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險的地方,其實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很容易被人習慣性的忽略。
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
武德九年,玄武門。李世民也利用了燈下黑這一點,李淵想不到李世民會膽大包天,會在玄武門動手,李建成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李元吉也沒有想到,所以,他們一敗塗地丟了自己的性命。
當初,楊天保要查賬的時候,把所有的賬冊翻看了一遍,其他十五座軍械倉庫,基本都上都被查過,特別是貞觀元年,魏玄成以御史大夫和時任尚書右丞的戴胄聯合清查軍械倉庫,但是並不有查出問題,卻把當時司兵參軍的王利給調任幽州兵曹司軍。
萬年司兵參軍正是正七品,而幽州兵曹參軍卻是從六上階,算是整整升了兩級。而十六座軍械倉庫,唯一一座沒有被查過的只有左衛倉。
自從李唐立國以來,位於皇城內部的左衛倉從來沒有人查過,十三年來,一次清查都沒有。
當年,最大規模出事。
還是武德七年,時任比部郎中的長孫無忌查出李建成私自調出通化倉的八千套制式甲冑以及兵刃。
當時,時任慶州都督楊文幹,原李建成的心腹,這貨膽大妄爲,居然倒賣軍械與樑師都,比部郎中長孫無忌發現楊文幹部軍械數目不對,要清查楊文幹。李建成不想楊文幹被查,就調軍械給楊文幹填補這個窟窿。
不過這是一個局,直接釀成楊文乾造反,李建成的太子險些被廢,不過李世民做得太過了,李淵不是傻子,開始有意削弱李世民的兵權,從而把太子之爭從暗處轉向明面。
這是一個火山,也是一個無底洞。無論魏徵也好,戴胄也好,他們當初都發現了兵曹倉庫的貓膩,只是引而不發,直到楊天保這個傻小子出現。
由楊天保這個傻子去揭蓋子,好處非常多,楊恭仁這個老狐狸,絕對不會坐視楊天保身陷其中,更不允許楊天保這個三兒子被人滅口。
楊天保在進入左衛倉的時候,單道真被留在外面,楊天保就感覺不對勁了。隨扈,就是心腹中的心腹,除了上朝、哪怕爲將節堂重點,扈從也是可以隨着將軍進入的。
更何況,楊天保只是一個司兵參軍,帶着單道真一個扈從原本並沒有什麼。當時倉卒不讓單道真進入,楊天保就給單道真使了一個眼色,讓單道真去找戴胄。
戴胄也不敢隨便犧牲楊天保,他身邊也一直暗中跟隨着他的扈從謝戈達,
他楊天保的身份,就是他最大的護身符。
身在局中,很多人都是棋子,但是楊天保卻是那麼容易被犧牲掉的,萬年軍械倉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關西第一豪門就算不參與,至少也是知情人。
楊天保原本可以不做,只是他絕對無法坐視此事不理。在後世他看過太多骯髒的交易和手段,但是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別無選擇,現在他有這個能力,自然不會同流合污。
錢,他不缺。儘管不是太多,但是來得乾乾淨淨,堂堂正正。
軍隊是國家的守護神,他們爲國家流血流汗,楊天保絕對不會讓他們再流淚,貪污還可以忍,拿劣等次品,充當制式裝備發放到將士們手中,這是要他們的命,這是在犯罪,絕對不能忍。
戴胄鬍子上還沾着飯粒,顯然來得非常匆忙。
不等戴胄說話,楊天保拿着鑌鐵橫刀,挑起弓弦,除了上面一層,下面居然全是麻繩。
戴胄的臉色非常難看。
在《周禮·考工記》裡就有符合“周禮”的弓的做法,裡面對於弦的材料是這樣描述的:
“凡相筋,欲小簡而長,大結而澤。小簡而長,大結而澤,則其爲獸必剽,以爲弓,則豈異於其獸,筋欲敝之敝。”大意是,凡是選擇筋,要小筋成條並且長,(筋端的)結要大而潤澤。小筋成條而長,(筋端的)結大而潤澤,有這種筋的野獸一定跑得比誰都快,用(它的筋)製作弓,(射出的箭)難道不就和這用作材料的野獸一樣跑得快了嗎?筋要捶打得熟而又熟。
製作弓弦凡牛脊樑每隻生筋一方條,約重三十兩,殺取曬乾,復浸水中,析破如苧麻絲.胡虜無蠶絲,弓弦處皆糾合此物爲之。
一頭牛才能做一條弓弦,要麼就是鹿筋,非常難得,所以弓弩的價格非常昂貴,普通士兵的制式弓箭,一張約二十餘貫。
其中的價值可想而知,這甚至比鐵更加貴重,唐朝民間不禁兵器,但是卻禁弓弩,普通用魚膠和麻繩絞合而成的弓弦,威力非常相對較弱,破甲能力更差。
楊天保一臉冷笑道:“數數這裡有幾根真弦,多少殘次品,多少麻繩僞劣品?”
