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城到旅順,一條白龍般的道路正在不停延伸着。
天寶十五載,羅九河在端了安祿山老巢之後,回師順道將遼東的邊疆又向北向東拱了拱。這五年來,葉暢潛心經營,藉着中原戰亂大量百姓流離失所的機會,他從中原得到了五十萬人口,其中近一半是青壯勞力,從而大大加快了遼東的建設步伐。
而支撐遼東人口迅速增長的底氣,就是在他視線裡,開滿着小白花與紫纓的兩種農作物了。
土豆與玉米,原產自萬里海波之外的兩種作物,如今在遼東已經大行其道。它們的種植面積已經佔了遼東糧食種植面積的三分之一,僅次於小麥,而多於水稻。
“昌齡兄,這都是你的功勞啊。”葉暢站在小小的高崗之上,望着兩邊成片成片的莊稼,感慨地說道。
王昌齡甚是驕傲地點了點頭:“當仁不讓,我與國本所的諸位郎君先生,着實花了不少氣力!”
玉米、土豆天寶十四載時第一次試種,因爲種子數量不多又沒有種植經驗的緣故,結果差強人意。天寶十五載雖然在不停地打仗,平定安祿山之亂,平定四境諸胡之侵撓,平定安祿山遺黨的盜寇,但葉暢在征戰之中,也沒有忘記對玉米、土豆種植的關注。所以天寶十五載,玉米、土豆收穫所得,足以讓葉暢在天寶十六載做一個分組實驗,選擇最優的種植方法。
天寶十七載豐收,天寶十八載又是豐收,天寶十九載開始,在全遼東範圍內強行推廣種植玉米與土豆,然後又是一個大豐收。經過飢餓的百姓,對於這種高產糧食作物甚爲用心,而王昌齡與他的團隊在研究與推廣上花費的心血,也沒有白花費。
“聽聞齊冀二地,亦有人開始嘗試種玉米與土豆了。”旁邊的一個幕僚笑着道:“天下百姓,都將受益於此,衛王,王公,你們功德無量啊。”
“是王公他們功德無量,我,不過是因人成事罷了。”葉暢哈哈一笑。
王昌齡卻若有所思:“葉公,還沒有人能夠到那海東洲麼?”
“沒有,雖然我懸賞百萬貫,卻沒有人再能到海東洲了。”葉暢很是惋惜地道。
所謂海東洲,就是另一世的美洲,王元寶的船隊發現了海東洲,帶來了玉米與土豆,從隨船而來的土人和倖存的水員口中,衆人得知了海東洲的許多傳聞。有些傳聞是讓人將信將疑的,比如說,傳說中那裡有黃金珠玉之湖,有流淌着金沙的河流,這些傳聞雖然激得許多人都想着找到海東洲,可畢竟不太靠譜。但還有的則讓人垂涎三尺,比如海東洲有許多物產,特別是果蔬糧食蔬菜牲畜,不僅產量大,而且味道甘美,典型的就是他們視線中看到的土豆與玉米。
“唉,若是有人能將海東洲其餘物產帶來那該多好!”王昌齡嘆了口氣:“我老了,最多還能幹個三五年,真想見着海東洲的物產在我手中大行其道,讓大唐萬姓皆可受其功!”
