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李珊珊總是很驕傲的樣子,眼睛長在頭頂上,她太瞭解自己的美了,何況她又那麼年輕,頂着美貌招搖過市也是很自然的。
可是現在的她說話總是側着頭,就算是跟我和康婕說話也一樣,墨鏡戴在臉上死都不肯取下來。雖然言辭好像還像以前那麼尖刻,但是從她走路的時候緊緊地握着宋遠的手就能夠看出來,她好像總在害怕什麼,好像總想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儘量不引起別人的側目。
我和康婕走在他們身後,看着她的背影我終於知道跟以前不一樣的是什麼了。
她身上原本那種鋒利的、意氣風發的、具有強大殺傷力的自信,消失了。
我們站在醫院門口的時候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很輕微的動作,連康婕都沒察覺到。
可是那種恐懼,的確被記憶中某個深深的角落裡蹦出來的畫面所誘發了。我魂不附體地跟着他們挪動着腳步,進了醫院,進了電梯。越來越重的消毒藥水的氣味,從眼前掠過的長長短短的白大褂,錯亂的腳步聲,這零散的一切彙集起來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牢牢地綁住,無論我多不情願還是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瘋了一樣痛哭着,不管誰都擋不住我,我非要再見他一面。
我甚至厚顏無恥地謊稱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甩開來拉我的一雙又一雙手,心裡關於疼痛的感知已經全部麻痹了,全部意識只匯成一個念頭,爲什麼死去的不是我?
我寧願死掉的那個是我。
我寧願是他來承受生離死別的痛苦。
林逸舟,再過多少年我都不能平靜地說起你,再過多少年我都不能心如止水地回憶跟你相處的那些短暫卻又熱烈的日子。
就在我感覺胸腔好像被轟然一下炸開的時候,康婕推了推我,說:“落薰,到了。”
我擡起眼睛便看到了坐在牀上正對我微笑的素然姐,她有點兒胖了,臉比以前圓了很多,但她依然很美,目光依然那麼溫柔。
在她輕聲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我的眼睛,微微地溼了。
那是十五歲的康婕第一次聽到愛情的召喚。
不知道怎麼回事,似乎在我封閉自己的那段日子裡,外界的時間過得特別快,我還沉浸在日復一日的悲傷中不能自拔的時候,別人的人生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如素然姐。
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着雪白的襯衣,頭髮全梳上去紮成了一個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使她看起來就像是在校的大學生一樣。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她已經升級做母親了。
這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個羅素然,她身上那些優雅、端莊都還在,可是似乎多了些過去的她所不具備的東西,那種神韻,那種逆着光也能讓人感覺到溫暖的東西,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母性的光芒吧。
我一步一步挪過去,腳裡像灌了鉛一樣,我有太多話想跟她講,我的抱歉和愧疚,可是到了她身邊卻還是隻能像當初那個被學校開除卻只會傻乎乎地哭泣的女孩兒一樣叫了一聲“素然姐”。
她握着我的手,什麼也沒說,可是她所要說的話都蘊涵在這用力一握當中了。
被這樣一握,我又感到有些鼻酸。
見過素然姐之後李珊珊和宋遠就吵着要去看淺淺,我本來也要跟他們一起去的,卻被素然姐留下:“讓他們先去,你陪我說說話。”
宋遠不滿地丟下一句“偏心”之後就帶着李珊珊和康婕出去了,我這纔在牀邊的凳子上坐下來。這一坐,才感覺從邁入醫院那一秒開始的那種緊張慢慢地鬆弛下來。
她的眼神如同冬日午後的陽光一樣溫暖,我們沉默着,只是靜靜地看着對方。
你相不相信,在你生命中的確有那麼一類朋友,他們能從你貌似平和的面容背後看到你渴望冒險渴望躍入激流的不屈和不安分。
素然姐之於我,就是這種存在。
就在這個時候,護士小姐推門進來,看到坐在牀邊的我,便笑着問候素然姐:“你妹妹啊,真漂亮。”
我正想謙虛地表示“哪裡哪裡”的時候,這個不懂事的護士又追加了一句:“你老公出差還沒回來啊?”
