的小姑娘不打兩針玻尿酸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來泡吧的,唉,人要服老啊!”
“滾,是你老了,我還沒有!有錢了我也要去打玻尿酸,打肉毒桿菌,打羊胎素,女明星打什麼我就打什麼!”
掛掉電話的時候,康婕被一個男人撞了一下,手機都被撞掉了,她剛想爆粗口時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正在上班,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髒話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