在葉暢最早的幕僚當中,王昌齡算是年紀比較長的,有此感慨實屬正常,他也聽說葉暢最近正在醞釀七十退休制度,底下的屬員們七十歲便要退休榮養,領一份不菲的榮養俸,可監督後生晚輩施政,卻不可直接干涉。
“昌齡兄何出此言,你便是想退休,我也要請你暫緩的,聖人都快八十了,尚且……”
葉暢話說到這裡,突然間,被遠處傳來的鐘聲打斷了。
中原漢人既然重返遼東,那麼漢人的宗教文化,自然也會隨之重返遼東,天下名山僧佔多,但李唐之時,道教盛行,故此遼東大地之上的名山大川,多有寺院道觀。爲防止僧道收納懶貪之徒,沾污其門,敗壞世道,故此葉暢在遼東的僧寺道觀中都有強制性的規定:不可乞討求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載不織,一載無衣;所收功德佈施,可以用於修建道場寺觀,可以用於法事祭典,可以用於濟慈育嬰。這些規定戒律,看似苛刻,但稍有見識的高僧、真人,都明白此乃道釋二家與世俗能長期共存互安的萬年大計,也是讓他們短時間內能夠傳道弘法的不二法門,故此遼東道釋二家,都是力排衆議,統統接受。
這些寺觀中都設有銅鐘,鐘聲除了報時之外,還有傳信示警之作用。象剛纔,連接響了九聲後中止,那就證明,朝廷中有大事發生了。
“聖人薨了!”王昌齡臉色一變道。
九聲要麼代表舊帝去世,要麼代表新皇登基,在這個時候,最有可能的,當然是舊帝去世。
他們剛剛還提起李隆基,現在就驟聞李隆基的死訊,對衆人的衝擊太大了,故此衆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着葉暢。
葉暢眉頭卻擰了起來。
他雖然居在遼東,但與長安豈會沒有聯絡,李隆基病重的消息,他早就通過秘密渠道得知,只不過,因爲一直沒有召他還京的詔書,所以他認爲,李隆基這次的病,與前幾次一樣,都是有驚無險。
可怎麼着就去世了呢,這背後……有沒有什麼異樣?
當初他向李隆基提議“觀聖孫”也有自己的目的,李隆基的兒子們不爭氣,孫子們同樣不爭氣,或許就只有建寧王好些,但因爲他是李亨的兒子,所以不可能繼承大寶。
一個平庸的皇帝,比起一個英明的皇帝,更有利於葉暢對將來的佈局。
李俅不是葉暢理想中的人選,但也不是最糟糕的人選,故此即使李俅對葉暢表現得既不疏遠也不親近,葉暢也從來沒有在他繼位的問題上施加什麼負面影響。
而且李俅身邊,葉暢也安排有人手。
他接到的消息,李俅對他,雖然忌憚,偶爾也會說一些牢騷話,卻並無太大的敵視之意。
“抱歉,原是要與諸位好生規劃一下秋收事宜,現在只能煩勞昌齡兄了。”短暫地思忖之後,葉暢帶着歉意向王昌齡拱了拱手:“無論是什麼事情,我都得先回旅順再說……諸位,告辭了。”
他說完之後,不待衆人還禮,就匆匆離去。
第一件事,是趕回旅順。葉暢很擔憂壽安,若真是李隆基去世,壽安如今尚在哺乳期,會不會因此而受到打擊。
旅順比起五年前,變化並不大,畢竟這座城市受地勢所限,其規模不能無限制地擴張。葉暢的宅邸在一座山腰緩坡之上,正好可以儲瞰旅順城,這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在整個大唐,恐怕都是獨一無二的,甚至葉暢在遼東興建的其餘城市,都有圍牆護衛。
“民心自是城牆,有民心在,旅順便永不陷落。”當初有人向他建議修築城牆時,葉暢是如此回答的。但實際上的原因,他很清楚,隨着火藥武器的誕生,堅實的城牆在戰爭中的防護作用已經大打折扣,倒不如在旅順四周的戰略要地,修建棱堡炮臺,形成一個拱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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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炮臺,葉暢微微笑了起來。
這五年時間,可不是白白過去的,除了蒸汽機的實際應用還欠一把火之外,在軍事科技上,遼東已經有了巨大的突破。比如說,城防炮、艦炮還有野戰炮,都已經變成了現實。批量生產的燧發火槍,也開始裝備他的左右親衛。
但一看到自家宅邸滿是縞素的模樣,葉暢就收斂住笑容。
壽安身體比起五年前豐腴了些,這五年裡,她爲葉暢生出二子一女,但眉眼間卻還不見老。只是現在,她神情悲慟,一見着葉暢,便撲入他懷中:“父皇……父皇去了!”
葉暢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髮,嘆了口氣,然後勸道:“陛下仙壽已逾七旬,爲天子半百,人間福祿已至極境。此時仙去,不過是迴歸天宮,永亨仙福,你也不必太過難過。”
“我……我……”
壽安心知他說的對,李隆基乃是自古以來少有的高壽天子,此時逝去,而不是死在顛沛流離的安祿山之亂中,算得上是喜喪,但想到從此天人兩隔再不能相見,她心中還是忍不住發憷。
以前她與葉暢口角之時,父皇還是她最大的倚仗,現在……整個世界就只剩餘她了。
不,還有她的孩子,哪怕是爲了孩子,她也得堅強起來。
“朝廷可有旨意來,讓我們趕回長安?”在勸慰已定之後,葉暢問道。
壽安抹了一下眼淚,目光中露出疑惑之色:“朝廷派了欽使,但是卻不曾說讓我們趕回長安,說是朝廷得到消息,渤海與新羅蠢蠢欲動,恐其乘國喪之際,意圖不軌……”
說到這裡,壽安面色漸漸變了。
她極聰明的,只是因爲父親去世,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現在她意識到,朝廷傳來的旨意有問題!