這句話一從她口中冒出來,素然姐臉上的笑容就明顯地僵了一下,可是很快地,她又調整好嘴角的弧度,一副很遺憾的樣子回答道:“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回來了。”
那個小護士咯咯地笑了一聲:“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呀,自己咒自己老公……”
爲了不讓她繼續這個尷尬的話題,我連忙說:“美女,你快去忙吧。”
等這個齙牙小護士離開之後,素然姐臉上那種假笑才漸漸退去,換上了一臉落寞的表情,語氣裡也是滿滿的自嘲:“落薰,我很可笑吧。”
我搖搖頭,沒有,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當“大齡剩女”成爲全社會調侃的對象時,作爲一個未婚的單身媽媽,她所要承擔的和接下來即將面對的一定都不輕鬆。
旁觀者輕,輕鬆的輕,當初是她跟我說的這句話,現在我卻覺得還不夠恰當。原來這世上有一種沉重,會讓作爲一個旁觀者的你看着都欷歔。
與此同時李珊珊和康婕兩個白癡正擠在護嬰室的窗口感嘆着,他媽的怎麼長得都一個樣!
這個時候的李珊珊終於摘下了墨鏡,雖然她盡力用頭髮擋着臉,但是康婕還是看到了她臉上那塊傷疤,在原本光滑得如同凝脂一樣的皮膚上,那塊傷疤看起來如此猙獰,如此突兀。
康婕心裡不禁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宋遠拍了一下李珊珊的頭,指了指最靠近窗口的那張牀:“蠢死了,是那個啦!長得那麼像我姐你都看不出來,你這個舅媽真瞎!”
李珊珊不甘示弱地反駁:“你才蠢死了,你不知道女兒都像爸爸啊……”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剎那,他們三人都愣住了,空氣凍結了一秒鐘之後,三個沒有文化的人很默契地當剛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地打哈哈:“哎呀,長得真好看,在這麼多小肉團兒裡,她長得最好看,真是好看得目中無人啊。”
如果我在那裡的話,斷然不會允許他們用一個這麼不合時宜的成語。
我跟素然姐面對面地沉默了很久,面對她的尷尬我裝作毫無所覺,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我本來想說“沒有老公很正常啊,那些陪着女人生孩子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她們的老公啊”,但這句話在我腦袋裡一成形我就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什麼破臺詞啊,比不說還糟糕。
索性,我就什麼都不說了吧。
還是素然姐反應快一點兒,她沒跟我提臨盆時身邊只有弟弟和弟弟的女朋友是多麼淒涼的事,也沒提生產的時候劇烈的疼痛是多麼難以承受,而是話鋒一轉,跟我說道:“你覺得淺淺這個名字好不好?”
