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王洵當年到底看到了什麼,大夥誰也沒心思再問了。岑參說得對,今晚的話,牽扯實在甚多,大夥還是不知道詳情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楊國忠那邊,開始也想除掉王明允!”非常體貼大夥的心情,岑參將王洵所看到的隱私部分,含混而過。“可後來不知道因爲什麼,又主動放棄了。而邊令誠那廝,邊監軍,可能沒有接到高驃騎有關收手的命令,還在繼續跟王明允爲難。想必當初是因爲距離太遠,命令沒傳過來吧!反正一來二去,雙方就成了死對頭。王明允這邊官升得越快,邊監軍越容不下他。而偏偏楊國忠兄妹專權,又跟驃騎大將軍起了衝突;偏偏宇文子達和宋武兩個的哥哥,又都是楊國忠的嫡系!”
所以王明允就更要被內廷那幫人視爲眼中釘了。雙方本有舊仇,又要提防他跟楊國忠勾結起來,“狼狽爲奸”。怪不得邊令誠身在潼關,隔着幾千裡地,卻不惜辛苦地專程派人前來,授意張素採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解決安西鎮不安定的“隱患”。怪不得朝廷花費重金設立的驛站,連日來向安西傳遞的不是潼關方面的軍情,而是一封封措辭越來越急切,關鍵之處卻偏偏又含糊不清的私人命令,上邊沒有任何相關衙門的印章。
於情於理,從頭到尾,整個事情的錯處,都不在王洵這邊。還說什麼是一筆糊塗賬,嘿嘿,其實這賬清楚得很。以高力士爲首的太監們根本就不在乎犧牲別人的性命,王洵總不可能伸長脖子等着挨宰。而滅口未遂之後,太監們又怕王洵日後得了勢,反過頭來找自己算賬。所以更迫切地想至其於死地。
衆人自問沒本事替王洵主持公道,心中卻愈發不願給太監們做幫兇。這幫身體殘缺的傢伙,心思根本不可以常理來度之。你今天幫他們出力對付了王洵,誰敢保證,自己就不會是下一個被殺人滅口的目標?!
“屬下以爲,如今這事兒,恐怕需要從長計較!”疏勒城鎮守使蘇壽是屯田使張素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謀事當然以對方的利益爲先。看看衆人的臉色,快步上前建議,“按岑參軍的說法,那王明允是非死不可。不光是以前的那些積怨,單憑他跟封常清的關係,邊監軍那邊也絕對不敢讓他活着走到長安去!所以麼,咱們動不動手,其實後果沒什麼差別。反正邊監軍可以在沿途調用的人手,也不止咱們這一路!”
他的話,立刻得到了熱烈的響應。“是啊,咱們何必做這惡人。袖手旁觀最好!”
“對極,咱們最好兩不相幫。那王明允能帶着六百侍衛橫掃藥剎水,想必也沒那麼容易被人殺死。”
“這功勞,還是讓別人來立吧!我等福薄,當真消受不起!”
“是啊!安西這邊,人心本來就已經非常不安穩。如果王明允在咱們地頭上出了事情。非但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不好控制,一些剛剛消停下去的老兵,恐怕也要趁機鼓譟作亂!再加上那些一直於暗中虎視眈眈的回紇人,朝夕之間,我等就要陷入萬劫不復!”參軍岑參悄悄捏了下溼漉漉的手心,擡起頭,設身處地的替張素謀劃。
屯田使張素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也不會在官場上如此吃得開。聽完了大夥的忠告,心裡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該替太監們火中取栗。雖然對方許諾下來的好處令人非常難以拒絕。“若不是邊,姓邊的太監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來催促,老夫又何必跟採訪使大人爲難?有他在,至少能讓周圍的各大部落消停一點兒。若是沒有他,老夫,老夫就要趕鴨子上架,自己來當這衝鋒陷陣的勇將了!嘶,你們說,這讓老夫如何是好。老夫真的不想做這個惡人,但老夫總得給高驃騎和邊監軍他們一個交代吧!”
