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多人都以爲自己已經遺忘了過去,然而過去卻並沒有遺忘我們。
年的長沙看起來已經有一些陌生了,在我結束長途旅行回到這裡的時候,整座城市因爲修地鐵的緣故被挖得坑坑窪窪的,原本就不夠寬闊的馬路更是經常堵得水泄不通。我和康婕相約在五一路碰面準備一起去DQ,可是當我從的士上下來時才愕然地發現五一廣場的立交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圍起來的廢墟。
整座城市被籠罩在厚重的灰塵裡。
我站在人潮涌動的街頭,茫然四顧,那些記憶中的鮮活場景如同雪花一樣紛至沓來,可是它們,永遠只能存在於記憶之中了。
康婕挽着我曬黑了的手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落薰,你離開得太久了。”
彷彿命運真的有一雙無情的手,篡改了我的某部分人生,我像“刻舟求劍”那個故事裡的主人公一樣,在我做下標記的地方企圖找回我失去的寶劍,然而我乘坐的船早已不在那片水域了。
我和康婕在DQ坐下來的時候我依然心有慼慼焉,原本想感嘆一些什麼,可是最終我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康婕一勺一勺耐心地舀着加了布朗尼的冰淇淋,輕描淡寫地說:“我還以爲你一輩子都不會再來吃這個了呢。”
我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雖然不太想提起過去的事,但我還是報以一個自嘲的微笑。
達利的名作《記憶的永恆》畫了一隻超乎想象的軟表,彷彿要被烈日曬化了的鐘表,詭異地把人和時間糅合進一個超級柔軟的夢幻世界。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處於那樣一個世界裡,在那裡陳列着所有過去,沒有被夷平的廣場和一個接一個離開的人。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覺得整個天地好像都被顛倒了。
我們很多人都以爲自己已經遺忘了過去,然而過去卻並沒有遺忘我們。
算起來大概也不是多久以前,但可能我們這羣人活得太折騰了,所以三五天看起來就像十年八載一樣。即使並沒有過去多久,可是在我心裡那已經是滄海桑田。
我第一次見到蘇瑾,就是在DQ。
那是我人生中至今爲止的最低谷期,終日蜷曲在房間裡,日復一日麻木而茫然地數着桌上的檯曆,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一輩子,慢慢地就這麼過去了。
就是在那樣不忍回望的時候,蘇瑾猝不及防地出現了,她在電話裡說:“程落薰,我一定要見你,否則我走得不甘心。”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見面,也許也是我們倆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見面。她上上下下仔細地端詳着我,我也反反覆覆冷眉冷眼地打量着她。
我們都知道對方是誰,也都對對方不懷善意。沒辦法,即使我們原本只是兩個陌生人,就算在街上擦肩而過也不會看對方一眼,但因爲我們中間曾經存在過那個叫做“林逸舟”的人,所以我們永遠都不可能使彼此的敵意如冬雪般消融。
我們沒有說太多話,甚至沒有刻意地提起他,只是在快離開之前,她突然幽幽地說:“要是沒有你就好了,沒有你,至少他現在還活着,開不開心是另一回事,最起碼,他還活着。”
我像被一根很細很尖的針刺到了身體裡對疼痛最敏感的那根神經,“噌”地站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維持住鎮定,在我走過她身邊時,她又輕聲說:“程落薰,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有多嫉妒你。”
那是蘇瑾出國的前一天晚上,她執意要見我一面,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繫過。她就像一場瓢潑大雨,來得突然,消失得也迅疾。
我已不太記得她的樣子了,只記得那晚我靜靜地注視着流光溢彩的街上那些摩肩接踵的陌生人,他們笑得很放肆。
我悲傷地想,林逸舟不在了,可是這些人晚上照樣還去泡吧。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蘇瑾明天照樣還是要出國。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我還活着。
