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礪鋒(三)

在如此空曠的荒野裡,獵物的蹤影很容易被發現。剛剛脅迫着幾個前來助拳的同行簽訂城下之盟沒多久,隊伍的正前方就傳來了嘍囉們的歡呼聲。

“嗷!”“嗷!”衆馬賊像狼一樣大聲嚎叫,然後迅速擺出攻擊姿態。羊很肥,不是一般的肥!放眼望去,光是馱貨物的駱駝恐怕就不下兩千頭。而更令馬賊們振奮的是,貪婪的商人們居然沒有選擇趁大夥立足未穩之時奪路而逃,卻錯誤地將駱駝驅趕到隊伍外圍,緊緊地縮捲成了一團。

這無疑是個極其愚蠢的策略。如果商人們丟下一部分貨物跑路的話,因爲動了貪心,衆馬賊便很難盡全力追趕。所以頂多截下商隊的部分貨物,其餘的便只能任由他們逃離生天。而商隊一旦縮捲成團,試圖負隅頑抗的話。雙方便只剩下了不死不休的結局。要麼馬賊們因爲代價過於慘重,忍痛退走。要麼商隊所聘請的刀客和商人們一道被殺光,貨物全部落於馬賊之手。

見一切事情都朝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阿爾斯蘭心情非常振奮,清了清嗓子,大聲吩咐,

“傳本都督的將令,不準出擊,先打人牆,把羊羣圍起來!”

“大當家有令,不準出擊,先打人牆,把羊羣圍起來!”

“大當家有令,不準出擊,先打人牆,把羊羣圍起來!”

發財在即,一衆親兵也非常高興,扯開嗓子,把阿爾斯蘭的將令流水般傳了下去。

半天雲的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聞聽,立刻帶領各自的嫡系,分左右抄向商隊的兩側。狗頭軍師穆陽仁也抖擻精神,領着百餘名與自己關係近的小嘍囉繞向商隊的身後。一旦包圍圈形成,便是總攻開始的時刻。阿爾斯蘭滿意地揮了幾下馬鞭,將頭向左右兩側的同行們看去,“嗯…….!嗯?!”。

他突然像被蜜蜂蟄了一下般,兩道掃帚眉緊緊地皺成了一個疙瘩。本隊人馬右側的老北風和倒拔柳如他事先所料,人和馬都躁動不安,顯然不甘心“羊肉”被別人拿走大半兒,準備搶個先手。但本隊人馬左側的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卻太沉靜了,沉靜得有些令人恐懼。

“他們要幹什麼?”憑着多年刀尖上打滾形成的本能,阿爾斯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眼下他的本隊人馬已經分成了四部分,留在自家身邊雖然還佔大頭兒,也不過**百人。如果一捧沙和雪打旺兩人趁這個機會反水的話……

“傳令,讓老二和老三趕緊撤回來。南北兩側的位置留給老北風和一捧沙他們!”當機立斷,阿爾斯蘭向身邊的親信大吼,“快,吹角,吹角,讓老二、老三和軍師給我收攏隊伍!”

“大當家,你說什麼?”親兵馬六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着眼睛確認。阿爾斯蘭剛纔的命令根本不合常理。大夥把命令變成角聲容易,可一旦領會錯了大當家的意圖,過後恐怕就不是挨一頓鞭子就能恕罪的事情。弄不好,連腦袋瓜子都得被砍下來挑在槍尖上!

“收攏隊伍,傳令。全體向我靠攏!”阿爾斯蘭沒時間跟麾下這羣笨蛋解釋,厲聲怒喝。屈於他平日的淫威,傳令兵慌忙抓起一隻號角,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人失望的角聲從中軍傳出,迅速響徹整個曠野。“大當家在幹什麼?”“大當家今天怎麼了?”已經跑出半里多遠的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等人拉住坐騎,遲疑地回頭張望。先是放着好好的頭功不準自家弟兄搶,非要照顧老北風等幾個外來戶。眼下又於攻擊的半路上把隊伍硬往回拉,準備放商隊一條生路。瘋了,莫非他昨夜縱慾之時,腦袋栽到了地上不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沒等他們決定接不接受來自背後的亂命,不遠處的商隊中猛然響起一陣激烈的鼓聲。伴着雷鳴般的旋律,一杆金黃色的大纛,高高地從駱駝背上豎了起來。

“唐!”猩紅色的漢字,隨着旗面上下舞動。

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駱駝猛然被人拉開,戰鼓響處,有股暗金色洪流傾瀉而出。金盔、金甲、暗金色戰旗。一排排馬槊平指前方,宛如銀河中的點點繁星。