“就乾脆實話實說,告訴邊老太監,邊監軍,咱們手中的實力不夠看。王洵從大宛帶回了逾萬精銳,身邊還有數百護衛寸步不離?!”宣威將軍馮治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大聲迴應。
“是啊。明知道打他不過,當然不能動手。否則,一旦打草驚蛇,豈不耽誤了高驃騎和邊監軍的大事?!”忠武將軍吳賢今天下定決心要跟馮治穿一條腿的褲子,咬咬牙,氣哼哼地補充。
這倒也是個矇混過關的好辦法。反正太監們最初派人來傳令時,根本沒想到王洵能帶着上萬大軍東返。至於數百護衛和二百護衛之間的差別,只是文字上的勾當,誰最後還能認真去查?
“那就依諸位之見。老夫幾天就豁出去,跟邊令誠對着幹一回!”屯田使張素拍了拍桌案,終於做出了最後決定。“不過,眼下咱們自己也得加倍小心。別好心放了人家一馬,反而被人家不識好歹地狠咬一口。特別是王採訪使在疏勒城中這兩天,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朝廷對封常清的處置!”
“大人儘管放心!”疏勒鎮守使蘇壽拱了拱手,低聲迴應,“卑職和岑參軍早就做了安排。軍營那邊,凡是可能接觸到邸報的,都提前打發到了外地去。剩下的人即便聽說過些什麼,憑着幾句東鱗西爪的流言,王採訪使他們也不可能立刻舉旗造反!”
“憑今天白天他說過的那些話,老夫倒是相信,他是個忠義之輩!”屯田使張素嘆了口氣,搖着頭補充,“但有備無患,總是好些。岑參軍,城裡其他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你都叮囑過了麼?”
“回大人的話!”岑參肅立長揖,畢恭畢敬,“都提前打過招呼了。刀客們還要在大人治下混飯,自然不敢亂嚼舌頭根子。其他當地零散商販,根本沒機會接觸邸報,能說的,也就是幾句流言。無憑無據,很難被覈實真僞。至於程記,他們是京師裡的老字號,最懂得明哲保身。疏勒城中原本與王明允交好的幾個夥計、掌櫃,早在兩個月之前就被總店召回去了。新來的管事是個謹慎人,絕不敢給其東家惹麻煩!”
“嗯!有勞你了!”屯田使張素點點頭,對岑參的回答很是滿意。“驛館那邊呢,派人去盯了麼。還有采訪使大人的住處那邊,千萬別出什麼疏漏!你跟那王明允、宇文至都是熟人,想必知道他們是什麼脾氣!”
“屬下已經派人去盯了。整個採訪使大人的住所,從廚子到花匠,都選了可靠的人手。”岑參又做了個揖,強忍住心中屈辱迴應。
“好,好!”張素笑着誇讚,“老夫早就知道,你是個仔細人。所以才把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給你去做。過幾天宋兵馬使領軍到來,也主要由你出面接待。記得讓他們越早離開越好,最好連疏勒城都不進,免得夜長夢多!”
“屬下盡力!”岑參一個長揖及地,趁機抹去嘴角的血沫。
“沿途中的幾個城市,也要早做安排。只要把他們送出了安西,其他,一概可以不考慮。”屯田使張素揮了揮手,終於把目標對準了其他人。“馮將軍,你對軍中事務熟。一切都由你負責安排。文長,你下去後立刻替我給邊監軍寫一封信,把咱們遇到困難如實彙報給他。請他也及時調整相關部署!一萬多鐵騎呢,總歸是個麻煩!”
“諾!”
“是,大人放心!”宣威將軍馮治和疏勒城鎮守使蘇壽先後上前,躬身領命。
“還有”屯田使張素一邊打着哈欠,一邊繼續做細節性的補充。直到確信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才揮揮手,命令衆人各自退下休息。
參軍岑參跟在大夥身後,慢慢地從議事廳正門走了出來。一隻腳剛剛邁過門檻,卻猛然又被張素叫住,“岑參軍,你暫且等一等。老夫還有一件事問你?!”