那樣想的時候,就好像真的有一雙手大力地撕開了我的胸腔,讓我痛不欲生。
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康婕似乎記得比我還清楚,她挑起眉毛道:“當時看見你呆呆地坐在路邊的臺階上,真的覺得,誰都救不了你了。”
當時她打電話給羅素然,想要求助,沒想到羅素然沉吟了半晌,跟她說:“你別管她,讓她自己站起來。”
康婕愕然地握着手機怔了好半天,她不明白爲什麼一貫親和的素然姐在那麼重要的時刻,居然不肯拉我一把,爲什麼在我的生命處於那麼慘淡晦澀的低谷期時,她要做一個隔岸觀火的人。
素然姐的苦心,要等到若干個日子之後,我們才能夠懂得。
那段日子康婕幾乎把一切空餘時間都騰出來陪我,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就會拿出化妝品開始細心地化妝,我躺在牀上靜靜地凝望着鏡子裡的她一點點把原本乾乾淨淨的一張臉塗抹得妖嬈魅惑,忍不住開口說:“其實你還是素顏比較好看。”
她回過頭來對我笑笑,那個笑容裡包含了很多東西,有無奈也有辛酸,有自嘲也有不以爲然:“你去問問那些做小姐的,有幾個是自願的。”
我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她又補充道:“小姐賣身演員賣藝作家賣字,剩下的都是賣勞動力的,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用自身所有的東西去換那些沒有的,公平得很。”
過了很久,我才幽幽地說:“你的境界越來越高了。”
她收拾好瑣碎的東西,又笑了:“那是,他媽的哪個名人說的來着,生活是最好的大學,我他媽就是這所大學裡最好的學生。”
日子就像一潭死水,我每天閉上眼睛的時候都希望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會有一些改變,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總之能夠觸動我,能夠令我真正地活過來就好,可是每天都不過是前一天的翻版而已。
直到那天深夜,康婕從酒吧收工,沒有回她媽媽家而是來到了我家。
她換上拖鞋後第一件事不是去卸妝,而是在我牀邊坐下,認真地對我說:“落薰,今天我從你家出去的時候,見到許至君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假裝自己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
假裝從來沒有一個人在跟我還不熟的時候,因爲我不開心,便開車帶我去買提拉米蘇。
假裝沒有一個人在我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自己慪氣的時候,帶我去吃自助餐,貪便宜的我還非要撐得自己再多喝一口水就會爆炸的時候才停下來。
假裝沒有一個人因爲我說我想要肯德基兒童套餐送的小公仔,就真的跑去連續吃了好幾天的兒童套餐,直到湊齊那套後來被我很不當回事兒地丟在雜物箱裡,我連名字都不記得叫什麼的小玩意兒。
我甚至假裝自己不記得在我決意放棄生命的那天傍晚,回過頭去看到他不顧一切地跳下來救我的情景。
更重要的是,我假裝自己已經完完全全不記得我從他那間公寓搬走的時候,他故意留給我的那個傲慢的背影,是那麼孤寂。
是的,我裝得很好,從來不提起他,甚至有時候我會說起林逸舟,可是我就是從來不提他。
因爲說起林逸舟至少我還可以哭,但如果說起他,我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
可是爲什麼,當這個名字從康婕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會像一把鐵錘,準確地找到我胸腔深處心臟所在的那個地方,然後狠狠地敲了下去。
爲什麼閉上眼睛的時候,還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年夏天的某個晚上,他站在我家巷子口的路燈底下,睫毛如蝶翼般撲閃,語氣溫柔而堅定地說:“我愛你,這不僅意味着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說我愛你,就代表我承諾永遠不會傷害你。”
許至君,你這個傻瓜。
“他似乎每天都會來。”康婕看了看我的臉色之後,小心翼翼地又補上一句,“要不……見個面?”