“咚咚――咚咚――咚咚!”金色的洪流涌動速度不是很快,但那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卻令所有馬賊六神無主。第一排只有五個人、彼此之間相距三尺。第二排是六個人,在衝刺的過程中,與前方袍澤拉開兩丈左右的距,錯開半個身位。第三排衝出來的金甲戰士,比第二排又多了一個人,依舊與前排袍澤拉開兩丈距離,錯開半個身位。然後是第四、第五、第六、第七……

就在馬賊們被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得手忙腳亂之際,已經有近十排金甲戰士從駱駝隊深處涌出,每個人手中都是一柄丈八長槊,槊鋒處反射着耀眼的寒光。

“唐軍!”阿爾斯蘭聽見自己已經變了調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詛咒。好大一隻肥羊,吃進肚子後,足夠讓他積累起稱雄河中的本錢。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做一頭真正的狼,而不是餵羊的那把青草。

留給他做正確反應的時間沒多長,稍一遲疑,便徹底失去。從駱駝隊身後殺出來的唐軍越衝越快,轉瞬間,已經跟亂成一團的二當家敏圖所部發生了接觸。如陽光照見了積雪,阿爾斯蘭能想像多快,二當家敏圖所部敗得有多快。“嘭!”第一排與唐軍接觸的馬賊,連招架的姿勢都沒擺全,就被對方用槊鋒撞離了馬鞍。一丈八尺多長,碗口粗細的槊杆在與人體接觸的瞬間,如弓臂般彎曲成弧,隨即,游龍擺尾。戰馬衝鋒產生的力量和雙方碰撞產生的力量,重新匯聚在一起,由槊杆中部徑直向槊鋒釋放。“錚!”“錚!”“錚!”,清脆的聲音不絕於耳。馬賊們一個個飛起來,飛上天空。慘叫着,盤旋着們,無可奈何地墜落於地。被急衝而至的戰馬踩在蹄下,踩成一團團肉泥。

衝在最前方的五名唐人速度稍稍變慢,卻依舊追上了另外幾個躲避不及的馬賊。“嘭!”“嘭!”“嘭!”,“錚!”“錚!”“錚!”,沉悶的撞擊聲和清脆的槊杆彈開聲交替而起,又是五具屍體落地。二當家敏圖所部隊伍,轉眼被撞凹了一個大坑,血如泉涌。

當長槊第三次彈開之後,衝在最前方五名唐人的坐騎終於放緩了腳步。然而,他們身後,另外六名唐軍已經殺到。藉助戰馬奔跑的速度,撞進前排袍澤在敵陣中砸出來的血凹深處,“嘭!”“嘭!”“嘭!”,如驚濤拍岸,一瞬間將血凹變成血口子,轉眼又擴大成一道永遠也無法彌合的放血槽。

第二排唐軍的速度因爲屍體的阻擋而放緩,第三排唐軍又至。還是同樣一個位置,還是同樣一種節奏。將血槽繼續擴大,擴大,徹底撕裂成一道壕塹。

第四排……

不用第四排了。沒等第三排七名唐軍的釋放完了戰力,二當家敏圖及其麾下的馬賊們已經魂飛魄散。不用任何人下令,爭先恐後地撥轉坐騎,向遠離唐軍的方向竄去。把匆匆撤湊過來支援的另外一支隊伍,三當家哈根所部衝得東倒西歪。

然而唐軍的攻擊卻還在繼續。如同事先演練了無數遍一般,一排接一排涌上來,從背後追上逃命的馬賊,將他們挑上半空。然後又是一排接一排加速,疊浪般,掃清沿途一切阻礙。

“完了!徹底完了!”站在本陣中調度全局的阿爾斯蘭如同被嚇傻了般,呆呆地目睹了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的潰敗,沒有發出任何正確命令。那隻在大夥假想裡令人垂涎欲滴獵物,根本不是什麼肥羊!只是它僞裝實在太好了,太逼真了。直到它露出獠牙後,才被發現是一頭獅子。

到了此刻,阿爾斯蘭唯一清楚的就是,俱車鼻施挖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讓自己往裡邊跳。商隊的真實身份,俱車鼻施肯定一早就知道。所以,他纔不惜重金來買通半天雲,推着大夥往火堆上撲。毫無疑問,當自己帶領着一衆馬賊把唐人耗得筋疲力盡之後,俱車鼻施將帶着傾國之兵跳出來。一刀一個,將先前拼命雙方殺得乾乾淨淨。

“大當家,大當家。怎麼辦啊。怎麼辦啊。您倒是說句話啊!您倒是說句話啊!”危難關頭,親兵馬六兒倒比阿爾斯蘭更能沉得住氣。見自家頭領兩眼發直,趕緊用力晃了他幾下,大聲呼喊!