“大人請問!”岑參的身體猛然一僵,然後緩緩轉過頭。強笑着說道:“屬下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個,這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臉紅的張素,忽然變得有些扭捏了起來。支吾了好一陣兒,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本官聽人說,聽人說,封常清去洛陽之前,曾經寫過一本領軍打仗的心得,託人送回疏勒,叫你轉交給王明允。是不是這樣?到底有沒有那本冊子?眼下那冊子是不是在你手上?!如果有的話,能否借給老夫一觀?老夫會盡快看,看完了就還給你!”
“哪有的事情。大人聽誰說的謠言?!”岑參笑了笑,不住搖頭。“莫說封帥沒時間寫這冊子,即便寫了,也不會交給岑某或者他王明允。當年安西軍中,被視爲封帥衣鉢傳人者甚多,排在最前面的,當屬周嘯風和李元欽,王明允根本排不上號。至於屬下,只是個文官,更沒資格做封帥的傳人!”
“哦?!是這樣?!”屯田使張素將信將疑。對他來說,能不能得到封常清的心血結晶無所謂,關鍵是,不能讓此書落在他人之手。“你還去見王明允麼?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該去儘管去,老夫不會因此而猜疑你!”
“恐怕王明允現在,已經不屑再與岑某相交了!”岑參咧了下嘴,苦笑着自嘲。
“這種粗人,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想起岑參白天時的表現,張素也覺得王洵不會再看得起這種首鼠兩端的小人,“早點下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大堆事情呢。老夫這邊,真的一刻也離你不得!”
“屬下告退!”岑參感動地躬下身子,再度向張素施禮。然後倒退着挪了幾步,慢慢出了節度使衙門。
王洵的臨時居所就在節度使衙門的同一條街上,彼此之間相距不遠,幾步路便能走到。可岑參卻沒勇氣走過去,去面對那些熟悉的笑容。他甚至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跳上坐騎,逃也般離開了長街。逃也般將自己的身影融入慢慢長夜,任西域的春寒,透過單薄的官袍,將自己的全身上下,吹成一塊冰坨。
唯一還殘存着幾絲溫暖的,便是他的胸口。在緊貼裡衣的位置,縫着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是封常清臨危受命去構築黃河防線時,匆匆寫下的手札。裡邊記錄着他若干年來在西域的作戰心得,以及安西軍治下各部落實力強弱,風俗習慣和彼此之間的恩怨糾纏。還有這兩年多來,安西軍爲驅逐大食人所作出的那些準備,以及大軍西出蔥嶺之後,需要注意的諸多事項。
封常清好像預料到,自己短時間內無法再回到安西。所以希望藉助這個手札,給繼任者一些啓迪。他好像還預料到了,朝廷在危難之際,會不顧後果從安西抽調精銳回援。所以在手札中,還詳細建議了,如果安西軍被大批抽走後,如何繼續經營治下各地;如何遏制回紇人的野心;如何利用吐蕃人的貪婪;以及如何周旋於各部落之間,讓他們互相牽制,無法對大唐的西域構成威脅。
他甚至預料到了,有人會主張放棄大宛。所以在手札當中,一再叮囑王洵,要想方設法替大唐在蔥嶺之外,保留下一個落腳點。以免大唐的內亂結束之後,沒理由再染指藥剎水。
在老將軍眼中,大食與大唐,堪稱並世兩雄。近兩年大食國的內亂,是大唐經營西域的最佳時機。一旦錯過,便很難再遏制對方向東擴張的腳步。藥剎水一帶,將永遠不再爲大唐所有。
他幾乎預料到了眼下發生的一切,唯獨沒有預料到的是,朝廷因爲太監們的幾句讒言,便令其身首異處。並且在被處死之後,連屍體都不準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