李隆基病重,不曾將他二人召回,如今去世,亦不召二人,而是藉口新羅渤海有異動,讓葉暢留在封地坐鎮,這其中肯定有貓膩存在。
葉暢嘆了口氣:“我不曾知曉新羅與渤海國有什麼異動,即使是有,有九河等在此,亦足以應付。”
葉暢說得還謙虛了,在火槍火炮列裝之前,憑藉鋼鐵鑄造上的優勢,葉暢的遼東行軍總管麾下部隊,就已經可以同時壓制渤海、新羅二國。可以說,兩國都被葉暢打得苦不堪言,葉暢不去找他們的麻煩,就已經謝天謝地,哪裡還有功夫來騷擾葉暢!
“莫非朝中又有什麼變故?”壽安顫聲道:“父皇仙逝,莫非,莫非不是壽終正寢,而是奸人暗害?”
她有這個猜測,在所難免,畢竟李隆基從重病到死亡,太孫監國的這段時間裡,朝廷的總總舉措,實在有讓人覺得可疑之處。
“此事休要匆下結論,等朝中別的消息來。”葉暢沒有否認這種可能性,也沒有肯定。
他猜想中,李俅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去毒死李隆基。畢竟此事做得只要有一絲破綻,大臣與諸將都不會容忍。但是也不排除有小人慾僥倖,揣摩了李俅的心意有此舉動,而李俅裝作不知道,甚至順水推舟。
“若父皇真爲奸邪所害,十一郎,你當如何處置?”壽安豎起眉,當初劍刺李靜忠的英氣流露出來,她向葉暢問道。
“自是提兵爲陛下報仇。”葉暢毫不猶豫地道:“不過此事沒有證據,只靠猜測,不足以服衆,別人還以爲是我們要謀篡……”
“衛王,天使到了,就在門前!”葉暢話未說完,外頭的警衛通稟道。
“嗯?”告哀的使者才走,新的使者又來了,這背後必有名堂。葉暢與壽安對望了一眼,壽安慌忙召來使女,給葉暢換上縞素孝服,然後請使者入內。
使者一臉疲憊之色,葉暢見他面貌比較陌生,便未急着施禮,而是問道:“貴使奉何人之命而來?”
“監國太孫之命,有宰相附署。”那使者也知道葉暢心中有疑惑,解釋了一句後道:“請衛王接旨。”
“太孫之命,安可稱旨?”葉暢沒有說話,身後一幕僚道:“你這使者,好生糊塗!”
“太孫已於先皇靈前登基稱制。”那使者垂着頭:“故此稱旨……衛王……”
“這麼快?”壽安聞言眉頭一豎:“莫非朝中有什麼變動,你這廝乃是矯詔?”
那使者暗暗叫苦,就知道這次任務不會順利,可是弄得這麼麻煩,還是讓他大感頭痛。
倒是葉暢,擺了擺手,示意衆人勿再爭辯,然後佈下香案,躬身接旨。李隆基特別恩遇他,允許他參拜不跪,接旨時躬身行禮,那使者也無話可說。
李俅的旨意很長,但意思卻是簡單,請葉暢爲山陵使,速速回京,主持李隆基靈柩安葬事宜。
這道旨意,與此前信使所傳來的意思恰恰相左,一個是召他入京,一個是讓他不要入京,彼此矛盾,讓壽安神情更爲肅冷。
毫無疑問,長安城中肯定又出了什麼名堂,所以纔會有這樣相互衝突的旨意先後傳來。
“臣接旨。”葉暢面色卻沒有什麼改變,原本他的打算,無論朝廷召不召他,他都是要入京的,現在這個旨意,只不過讓他由未奉命便入京,變成了奉命入京罷了。
“事不宜遲,還請衛王從速。”那使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