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它是木排,而不是擋牆”
看到那些被紮在一起的木頭,一個個推入水中,李嗣業此時哪裡還不明白
一隊隊將士,帶着笑,紛紛踏上木排,他們只着皮甲,甚至於脆不用甲,只帶着一件木盾作防具,便開始撐排而行。
時不時有人落水,但無論是落水的還是將他們拉起的同伴,都是歡笑着,幾乎沒有一人爲此而憂愁。
因爲他們都明白,比起他們,那些敵人才是真正淒涼。
此時天色已經漸亮,到了黎明時分,遠處的山影可以看得見了。在稅建城城頭向西望去,原本是一片平地的地方,如今都積着水,淺的地方沒過腳踝,深的地方則超過一人。零零散散的,有不少人立在被水包圍着的小山、巨石或者零星的樹上,他們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完全沒有抵抗的意識。
其實因爲水量不足的緣故,這次水攻的威力並不算太大,但是大食人、吐火羅人還是河中諸國人,都極少經歷這種事情,完全沒有準備,所以損失巨大。淹死、沖走者不計其數,倖存者也被水分割包圍,困在很小的地方,或者僥倖爬上山,卻沒有攜帶物資補給。
李嗣業也踏上了一具木排,他看到他的同宗,來自天威軍的李晟躍上另一具木排。葉暢身邊的左膀右臂,善直、王羊兒都不在,那是因爲他們昨夜就帶兵出城,從左右兩路循高處道路向白石嶺進發,儘可能擊垮敵軍的殘餘抵抗。
木排被撐動,離開了岸邊,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稅建城,李嗣業心中滿是敬畏。
此前他投靠葉暢,一半是形勢所迫,一半是想將功贖罪,但到如今,他是真正服氣了。
大食人軍陣之上,可能比起大唐的六花陣要強些,但那有什麼用,一個水攻,就將大食人的軍陣徹底摧毀。現在雖然還會有戰鬥,可基本上就是唐軍去摘勝利果實了。
“這有一個”他正想着,便聽得木排上有人叫道。
卻是一個敵軍,抱着塊浮木在喘氣,李嗣業看了這廝一眼,笑着道:“繩子帶足了麼,帶足了就綁吧”
他們一路上,幾乎就是綁過去,只要有口氣的敵軍,都被用繩子反捆了手,扔在木排之上。
“救命,救命”
他們所到之處,直到現在沒有打一仗,那些被困在巨石、樹木或者小丘高處的敵軍,見了他們一個個都象見着親人一般,如果他們不過去將之縛綁帶走,那些敵軍反而要痛哭流涕。
“這纔是大勝……以前跟着高大夫打仗,那算什麼大勝,打一場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李嗣業的一個親信忍不住嘀咕道。
“可不是如此高仙芝只曉得拿人命去填,不過他還算好的,聽說天威健兒說,哥舒翰更狠,他們打石堡城,葉中丞和王忠嗣都反對強攻,哥舒翰爲了討好天子,卻偏偏強攻,八萬人攻城啊,最後只剩二萬多,抓住的犬戎還不到一千”
“這些狗官,都不把我們小兵當人看啊……李公,可不是說你,你與葉中丞一般,視咱們如兄弟手足,與他們不一樣”
這些兵士小聲議論,比較着主帥,李嗣業卻只有苦笑:高仙芝如何能鬥得過葉暢,搞錢搞不過葉暢,打仗打不過葉暢,連收買人心都收買不過葉暢
不過他心頭也漸漸有些熱切起來,莫看葉暢現在還沒有給他好臉色看過,但他隱約覺得,這並不是葉暢歧視他,而是對他有更高的期望。段秀實如今在葉暢身邊,透露的話語裡,也說過爲了安撫拔汗那人,唯有先冷處理他一段時間,讓他安心做事,只要立了功,拔汗那人就不好再拿他殺友軍說事了。
“李公,我覺得,我們抓這些小兵沒有什麼意義,十萬人,抓幾天也抓不完啊,咱們得抓大魚”
