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錯覺
那種隆隆的聲音,越來越響,也越來越近
唐軍來襲了
齊亞德在黑暗中冷笑了一下,夜襲這種手段,他不是沒有遇過,也不是沒有用過,熟悉得很呢。
他早就判斷出,唐軍要獲勝,唯一的手段就是夜襲,否則明日開戰之後,他不需要真正攻城,只要把稅建城圍住,切斷其補給,大約十餘天后,唐軍就不戰自潰
說來說去,還是怛羅斯一戰中,他繳獲的唐軍物資太多,通過審問戰俘,他知道唐軍如今的補給,最多就是再支撐十天,而後方就算還有物資,也無法運進稅建城。
他能想到的事情,唐軍那位年輕的將軍,也應該能想到。既是如此,要打破這種情形,唯一的辦法便是夜襲。
隆隆聲越來越響,這個時候,就算他們全軍未曾預警,也會被驚醒過來。
齊亞德眉頭不禁皺起:葉暢鬧這麼大聲勢,難道說……並不是爲了夜襲?
只是騷攏,爲真正的夜襲打掩護?或者是別有什麼算計?
無論葉暢有什麼算計,齊亞德都定下一條心,憑藉自己這方軍陣上的優勢,定要讓唐軍撞個頭破血流,重蹈怛羅斯城下的覆轍
他心中如此琢磨,那邊河中諸國將領也在小聲議論。
“將軍閣下早就派人將我們喚起來,果然是早有準備,這一次,唐軍只怕要撞到鐵板了吧?”
“那是難怪,若是高仙芝領軍,必然不會犯這等錯誤,可是如今卻是葉暢……這是什麼玩意兒,有誰聽說過這個人麼?”
“我倒是聽說過,前年去長安城朝貢的使者回來後和我說,大唐宰相李林甫的女婿,名叫葉暢……”
“我也知道他是李林甫的女婿,這不是廢話麼?”
“聽我說完,是說他很能賺錢,會修路,據說他在長安到洛陽之間,修了一條鋪設木軌的轍軌,使得馬車早上從長安出發,八百里路程,兩天一夜就可以跑到,這可是拉着一大車貨物”
“那倒是個有本事的,就不知打仗如何了,白天那一仗,說實話是遠恩太蠢,哪有用騎兵去攻唐軍軍陣的,那種陣仗,不能顯出葉暢有多大本領”
這些竊竊私語聲也傳到了齊亞德的耳中,齊亞德卻充耳不聞,他此時隱約覺得不對,葉暢弄出這麼大的聲勢,生怕他不知道一般,看起來,不象是夜襲,反而象是要掩飾什麼……
他究竟在掩飾什麼?
稅建城中,高仙芝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抓緊刀柄,低聲道:“李嗣業亦不可靠了,如今唯有靠我們……他說葉暢已盡獲軍心,我纔不信,我帶着安西軍數載,尚不敢說盡獲軍心,葉暢只憑着分些田宅,空口白牙許些諾言,就能盡獲軍心?”
手下的親信盡皆點頭,他們很清楚,葉暢能殺鄭德詮,就能殺他們,若高仙芝不能把局面扳轉回來,他們在安西就再無前途可言。
“葉賊在此時曾說,他今夜有行動,無非就是夜間襲營罷了,齊亞德能擊敗我,豈會不備襲營?他此次去,必是自取其辱,他敗了是小事,若是齊亞德乘機反攻奪城,那麼大唐在蔥嶺以西的事業,就盡數葬送在這貪功小輩手中了”高仙芝又道:“諸位,隨我殺出去,凡敢擋我者,許你們殺無赦”
“先自李綰那廝殺起,那廝在軍中不過是一小吏罷了,看看倉庫便是他全部本領,如今卻來管束起我們”一個親信道。
“對,殺李綰祭刀”又一個親信道。
他們這幾天被李綰拘在這處大宅院裡,雖然飽暖無憂,可是被這一個昔日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吏揮斥喝罵,他們個個都是怨極。
“動手”高仙芝道。
他早就聽過,外邊什麼聲音也沒有,故此才選擇此時動手。在他看來,葉暢既然已經離城,城中對他的防備就必然鬆懈。
門被小心翼翼推開,一個親信提刀當先而出,來到了外頭的街上。衆人魚貫而出,但才遁路往軍營處走了幾步,便都定住。
黑暗中,前面的巷子裡影影彤彤,數十人手持弓弩,正瞄準着他們。
火把緊接着亮了起來,李綰手搖蒲扇,笑着出來:“外頭蚊子這麼多,高大夫,你還有興致出來納涼?”