她語氣裡的疑問隨着我的沉默一點一點消散在空氣裡,她等了好久也沒見到我有什麼迴應,終於死心地轉移了話題:“程落薰,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耳朵聾了,現在跟你說句話就像在你面前放了個屁似的。”
我笑了起來,我還沒說話,她就又否定了自己前面那句話:“不對,放個屁人家還會說臭……”
但從那天以後,我多了一個連康婕都不知道的秘密。
每天她從我家離開的時候我都會躲在窗簾後面,躡手躡腳地伸出頭往樓下看,我看到她停下來跟他打招呼,說兩句話,然後他就會擡頭往我家的窗口看。
我知道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猥瑣,可是還是忍不住去這樣做,每次看到他仰起的面孔時,我都要捂着嘴,以免自己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嚇到本來就已經被我弄得神經衰弱的我媽。
許至君很少笑,他總覺得一天到晚笑得跟朵向日葵一樣是很幼稚的,所以他總是一副很淡定很優雅的樣子,但我知道其實他那些淡定啊優雅啊都是裝的。
我不是沒看過他笑,帶着他養的那條叫做“薩摩耶”的薩摩耶遛馬路的時候他笑過,我心血來潮給他買了好幾包被他故意說成“小碗熊”的兒童潤膚霜時他笑過,還有那次,康婕打胎之後,他傻乎乎地站在她家冰箱面前整理那些過期的速凍食品時,忽然回過頭跟我說:“嘿,你知道嗎,今天我特別高興,因爲你有事的時候沒有找林逸舟而是找我……”那時候,他臉上分明就是孩子氣的笑。
可是許至君,爲什麼你現在再也不笑了?
很多很多負面情緒淤積在我心裡讓我瀕臨崩潰了,我總覺得只要再發生一點點什麼不如意的小事,就會把我整個人徹底擊潰。就在這個時候,淺淺降生了。
這個消息是李珊珊傳達給康婕,然後康婕又傳達給我的。她那天下了夜班已經三點多了,一進我家門還沒來得及去卸妝就把我房間的門關上,兩隻眼睛跟夜貓似的閃閃發光:“落薰!素然姐生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她那一聲低吼把我徹底從混沌的狀態中驚醒了,自從那次見過蘇瑾之後,除了陪我媽去超市扛米扛油回家之外,我基本上再也沒有出過門。我每天渾渾噩噩地待在房間裡,不上網也不看書,手機也不開,除了發呆就是睡覺,睜開眼時不是天還沒亮就是天快黑了。
我幾乎都不記得,我還有一些好朋友,她們的人生並沒有因爲我的悲慟而停滯生活節奏。我幾乎忘了去關心被毀容後的珊珊、一夕之間成長得像個大人一樣的宋遠以及懷着一個只能被稱爲“私生子”的孩子的素然姐。
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既爲素然姐感到高興,同時也爲自己的自私感到慚愧。
康婕脫下鞋子跳到我的牀上:“慚愧是吧?沒關係,還可以彌補,明天我們一起去醫院看她,珊珊說了,你要是敢不去,她會提着菜刀來請你!”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的時候,康婕就彷彿鬧鐘附體一樣把我從牀上搖了起來:“起來了!傻×啊!起牀啊!”
我睡眼惺忪地甩開她的手:“我答應了你一定去,但也沒必要這麼早就起來吧,賣早餐的都沒你起得早。”
話音剛落,一個枕頭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且伴隨着康婕尖銳的斥罵聲:“賣早餐的都是在我每天下班的那個時候就起來了,他們要是像你這樣過日子早就餓死街頭了。你他媽的快點兒起來,別廢話了,我們還得去買點禮品,他媽的難道你空着手去啊?你好意思嗎你!”
我本來就是那種一被吵醒就很難再睡着的人,何況現在還被這個潑婦用枕頭砸過,霎時間,那僅剩的一點兒睡意也煙消雲散了。
刷牙的時候看着鏡子裡自己那張蒼白的臉,我怔了好半天。以前最討厭的嬰兒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現在的程落薰看起來,似乎真的有了一張不動聲色的臉。
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不管願不願意,你真的會慢慢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不管你相不相信,這的確是真的。
因爲太久沒有出門的緣故,我的眼睛似乎不太能適應白天強烈的陽光,於是我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副墨鏡戴上。走在路上的時候,康婕還因此惡語相向:“又不是明星,出個門還戴這麼大個墨鏡,你以爲有狗仔隊守在你家門口等着偷拍你啊?”