挺好的,我點點頭,由衷地說。
她很滿意我的回答:“之前我想了很多名字,牀邊擺着一個本子,睡覺的時候都在想要給她取一個好名字,有一天做夢夢見一隻小鹿,小鹿的脖子上掛着個鈴鐺,醒來後趕快在本子上寫下了鹿鈴,可是最後我還是決定讓她叫淺淺。”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女孩子嘛,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就是福氣,淺淺,很好,什麼都清淺一點兒,會少很多麻煩。”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是失焦的,好像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向未知的未來。
我安靜地陪在她身邊,這一刻,衆神緘默。
離開醫院之前我還是去看了淺淺,雖然有面盲症的我真的分辨不清那些寶寶,但是我安慰自己說,不要緊的,慢慢地她就會長大,會有一張走在人羣裡能夠被我一眼就辨識出來的面孔。
她跟他有共同的父親,她的眉目之中一定會有他的影子,對此我深信不疑。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李珊珊又把墨鏡架上了,看不見她的眼神,只聽見她很惆悵地說:“長沙的夏天快來了。”
我們一羣人曾經笑言,長沙的氣候真是怪異,昆明四季如春算什麼,我們長沙春如四季處於春末夏初的切口,我的身體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隨着血液在循環涌動着,靈魂好像脫離了軀體飄浮在半空中,俯瞰着這個承載着我們的歡喜和傷痛的城市。
嗅覺是不會騙人的,空氣裡那種微妙的氣息,那種把現在和過去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介質,它令我想起曾經那個春夏相交的下着雨的午後,林逸舟撐着一把格子傘站在路口等我,那幅畫面就像被籠罩在一團迷濛的霧裡,我總是看不真切。
我以爲我可以假裝把過去全忘了,從站在明媚的春光裡的第一秒起開始重生,然而當我又想起他落寞的笑容,想起他年輕得沒有一絲陰影的面孔時,我知道,我終究還是不能。
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吃飯,已經不記得上次一羣人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似乎是許至君生日的那次,想起來好像已經隔了幾個世紀。
點菜的時候李珊珊和宋遠當着我跟康婕的面吵了起來,起因很簡單,宋遠覺得李珊珊點的菜都清湯寡水的,他真的有些動氣地說:“你平時要求我陪着你吃這些屁味兒都沒有的飯菜就算了,今天跟落薰她們吃飯你也這樣,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別這麼自私行不行?”
李珊珊的表情隱藏在大副的墨鏡後面,可是語氣裡的尖銳在場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不就吃頓飯嗎,屁大點兒事你這麼大脾氣幹什麼?落薰她們都沒說什麼用得着你在這裡吼嗎?我看你是平時就對我不滿,今天終於找到機會發泄了吧!”
我和康婕面面相覷,實在不能理解這對恩愛的小情侶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這麼小的事情有什麼好吵的?
場面僵持了幾十秒鐘之後,李珊珊提起包,二話不說站起來就衝了出去。
我的反應也不慢,連忙起身追了出去,千鈞一髮之際還記得讓康婕看着宋遠,別讓他也負氣走了。
李珊珊沒跑多遠,就在樓下的樹下站着抽菸,看到我的時候她打開煙盒衝着我道:“哪,女士煙,抽不抽?”
我接過一根點燃之後過了半晌才問她:“你們怎麼回事啊?”
她靠在樹幹上彈彈菸灰,一聲冷笑:“什麼怎麼回事,這還看不明白?他嫌棄我了唄。”
風把我們的頭髮吹得很亂,她的齊劉海兒也散開成中分,我要是沒有聽錯的話她的聲音裡似乎帶着一種孩子般的哭腔:“落薰,我真的很煩,我真的不想剪這麼個一點兒都不適合我的傻×髮型,我真的好討厭去超市買個酸奶都要戴着墨鏡,我真的快煩死了你知道嗎……”
從認識她以來,記憶中她從來沒有這麼崩潰地哭過,我看見眼淚一串一串從黑色的鏡片後面滑落,她的身體顫抖得像一個篩子,我踩滅了手裡的煙抱住她,可是我覺得好無力,我什麼話也不會說什麼事都不能爲我的朋友做。
我這個廢柴。
那天下午我跟康婕胡亂地坐着公交車打發時間,經過開福寺的時候,我問她:“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買了兩個豬腳跑去開福寺啃。”
她的頭慢慢靠在車窗玻璃上隨着顛簸的車一顫一顫的,她說:“記得呢,一晃覺得好像過去半輩子的事了。”
然後我們又同時沉默下來,車廂裡很空,我有一種要去到世界盡頭的感覺。