身邊一個親信開口說道,衆人的注意力也都轉回來,確實,此次水攻大勝,而且到現在水位都沒有退下去,俘虜太多,根本抓不過來。所以現在的關鍵,就是去抓大人物,甚至要想辦法抓住齊亞德。
李嗣業心頓時從熱切轉到火熱,確實如此,現在抓這些小俘虜有啥意思,要抓就抓大的
“將這些拖慢行程的都扔到水裡去”他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當下命令道:“咱們抓大魚去”
衆軍士都歡呼起來,那些被綁上木排的俘虜,有聽得懂漢話的,聞得此言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跪起求饒。李嗣業不爲所動,他手下親信也都是心狠手辣的,便要將這些俘虜扔入水中。
“饒命,我有用,我有用,我知道齊亞德他們在哪,我願意帶路”
扔了兩個下水之後,第三個俘虜突然叫了起來,那去抓他的士兵停住手,看了李嗣業一眼,李嗣業獰笑道:“好,就帶上他,若他是騙人,老子我必然要讓他生不如死”
那俘虜被拉起來,他看到其餘同伴被扔到水中,嚇得心驚膽戰,分辨了一下方向,指着西北面道:“我原是遠恩王子隨從,被水衝到此處……我記得,齊亞德中軍主帳便在那個方向”
“好,向那邊劃去,召呼其餘兄弟,莫要落後了,那齊亞德身邊,少不得有些護衛親兵”
他們三十餘架簡易木排,便撐着向西北方向過去。初時只有他們這一隊,但漸漸的,其餘隊也意識到,抓到處都是的小兵沒有什麼意義,抓大頭才行,便紛紛向水更深處劃去。
城頭上,葉暢望到這一幕,不禁眉頭皺了皺,諸將爭功雖然是件好事,可是也不能如此放任。
“竇王,你領你的人出去,多抓俘虜”
在他旁邊的竇忠節向後退了一步,然後非常鄭重地行禮:“遵令”
可以說,竇忠節將自己的全部敬佩歎服都融入到這個漢人的長揖禮之中了
竇忠節原本就傾向大唐,但那更多的是爲與大唐交好之利所誘,可現在不同,他對於大唐的敬畏,已經達到了一個頂峰。
他心中暗暗驚歎,象葉暢這般人物,也只有大唐能出現。自己一生,定然要對大唐忠心耿耿,絕不能再有三心二意之時。
拔汗那人自此,便成了中華忠心不二之藩屬,乃至有人以“拔鐵”來稱之,傳到後來,因爲發音相近,變成了“巴鐵”,此乃後話,擱下不提。
竇忠節下去之後,段秀實上來,低聲道:“葉中丞甚是重視這拔汗那國?
“大宛名馬,誰不重之,我們安西商會今後一項重要收入,便在這馬上。隨着中原軌轍的鋪開,對好馬越發渴求,如今中原一匹好馬的價格,比起三年前漲了近五成,等修到南方的軌轍鋪開了,價錢翻上一兩倍都有可能不僅是這個,田裡要大牲畜,作坊要大牲畜……便是咱們吃肉,也需要有大牲畜。”
聽得他這樣說,段秀實點了點頭,但神情有些猶豫。
葉暢看了他一眼:“有什麼話就直說,成公,我最不喜就是藏着掖着。”
“高仙芝,中丞究竟想如何處置?”段秀實低聲問道。
高仙芝身邊親信被殺盡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因此想知道葉暢究竟怎麼處置高仙芝。
“自然是解送回長安,留下他雖然會有些麻煩,但是殺了他麻煩更大,只怕朝廷一刻都不會容我,立刻要召我回去問罪了。不過你既提起他,便辛苦一下,去他那邊一趟,帶他到城頭來。他不是說我不是齊亞德的對手麼,讓他到城頭看看,我是如何擊敗齊亞德的。”
段秀實依言而去,葉暢望着遠處的西邊天際,慢慢笑了一下。
此戰事畢,自己又可以回長安述職獻俘,應該可以在長安多呆一些時間了
他思緒飄到了長安,身爲他敵人的齊亞德就沒有這般輕鬆。如今的齊亞德,已經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很清楚,此次一戰,自己徹底敗了。