我懶得跟她吵:“你再囉唆一句我就不去了。”
她也毫不含糊:“隨便你啊,李珊珊又沒有拿菜刀威脅我。”
想起那個比康婕還要剽悍十倍的兇八婆李珊珊,我竟然在溫暖和煦的陽光下打了個冷戰。
我們四人碰面的時候最先開口的是康婕,她捧着自己的臉尖叫了三聲:“我靠!你們是約好的吧!沒事都戴着墨鏡扮明星幹什麼?就我一個人沒戴!我他媽是你們的保鏢嗎?”
坦白講,我也被我和李珊珊還有宋遠的默契感動了,這麼久不見,我們三個還是保持着同步的裝×範兒,真不容易啊。
真的很久不見了,以前總喜歡把頭髮染得五顏六色的李珊珊現在居然是一頭披肩的長黑髮,並且還剪了個她以前最鄙視的齊劉海兒,再加上一副大大的墨鏡,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臉,這下幾乎全部被遮擋住了。
宋遠把墨鏡取下來對着大驚小怪的康婕說:“我就是不想被人當成是她的保鏢才戴的你懂不懂啊!”
站在一旁的李珊珊沒有答理那對神經病,她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她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抱住了我。
就在我被這個友情的擁抱感動得鼻酸時,她在我耳邊重重地說了一句:“王八蛋,你終於出來見人了!”
熟人之間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的客套,我們經過簡短的商量之後決定去買點兒水果,再買一束花就殺到醫院去看素然姐。
買水果的時候我們幾個白癡淨挑自己喜歡吃的買,到後來宋遠都要抓狂了:“到底是我姐生孩子還是你們三個生孩子啊!”
“啪”的一聲,李珊珊手裡的包輕輕地打在宋遠的腦門兒上:“我是沒生過,但我爲你打過呀,忘啦?”
周圍那些清早跑來買菜的老人“刷”的一下都把目光投注在我們幾個身上,我默默地轉過身去,心想還是李珊珊聰明,知道自己要抽風就乾脆連墨鏡都不摘。
可是到買花的時候,我漸漸感覺到有點兒奇怪了,李珊珊拿着粉玫瑰和戴安娜對着陽光比對了半天也沒決斷出到底哪個更好看,可是當我說“你他媽不會摘了墨鏡看啊”的時候,她回頭衝我笑笑:“懶得摘了。”
我本來想說“你也真是太懶了吧”,可是康婕拉拉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多嘴了。
我們幾個各持己見的人把花店的小妹折磨得都快瘋了,最後終於在宋遠的獨裁下結束了七嘴八舌的爭論,買了一束洋蘭。在花店小妹包裝那束花的時候,我看見李珊珊對着花店門口的招聘信息笑了起來。
我好奇地問:“你笑什麼?”
她招招手,指給我看:“這裡……招十八到二十歲,容貌姣好,會說普通話的女生……”
我看着依然不肯把墨鏡摘下來的她,心裡之前那點兒不明所以的疑惑此刻得到了清楚的解答,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穩,沒有一點兒情緒波動:“你看,落薰,我連來花店做個小妹的資格都沒有了呢……”
我站在她身邊,那一刻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就覺得她跟以前有點兒不一樣了,我本以爲是因爲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又或者是她換了髮型穿了以前很少穿的深色系衣服的緣故。但當她把花店的這個招聘啓事當做玩笑一樣地說出來之後,我明明白白地聽出了悲哀的弦外之音的。
從前的她總是人羣裡最起眼的那個姑娘,誰從她身邊走過去都一定會稍微停頓一下,即使腳步沒有停頓眼神也一定會有片刻呆滯,沒有其他原因,別給我說氣質氣場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她真的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