“你出去追珊珊的時候我問了宋遠,他說珊珊還是很介意自己的臉,她查了很多關於激光去疤的信息,最後選了一家最貴的整容醫院。你知道她的性格啦,總是相信最貴的纔是最好的,兩人的生活費有一大半都用在這方面了。
“已經做了一次手術了,聽說疼得她尖叫,但是沒什麼太大的起色,醫生說還要做幾次。另外就是平時的飲食要忌口,越清淡越好,辣椒醬油這些最好是碰都別碰,煙也不能抽,但這點她做不到,所以現在改抽女士煙了。”
聽康婕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之後,我想起中午我正拿李珊珊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宋遠從裡面走出來,從我懷裡把她接過去緊緊抱住的樣子,雖然她依然在哭,可是跟之前那副歇斯底里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同了。
那就是愛情的力量吧,能夠讓人從癲狂中沉靜,從暴戾中平和的力量,就是所謂的愛情吧。
夕陽西下,暮色沉沉,我和康婕坐在江邊的石階上,這是一段很少有人經過的地方,一眼望去遍野都是蘆葦。
康婕說得對,很多事情回憶起來好像都發生在半輩子之前了,那些貫穿了我殘酷的青春的名字一個一個就像寫在沙灘上一樣,一個大浪打來,就把它們全帶走了。
那些人徹徹底底地從我的生活裡銷聲匿跡了。
我說,康婕,我覺得我在這裡待不下去了,每一天都過得好窒息。
他們都還有各自的期待,我是說我的朋友們,素然姐期待淺淺健康平安地長大;李珊珊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手術之後她的容貌可以恢復;宋遠期待他的小愛人能快樂;就連康婕,她也是有期待的,她期待每個月發工資的那天。
唯獨我,我不知道在這裡我還有什麼好期待的,我既不悲觀也不樂觀,日復一日麻木地活着,難道我要去期待林逸舟死而復生嗎?
康婕仰頭灌下一瓶喜力,輕輕地說:“那你就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東西可以讓你期待吧。”
就像火柴頭“刺”的一聲劃過了火柴盒上那層薄薄的硫黃,在一片蒼茫的黑暗之中,我看見了光。
可是那晚回去後康婕卻是鬱悶得不行了。
她還只走到門口就聽見了屋內的大呼小叫,她媽媽似乎在喊着“偷老孃的錢去養小婊子”,霎時她就想起了初中學的那篇課文《口技》,當她打開門的時候,差點兒沒被橫飛過來的被子砸到頭。
等她定神一看,真是滿屋狼藉。
穿着一件髒兮兮的藍色外套的阿龍正捂着額頭,殷紅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下來,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有些畏懼地看着康婕,不知道爲什麼,他總是有點兒怕這個看起來明明很纖細的女孩子。
康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後才聽見她媽媽“哎喲哎喲”的呻吟聲,她環視了一圈纔在臥室裡看到癱坐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媽媽。
眼下這場景換了誰都會覺得難堪,康婕也不例外,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奪門而出,跟這兩人撇清關係,跟那種因爲目睹了這個局面而萌發的羞恥感撇清關係,可是一秒鐘之後,理智佔了上風。
她走過去,蹲下來企圖扶她媽媽起來,可是她剛碰到她媽媽的手,就聽見一聲尖叫:“老子骨折了咧!”
當康婕反應過來回過頭去想質問阿龍時,已經不見他的蹤影了,只看到地上的一小攤血跡和敞開的鐵門。
在社區診所裡康婕的媽媽以超過正常人好幾倍的尖叫聲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關注,站在一旁的康婕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這樣的場面讓她想起了讀書的時候開家長會,她爸爸那次實在抽不出時間參加,她只好找她媽媽去。老師憂心忡忡地跟她媽媽說:“這個女孩子還是很聰明的,可不知道爲什麼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所以成績纔會這麼差。”
她媽媽是怎麼應對的呢?她當着很多家長的面大聲說:“女孩子要那麼好的成績幹嗎,混個畢業證將來好嫁人就行了嘍。”
後來康婕跟我說,那一刻她想從教學樓六樓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讓她媽媽去開過家長會,她寧可自己的位置上是空的第二天被老師教訓,也不願再讓她這個極品媽媽去丟人現眼。
丟人現眼,康婕不止一次用這個詞語形容她媽媽,好像浩瀚的詞海中再也沒有別的詞語比這個更恰當,也再也沒有其他人比她媽媽更適合這個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