高仙芝對此有心理準備,只不過,無聲無息佈下攔截,顯然不是李綰的本領。
“葉暢小兒何在,讓他來見我。”高仙芝沉聲道。
“葉中丞所料不差,就知道高大夫會乘他離城之機冒險行事。葉中丞有令,凡踏出此院時,便是一個死字。”李綰緩緩說道:“射”
高仙芝瞠目大叫:“你敢”
叫歸叫,卻根本阻攔不了李綰身邊的人,數十張弓和弩齊飛,箭矢嗖嗖而來,慘叫聲不絕於耳,等箭矢等下,高仙芝再回看時,身邊的親信們已經盡數倒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有他一人。
“你……你……好大的膽子”
“高大夫,他們是你害死的,葉中丞所下之令,你不是不知道。葉中丞在外出身入死,你卻在這後邊想着奪他兵權,誰膽子更大些,誰更不要臉些?”李綰怒罵道:“以李某之意,你這般鳥人,一併射殺罷了,葉中丞卻要留你一命說是有用……留你有何用處,浪費糧食耳”
“我在怛羅斯浴血奮戰,他葉暢不是在安西、在白石嶺奪我兵權麼,他做得,我做不得?”高仙芝畢竟是大將,倒是不懼:“你有膽就殺了我,否則此仇我必報”
“你浴血奮戰?你分明是送弟兄們去死在安西時葉中丞就提醒過,葛羅祿人不可靠,他爲了親口提醒你,從長安趕到龜茲,八千里幾乎不眠不歇這樣一路狂奔而來,你卻如何待他的?更何況,你在怛羅斯外留下好大一副爛攤子,若不是葉中丞收拾得當,此時早就不知成了什麼模樣,你還有臉來葉中丞比
李綰撕破臉了罵人,倒是有幾分李白風采,罵得高仙芝幾欲吐血,不過高仙芝很明白,自己大勢已去了,也只能求在口頭上佔些上風了。
“蠢貨,你就高興吧,猖狂吧你以爲葉暢今次夜襲能成事?我呸,他此次必是去送死,沒準他的首績現在就已經在齊亞德手中,到那時,我看你這小人得志之輩如何收場”
“誰蠢貨待天明便知,高大使,莫要以爲,葉中丞用兵,和你一般蠢”李綰嘿然又是一笑。
他是少數知道葉暢全局安排的人,因此,對於這次夜襲,他有很強的信心
“什麼,他還有什麼詭計?”高仙芝忍不住問道。
葉暢把他吃得死死的,按理說也不會太蠢,真的徑直去發動夜襲,肯定還有別的安排,那麼這安排究竟是什麼?
隨着他的問聲,突然聽得外頭轟的一聲響,然後千軍萬馬奔騰一般,大地也震動起來。高仙芝被這聲音驚得連連後退,又被一個親信的屍體絆了一下,撞到了牆上,跌坐下來。
“這是……”他臉色劇變。
“這是——”在大食人的埋伏中,齊亞德同樣變了顏色。
“這是?”十萬的大食與諸國聯軍,幾乎所有人都驚慌地四顧。
“這是”懸着心的竇薛納猛然擡頭。
“水”
這是水聲,奔騰咆哮的水聲,誰都熟悉它,但誰都陌生。這裡是一片高山峻嶺,怛羅斯河在數十里之外,雖然有一些支流在這邊,可怎麼會產生這麼大的水聲?