“怎,怎麼辦?怎麼辦?”阿爾斯蘭喃喃地迴應。對付絲綢古道上的行商,他有充足的經驗。然而跟官軍作戰,他卻一點兒頭緒也摸不着。對方的攻擊太犀利了,犀利到了根本無法阻擋的地步。阿爾斯蘭剛纔分明看見,三當家哈根幾次穩定隊伍,試圖憑藉人數的優勢打斷對方攻擊節奏。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在絕對的戰鬥力差距面前,弟兄們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在三當家哈根的激勵下,幾十名素以兇悍著稱的弟兄,飛蛾撲火般掉頭衝向黃色洪流。卻連個泡都沒冒起便被甩上了天空。紅色的血漿在天空中飛濺,頭頂的太陽也被染得流光溢彩。比陽光更耀眼的,是敵軍挑起的那面戰旗。

“唐”,熾烈如火,驕傲亦如火。

“眼下最要緊的,當然是穩住。正面衝過來的唐人只有兩百多。而咱們這邊,加在一起還有兩千多弟兄!”馬六兒徹底急了,冒着被阿爾斯蘭秋後算賬的危險,越俎代庖。“傳令,您趕緊傳令。讓老北風、一捧沙他們,全都靠過來,靠到您身邊來。咱們結圓陣,耗也把唐人耗死!”

“傳,傳令。所有人,向我,向我靠攏!結圓陣,結圓陣!”阿爾斯蘭先是順嘴答應,隨後全部神魂又回到了身體當中。“傳令,結圓陣迎敵。大夥跟唐寇拼了!”

“圓陣。所有人向大當家靠攏!”

“圓陣。所有人向大當家靠攏!”

親兵們再度扯開嗓子,將命令傳了出去。隨即,是一陣陣驚惶的號角聲。已經亂成一鍋粥的馬賊們終於有了主心骨,紛紛策動坐騎,螞蟻一般擠向阿爾斯蘭所在位置。被突然發生的變故弄蒙了的老北風、倒拔柳等馬賊隊伍,也重新振作士氣,慢慢向阿爾斯蘭所部靠攏。

如果圓陣結成,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至少,能挺到俱車鼻施趕來,拉着唐人一道去下地獄。惡狠狠地看了已經突破了所有阻礙,馬上就要衝到本陣邊緣的唐軍一眼,阿爾斯蘭咬牙切齒,“跟他們拼了。、殺退了唐寇,寨子中所有積蓄,大夥平分!”

“平分!”“平分!”馬賊們大聲鼓譟,自己給自己打氣。然而,唐軍的攻擊力實在太強了,比他們以往見過的所有隊伍都強了一百倍。二當家敏圖沒等撤回本陣,就被唐軍追上,從背後刺下了坐騎。三當家哈根幾度試圖阻擋唐軍的腳步,爲大當家這邊贏得變陣機會。卻把手中所有力量都搭了進去,緊跟着自己也被一支冷箭射下了戰馬,生死未卜。

這道憑空冒出來的黃色洪流,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眼看着唐軍越衝越近,越衝越近,阿爾斯蘭剛剛穩定住的隊伍,又開始動搖。圓陣最外圍的嘍囉拼命往裡擠,圓陣內部的馬賊們爲了保命,不得不將刀尖對準同夥的後背。而一捧沙、雪打旺兩支隊伍更損,居然不聲不響地繞到了圓陣後方,隨時準備着開溜。

“都別擠,跟我來!”關鍵時刻,阿爾斯蘭也被逼出了幾分狠勁兒。回過頭,向黃萬山和沙千里兩人大喝。“老子帶人先頂上去。老沙,老黃,塞吉拉乎,您們幾個看着辦!”

“併肩子上啊!” 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和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都被激起了幾分血性,揮舞着彎刀大聲迴應,“一起上,堆也堆死他們!”

沙千里看了看黃萬山,又看了看越來越近的那個“唐”字,忽然咧嘴而笑。“一起上啊,弟兄們!”他大聲呼喝,手中鋼刀斜劈,將距離自己最近的某個隸屬於半天雲的馬賊頭目,一刀劈成了兩段。

“弟兄們,把咱們的旗子扯起來!”黃萬山緊隨沙千里之後,一邊策馬前衝,一邊大聲呼喝。

“把咱們的旗子扯起來!”

“扯起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有面千瘡百孔的戰旗,在馬賊們的背後高高地扯起。

“唐!”已經陳舊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漢字,這一刻,竟然如火焰一般,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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