留在這裡,也沒有扳回的機會,甚至退回怛羅斯,他都沒有了機會。折騰了半晚,他身邊現在也只聚攏了不到三千人,其中真正的大食兵還不足一千。大夥不僅缺衣少食,甚至兵器都不整。
“走,我們走”
遠遠又眺望了一眼稅建城,齊亞德下令道。
“走?我們還能走到哪兒去,我們還能去哪兒?”安國國王屈底波也逃到了他身邊,聞得此語,跪在地上,痛哭出聲道。
他一慣見風使舵,這次唐、食之爭,他覺得大食的勝率更高,故此帶了兩萬餘兵馬前來支援,這幾乎是他們安國傾巢而出的兵力了。如今兩萬兵馬,盡入於澤國,雖然不可能全部淹死,卻已經散亂得無法收拾。如果不能收攏人馬,只怕這兩萬餘人沒有幾個能逃回安國的。
他們這些河中諸國國王,名義上是國王,實際上本國部族勢力林力,只要失去了實力,很快就是被人殺了取代的命運。
“蠢貨,不離開這裡,等着唐軍來抓俘虜嗎?”齊亞德憤怒地拿鞭子狠狠抽在屈底波的背上:“我早就想將你這個異教徒絞死,還不快起來”
屈底波雖然對大食順服如狗,但好歹也是一國之主,哪裡受過這等屈辱,他擡頭看着齊亞德,卻被齊亞德的眼神嚇住了。
那眼裡,滿是血絲,糾纏在一起的血絲,簡直成了兩團火焰,在齊亞德目中雄雄燃燒
“這不是真神的降罪,而是唐人的狡計,這些水,都是唐人引來的”齊亞德厲聲道:“他們既然能引水,就肯定準備了船隻,這些水擋不住他們太久,我們必須儘快離開……除了武器和必要的於糧,什麼都不要帶,受傷的牲口都放棄了,那些物資,不能帶走的全都扔進水裡,不要便宜了唐人……”
他一邊吼叫,一邊從屈波底身邊走過去,鞭子在他手中晃得嗡嗡作響,時不時抓一兩個不開眼的人抽一下。
很快,在齊亞德周圍,再沒有人敢賴在地上了。
“都找自己的主官,準備撤退”齊亞德又一把抓過來幾個人:“你們,我現在任命你們爲百夫長,去收攏那些沒有主官的人,立刻馬上趕快”
在齊亞德的咆哮聲裡,這支已經灰心喪氣甚至都無意求生的殘兵敗將,竟然奇蹟般地重整起來。他們雖然無力去改變此戰的結局,但至少可以有組織地逃走,而不是盲目潰散。
“有誰看到了竇薛納,有誰看到了竇薛納?”齊亞德見隊伍已經整好,原本準備下令離開,但猛然想起一人,當下大聲叫道。
到這個時候,齊亞德雖是後知後覺,卻也知道,拔汗那人並不是真心投降
wωω◆ttKan◆¢ O
若拔汗那人真心投降,這麼重大的陰謀詭計,爲何不派人來通知一聲?
故此,齊亞德下定決心,要殺竇薛納出這口惡氣。但他呼了幾句,卻沒有一人見到竇薛納的。
“這混蛋乘亂逃了不過他逃不掉的,真神會降下責罰,讓他和他的國家都變成赤地”齊亞德咬牙切齒地詛咒,然後揮手:“走吧”
道路現在都是水,他們不可能循原路回去,只能沿着水邊翻山。一路上艱難,自不必說,不過沿途收攏兵力、救援被困,倒又給他聚了近一千人,這樣他的兵力就又有五千,不過其中的大食人數量仍然有限。這種情形,讓齊亞德非常心痛,這些河中人、吐火羅人,就是有一萬兩萬又能有什麼用,他寧可拿他們去換一千名大食軍團的士兵。
越是跋涉,士氣就越是低落,當他們走出二十餘里——實際上因爲繞道太遠的緣故,根本沒有離開多遠,這個時候,就聽得側後方傳來吶喊聲。
齊亞德回頭望去,那邊有大約四百人,看服飾正是大食人,他們列陣於一處被水圍住的山丘之上,而在他們面前,則是數千唐軍,正在向着這幾百人發起衝鋒。
這一幕,看得齊亞德睚眥俱裂,他厲聲叫道:“走,去援”
隨着他的聲音,那些河中諸國兵當先衝了起來,只不過,他們衝的方向,卻不是那處戰場,而是沒有一個敵人的西面。
他們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