戴胄的臉陰沉如水,如果不是他涵養好,當時就該發作了。
楊天保又用刀挑開裡面的橫刀,隨便拿出一柄,用手一彈隨手扔在地上道:“薄鐵片子!”
戴胄和楊天保快速審查了左衛倉庫,這座看似可以武裝五萬餘軍隊的大型軍械倉庫,實際裝備不足三分之一,超過三分之二都是僞裝而成的。
楊天保和陳應對照着原來的賬薄,經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對賬,整理出詳細的數據,然後又用了五天時間將來所有軍械盤查一遍,結果非常驚人,三萬套明光鎧甲,將近十萬柄橫刀,六萬餘張弓,還有戈矛,足足可以武裝十數萬軍隊的裝備不易而飛。
從民部撥款採買,武器監生產製造環節,再到運輸、倉庫,這一系列流程的碩鼠,漸漸浮出水面,從原材料以次充好,再到各倉儲存,形成了一條龍貪污巨案。
李世民接到這個消息,勃然大怒,命令戴胄、魏徵以及侯君集他們嚴查。該抓的抓,該殺的殺,該抄家的抄家,該夷族的夷族。
一時間,整個長安城大理寺天牢,以及刑部大牢人滿爲患,哭聲震天。
而楊天保則輕閒了下來,剩下的事情就不是他可以做的了。
畢竟,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司兵參軍。
……
觀國公府,書房中。
在燈光的照耀下,楊恭仁的臉人的老人斑,更加的明顯。他望着楊天保道:“把天捅個窟窿,你現在滿意了?以今上的心性,他肯定大殺四方,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一路哭,總好過一路哭!”楊天保毫不示弱的望着楊恭仁凌厲的目光,侃侃而談道:“阿爹,你也是帶過兵的大將軍,如果這樣僞劣的兵器和裝備,送到你的部下手中,你能讓他們拿着這些兵刃上戰場嗎?戈矛用的木杆,只要稍稍一用力就用碎裂,橫刀全部都是薄鐵片子,別說砍人,砍木頭都砍不動,拿這樣的裝備上戰場,是他們送死……你於心何忍?”
“這樣的軍械自然不會送到軍中!”楊恭仁道:“自從立國這麼多年,他們一直開始在做,卻從來沒有露過馬腳!現在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他們想要撈錢,方法有很多!”
比如,劉武周之亂。
劉武周之亂,短短半年席捲整個河東,太原失陷、晉陽失陷,包括晉陽倉,太原倉,超過十萬人馬的軍械,一掃而空。
當然,劉武周造反,並不是他們主導的,說穿了只是李淵與當時太原元勳之間的第一次利益衝突,河東世族門閥就是用劉武周的行爲來威脅李淵,他們可以支持李淵,同樣也可以支持劉武周。
所以,武德二年,整個河東失陷,次年雙方達成合解,劉武周被作爲棋子拋棄,李世民率軍不費吹灰之力,輕鬆收回河東。
再者就是劉黑闥之亂,他比劉武周更猛,用了短短三個月時間,吞併河北、山東三十九州,把包括相州、魏州、易州、保州、雲州等軍事重點丟得一乾二淨,這幫蛀蟲順勢而爲,又丟了十數萬軍隊的裝備。
近幾年來,一直沒有可以威脅朝廷的勢力,他們沒有辦法藉機生事,不過在楊恭仁想來,他們最終無非是放一把火,製造一場意外,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你一直都知道?”
楊天保好奇的道:“那你怎麼不查?”
“我爲什麼要查?”楊恭仁起身,顫顫巍巍的拍着楊天保的肩膀道,語重心長的道:“傻孩子,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遭人嫉恨的,別以爲咱們弘農楊氏可以隻手遮天。”
楊天保很想反駁,一時間找不到話語。
楊恭仁淡淡的笑道:“臉是自己的,面子是別人給的,你這次揭開這層窗戶紙,斷了很多人的生路……”
不等楊恭仁說完,楊天保急忙道:“把我交出去,我不怕……”
楊恭仁滿不在乎的道:“你說的是什麼話,咱們弘農楊氏是關西第一豪門,就算他們李氏在關中這片地方,也要仰仗我們楊氏的鼻息,放心吧,沒有事的”
楊恭仁此時身上氣勢陡然加俱,他現在不再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反而如同一頭猛虎,殺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