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干有心人的嚴防死守下,王洵等人果然沒能探聽到任何有用消息。幾個當年在白馬堡大營和安西軍中結識的舊交,要麼跟周嘯風一道去了潼關,要麼最近被派往別處公幹,除了已經明顯靠不住的岑參之外,此刻居然沒有一個留在城內。而那些勉強能叫上名字的隊正、夥長之流底層軍官,方子陵倒是能找到幾個。可他們級別根本沒資格查看朝廷發下來的邸報,當然也給衆人提供不了太大幫助。
至於大夥通過刀客和商販們口中探聽來的情報,更是乏善可陳。有說安祿山已經攻破了潼關,將哥舒翰、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捉走的。有說封常清和周嘯風等人寧死不屈,以身殉國的。還有說安祿山已經被官軍擊敗,封常清帶領着隊伍正殺向叛軍老巢的........,林林總總,全是道聽途說,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最最荒誕的是,居然有人義憤填膺地告訴万俟玉薤,說朝廷下了一道旨意,把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斬首示衆了。腦袋全掛在潼關的關牆上,以爲不肯出力死戰者則戒。沒等對方把話說完,万俟玉薤就一個耳光拍了過去,“胡說!封帥怎麼得罪了你,你居然敢如此詛咒他?!臨陣誅殺兩名大將,還把人頭掛在潼關的關牆上,你當文武百官都是傻子麼?還當咱們安西軍弟兄們都是紙糊的?就算朝廷真的想拿封帥當替罪羊,誰敢到軍中傳這道聖旨?他就不怕被弟兄們亂刃分屍麼?”
“那倒也是!”捱了打的人非但不生氣,反而由悲轉喜。“我也覺得不可能。皇上怎麼會那麼傻呢,連誰好誰賴都分不清楚!封帥他老人家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真的有事,某家拼了這二百斤肉不要,也得找地方替他老人家喊一聲冤枉!”
“用得着你?!”万俟玉薤鄙夷地白了對方一眼,氣呼呼地嘲諷,“有咱們王都督,宇文將軍兩個在,誰動封帥,都得掂量掂量!”
惱恨對方信口雌黃,他連告辭的話都懶得再說,鐵青着臉往回走。來到臨時居所,把探聽到的消息跟王洵等人氣哼哼地彙報。大夥一聽,也覺得傳言的確太不着邊際。
“以咱們封帥的脾氣,如果朝廷真的要治他的喪師辱國之罪,他老人家肯定不會反抗。不但不會,而且還將約束弟兄們,不準大夥阻止行刑!”趙懷旭跟封常清時間最長,對其脾氣秉性也最瞭解,想了想,不無擔憂地分析。“可把高仙芝高都護一併處斬,就有點太不着邊際了。高大都護一仗都沒跟叛軍打過,能按上什麼罪名?況且沒了兩位大都護,誰來統領咱們安西軍?都交給哥舒翰?怎麼這時候,陛下又不防着哥舒翰步安祿山後塵了!”
“也是!”即便最關心封常清安危的宇文至,聽完了趙懷旭的分析,也連連點頭。“自打安祿山謀反之後,朝廷對咱們封帥也好,對哥舒翰那廝也好,都跟防賊一般防着。眼下潼關城外,就這麼兩支真正打過仗的大軍。如果都歸了哥舒翰一人,到時候哥舒翰跟安祿山勾結起來,反戈一擊。長安城立刻就得完蛋!”
“都不用勾結。若是封帥有個三長兩短,弟兄們還肯跟叛軍拼命麼?他哥舒翰再有本事,麾下的將士臨陣時,未戰先潰掉一半兒。剩下一半兒也得撒了羊!”從用兵常識上,沙千里也相信傳言不可能爲真,笑了笑,在一旁低聲補充。
“的確!”
“的確!”大夥都是有着臨陣經驗的“老將”,當然相信滿朝文武不可能如此愚蠢。即便太子李亨、內廷權宦和中書門下諸省這三方勢力鬥得再天昏地暗,京師的安全也要放在第一位。否則,叛軍一破潼關,什麼功名富貴都將是過眼雲煙。
無論結果如何,種種跡象表明,眼下封常清的狀況恐怕不太好。而安西,至少是在疏勒城中,大夥是甭指望探聽到什麼實情了。審時度勢,王洵只好無奈地接受現實。第二天讓大夥休息了一整日,第三天上午,便早早地跟屯田使張素告了別,繼續向長安進發。
在自家地位不受威脅的情況下,屯田使張素倒是表現出了幾分長者風範。帶着屬下衆文武將王洵等人送出十里,臨別前,還長長短短地贈送了一堆寶刀寶弓之類,以壯大夥形色。馮治、吳賢等人,也各自備了一盒禮品奉上。不看清單,光看禮盒的裝幀,就知道其價值不菲。倒是岑參,官職又低,人又吝嗇,見同僚都送了禮,自家不好意思不送。咬着牙發了好半天狠,才紅着臉從馬鞍後取出一件黑不拉吉的包裹來,訕訕地捧給王洵:“明允,你我相交一場,此番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按理,應該幫你壯一壯形色纔對。可岑某囊中羞澀,實在找不到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這件從吐蕃人手裡得來的犀牛甲,就送給你吧。就是尺寸有點短,你穿着肯定不合身。但好歹能做個紀念!”