“殿下,快走,無論是什麼,我們快走,往高處避”竇忠節安排到竇薛納身邊的親信還算鎮定穩重,上來拉着他道。
“是,快走”竇薛納也明白過來,也顧不得帳中的東西,帶着自己的護衛便向着高處閃去。
整個大食聯軍,戰兵加上民夫,共有十餘萬人,當然不是一處地方能安置得了的。他們的營地,從稅建城外,一直扎到了白石嶺出口處,綿延十餘里。齊亞德此時已經反應過來,呼喝着要驅趕諸軍向高處轉移,但大食軍本部爲了應對葉暢的偷襲,如今都已經布好軍陣,着好鐵甲,聚在一起,聽得這命令,急切間你擠我我擠你,其間推搡乃至踩踏,幾乎是不可控制。
不僅是大食軍,那些河中、吐火羅諸國聯軍,也是個個爭道奪路,他們不知道水從何而來,卻知道呆在現在呆的地方,肯定不大安全。這樣混亂中,互相動刀動槍是少不了的,一時之間,慘叫四起,到處都是自相殘殺。
齊亞德此時還報着僥倖心理,試圖要約束部隊。他所在的位置較高,原本是爲了方便他觀察戰場形勢,此時便看到,從東北、東南和西北三個方向,三道濁流如巨龍般洶涌而出,順着山谷——這也是他們的行軍道路與紮營地點,一路滌盪而來。
凡是擋在它們面前的,無論是巨石,還是樹木,全部被瞬間捲走吞沒,然後徹底消失。
因爲夜幕的緣故,齊亞德當然看不到這麼真切,他眼中的,就是三頭巨獸從三個方向撲向他的大軍。他只來得及喊一聲“真神啊”,那巨獸就沖垮了他準備用來對付唐軍的軍陣,向着他這個方位襲捲而來。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真神啊,就算是惡魔伊卜利斯,也沒有能力召喚這種可怕的怪物啊……這是怎麼回事,真神,無處不在的真神,難道你拋棄了我嗎,我是這麼……”
這一瞬間,即使是齊亞德,也陷入了瘋狂的境地。
因爲眼前這一幕,完全出乎他意料,他確實身經百戰,也打過不少漂亮仗,對上過不少狡猾多智的敵人,但如此大規模地利用水的敵人,還是第一次遇到
怛羅斯到稅建城,除了城邊上有小塊的平原之外,大多數都是積雪的高山。冰川在山上刨蝕出了一座座或大或小的湖,而每當夏季,這些湖中總是積滿了冰川積雪融化而來的水。
加上前些天,高仙芝在怛羅斯吃敗仗的那一夜,還天降暴雨,這些湖裡積了足夠多的水。葉暢在確認這一點之後,便已經想到了,水淹大食軍的計策。
那麼就必須把大食人引到地勢較爲低平之處,也就是出了白石嶺穀道之地。於是,葉暢先退出白石嶺,退至稅建城,又讓竇忠節僞作投降,還未曾拆掉自己放棄的營地——他可以肯定,齊亞德稍有眼光,就不會放棄自己所建的那營地。
還必須有足夠的水量,在這幾天裡,葉暢派出的斥侯們幾乎是晝夜不停地尋找可以利用高山湖,而工匠們則全力製造修復工具,近萬名可靠的安西兵、天威健兒,被分散遣出,進行着挖掘工程。
不能讓大食人發覺自己的用意,所以葉暢留李嗣業部在稅建城外,表面上看,是爲了藉助城防,試探一下大食的軍力,實際上是將齊亞德的注意力集中在稅建城,這種情形下,齊亞德就算派出斥侯,也不會去關注那些難以抵達的高山湖泊。
不到最後一刻,不掀出底牌。故此葉暢組織了這次僞裝的偷襲,數千騎奔向大食軍,以掩蓋羣山間水流奔涌的波浪聲。當大食人分辨出這真正的聲音時,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來躲避
水淹、火攻,水火無情,對於習慣了在平原開闊地帶進行兵團軍陣作戰的大食人來說,實在是件陌生的事情。哪怕他們曾經見識過所謂“希臘火”,那也只是一種兵器級別的火的運用,連戰術級別都算不上,更不用提,象現在這樣近乎戰役級別的水攻運用。
齊亞德這個時候,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中計了,他根本不曾想到,這樣可怕的自然之力,竟然是人類釋放出來的。當他意識到這場自然浩劫,將給他十萬大軍帶來滅頂之災時,他已經被一些部下裹着帶到了另外一處更高的山丘上
誰也不知道,他們方纔站立的地方,會不會被水給吞沒。
齊亞德清楚過來,再看四周時,幾乎是欲哭無淚。
他原本有十餘萬大軍,可現在,什麼都看不到,他視線所能及處,都是水,因爲夜色的緣故,水外是什麼情形,就不是他能判斷的了。在他身邊,則只有可憐兮兮的幾百名親兵,還有一些將領和部落頭人,也在慌亂中跟着他逃到這兒。
至於物資什麼的,完全沒有,就連手中照明用的火把,也都快要燒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