“多謝岑司倉了!”王洵笑呵呵地將包裹接過來,看都不看,很隨意地交給万俟玉薤,“幫我收着,這是岑司倉的一片心意。”
“是,大人!小六子,過來,把這包裹拿好了。這裡邊裝的可是岑司倉的一片心意!”万俟玉薤也瞧不起岑參的爲人,將話說的分外大聲。
在場衆人,包括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官職都遠比岑參這個六品司倉高。因此一個個笑得肆無忌憚。岑參聽了,一張老臉更是紅得幾乎滴出血來。訕訕地拱了幾下手,退進了送別的人羣。
羞辱了岑參一番,大夥總算出了一口悶氣。快馬加鞭繼續前行,穿州過郡,每到一地,必先向留守官員打聽潼關的最新戰況和封常清的消息。怎奈安西都督府真的被抽成了空架子,大部分州縣裡邊,都僅剩下了文官在維持。夠得着級別的武將們早就奉旨趕赴了潼關,而留守的文官,要麼推說半年之內根本沒接到來自長安的任何邸報,要麼信口開河的亂扯一通。問及消息的來源和可靠性,則兩手一攤,表示自己也是以訛傳訛,保證不了其真僞。
安西都督府管轄的地界雖然廣袤,真正完全掌握在手裡的,也就是南北兩條絲綢之路上的五、六個重要戰略據點。其他各州,名義上是大唐領土,實則完全由當地的部落頭人控制。從文職的太守、縣令到武職的都督、鎮撫,皆爲部落頭人的子侄。平素也不需要向朝廷繳納賦稅,有戰事時,才根據各自的實力派遣兵馬助陣,以示對大唐的忠心。
在這些部落頭人嘴裡,王洵更甭指望能得到什麼有用消息。所以他乾脆也不繞那個冤枉路。沿着通向長安的最短路徑,日復一日地狂奔。接連走了十餘日,終於過了陽關,來到河西軍地界。
昔日的陽關都督高適高達夫,早已被朝廷調往淮南訓練民壯。此刻留守武將姓哥舒,單名一個榮。光從姓氏上就能推斷出,此人是哥舒翰的什麼同族。
王洵跟他套了一番交情,好歹打聽到了,叛軍此刻還沒攻破潼關。至於封常清的下落,據哥舒榮說,是與高仙芝一道,被朝廷解除了兵權,到哥舒翰帳下戴罪立功。至於消息的來源和最近邸報,哥舒榮則將兩手一攤,咧着嘴叫苦:“這個時候,朝廷哪還有膽子下發什麼邸報啊!安撫人心還安撫不過來呢!特別是咱們河西和安西,不發邸報,各部落的大小汗們,還能小心翼翼地觀望一陣子。萬一讓他們確定朝廷已經自顧不暇,還不都得趁機造了反。不信你往甘州那邊走走,吐蕃人都快兵臨城下了。朝廷如果再不把大哥調回來坐鎮,恐怕臨洮、甘、涼一線,全都不復爲大唐所有!”
明知對方說的未必是實話,王洵也無可奈何。只好陪着嘆息了一番,然後起身告辭。 過了肅州、涼州,沿途中看到的局勢,果然如哥舒榮所言般,危如累卵。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也不敢給守將添亂,隨便交談了一番,便匆匆繼續前行。
沿途收集到的消息只鱗片爪,彙總到一起,基本可以確定,眼下在潼關城外的安西軍,的確劃歸哥舒翰指揮了。但不知道是有人授意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各地留守官員,都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下落守口如瓶。一問起來,要麼顧左右而言他,要麼推三阻四裝作不知。
“朝廷,朝廷不會真的那麼蠢吧!”距離長安越近,大夥心裡越不踏實。宇文至在其中尤甚,每每議論起來,眼眶都變得通紅。
王洵心裡也直敲小鼓,作爲一軍之主,卻不得不硬着頭皮強辯:“不會。你沒聽說麼,都調到哥舒翰帳下戴罪立功去了。他們兩個,特別是封帥,乃咱們安西軍的主心骨。沒了他,弟兄們怎可能繼續給朝廷賣命!”
“是真的麼?”宇文至不大敢相信王洵的話,目光中充滿了疑問。
“當然是真的了!否則,他們就不怕你我鬧將起來?!就沿途這線守軍,不是我說大話,你我帶兩千弟兄,就能從疏勒一路推到蘭州!況且楊國忠和你哥哥宇文德,此刻正指望着咱們回去撐場面!他們應該知道封帥在你我心中的分量。”
“倒也是!”後半句話,顯然比前半句話更有說服力。宇文至點點頭,沉默不語。
“快點走吧。到了京畿附近,找楊國忠的嫡系問問,不就全都清楚了?!在路上再着急,咱們也出不上什麼力!”
“嗯!”宇文至點點頭,狠狠磕打馬鐙,將坐騎催得咆哮不止。
在這當口,只要是一線希望,也會被當做救命稻草般,牢牢抓在手裡。無論這線希望如何微弱,如何地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