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參與進京敘功的將領共有五人,田仁琬、夫蒙、高仙芝、李嗣業和馬磷。高仙芝等於是夫蒙靈察的嫡系,田仁琬執意把馬磷叫上,也有他的道理。唯有李嗣業,既有人情在裡面,也有功勳在其中,他兩邊都能夠吃得開,似乎是這支有矛盾團隊的調和劑。
二月底,他們到達京師長安,先在都亭驛落腳,然後住進平康坊的安西留後院。
到達長安的這日清晨,天空中起了淡淡的薄霧,城樓的瓦脊都沉在朦朧的霧氣中,給帝都長安增添了幾分虛幻和神秘。恰巧今年也是老子被神化最嚴重的一年,連大街上的吃瓜羣衆都在談論太上玄元皇帝的神異現象。
通化坊的都亭驛依舊熱鬧,各地進呈的貢品在這裡集中,再由進貢的各家人馬取走。節度使們的儀仗也都在此處收攏,旌節纛旗儀刀長戟等武器都各自入庫,等他們離開時纔來取走。
他們這支隊伍近三百人,由節度使儀仗團和都護的親兵旅組成,平康坊的留後院完全能住得下,況且田仁琬和夫蒙靈察在長安有宅邸,高仙芝和馬磷或許也是有的。
把隊伍所有人安置在留後院,他們這些人要先去拜訪右相李林甫。這是必不可少的環節,先不扯什麼拜碼頭,套關係,就說工作上也應該先拜會中書令,先聽聽朝廷的安排,大朝會的禮儀問題啊,在哪兒舉行啊,參加時的排位站次啦。
還有安西這方面管理的羈縻小國使節排位問題,哪國的使節應該站在前面,誰應該站在後面,哪個小國不聽話,應該先晾晾他給個下馬威,這都需要參考邊鎮節度使的意見。
大朝會的籌備期,禮部是最頭疼的部門,禮部右侍郎恨不得整天都呆在李林甫家中,聽取指示然後更改計劃。一次大朝會參加的人數有幾千,這中間的禮儀籌備項目繁多事無鉅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大烏龍。由於朝會有大量外國使節參加,出差錯不僅是失儀這麼簡單,更是丟了朝廷的顏面。
據說就有這麼一次,突騎施使臣和十姓突厥使臣因爲在朝會中的站位問題發生過爭吵,雙方在如此莊嚴的場合中大吵大鬧,連玄宗李隆基也被驚動,下場當起了裁判。由於當時十姓突厥在實力上處於弱勢,矛盾最後以突騎施使節站位靠前而告終,負責此事的禮部侍郎自然倒了黴遭受貶遷。
要說全長安城數誰最忙,當然是右相李林甫,可真正算得上日理萬機,不得偷閒。話說朝中不是還有左相嗎,但此時的左相是牛仙客,牛唯唯諾諾,不敢做主,任憑李林甫一家獨大。
李相的府邸他們已來過一次,這次的情況與上次相同,相府門前如菜市場般來往如梭,遞了拜帖之後還有漫長等待。
他們等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才由相府管事引着往李林甫府邸的內堂而去,一路上七拐八繞,要走迷宮式的穿廊,等快接近內堂時,空氣逐漸溫熱起來,明處暗處不知道放了多少木炭爐。
由於春寒料峭,他們身上除去官袍還套了大氅,進了內堂便感覺潮熱了。但這個時候誰敢脫衣服,這可在李相的府上,隨便穿脫衣服便是失禮。
衆人向李林甫躬身叉手:“安西節度使田仁琬率諸將參見右相。”
他們又朝坐在李林甫右下側的官員叉手,但是叫不出名字,李林甫指着對方道:“這是禮部右侍郎張景升。“
李林甫穿着半臂盤坐在榻上,自然是輕鬆又涼快,揮手對衆人道:“你們也坐吧。”
幾人兜起大氅也盤坐在地上,臉上逐漸泛起紅暈——這是空氣潮熱給悶的。李嗣業下意識地朝內堂盡頭望去,那邊的窗扇下依然栽種着熱帶植物,幾個披着薄紗的侍女正在用小剪子修剪枝葉。
李林甫一開口便是開門見山:“我年前對你們點明的三件事,辦了幾件”
田仁琬叉手稟道:“突騎施的善後安撫,成了。”
李相擡起手臂制止道:“那件事是……,算,就算是你們辦成的。”
安撫突騎施黃姓莫賀達幹是蓋嘉運所爲,但這人現在已經被貶爲一介布衣,大唐的官場上再無他容身之地,索性就被當做人情送給了安西節度使。
田仁琬又開口道:“安西中道和于闐道共新建驛站五十五座,安西兩道完全達到了三十里一驛的標準。活躍在圖倫磧戈壁的沙匪也被清掃殆盡。此事是由副大都護夫蒙靈察及中郎將李嗣業親力促成。”
“此事倒是超出我的預期了,如此體量的工程能在一年之內完工,殊爲不易。”李林甫擡頭飲了一口茶。
田仁琬停頓了片刻,聲音稍稍沉了幾分開口道:“屬下於去年七月份,徵調安西四鎮兵力一萬九千餘人遠征小勃律,在婆勒川連雲堡城下受阻,攻城三個多月未能寸進。由於寒冬到來,不得不收兵撤回。”
李林甫提着茶盞的手停頓,目光在衆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才語調緩慢地說道:“田中丞一向在河東爲官,突然去了安西,恐是水土不服。此事也怪不得你,我自會向聖人說明緣由。”
坐在田仁琬下首處的夫蒙靈察稍稍低頭,被李林甫的話語刺中,他如何能不心虛。
李嗣業心中暗自佩服,李林甫的察言觀色的本事真是敏銳,僅從田仁琬略爲低沉不甘的聲音來分析,就能將遠征失敗的緣由猜個八九不離十。
“雖然安西四鎮的功勳差強人意,但正值聖人改元天寶,一切都要履新,也會有格外的恩賜,你們下去還是擬一個報功遷官的奏疏上來。”
“喏。”
說罷李林甫端起茶杯說道:“接下來你們和禮部張侍郎談一下大朝會排位站次,包括這突厥十部,昭武九國及其餘各羈縻州使節站次,我就不說話了。”
張侍郎溫文爾雅,與人說話都要帶敬稱,不厭其煩地稱田中丞、夫蒙都護或某某將軍,說話中從來不帶“你”。他安排事項還算有條理,其中難免會出錯,這時就會被李林甫的輕輕咳嗽聲重新校正。
李相還真是不說話,僅憑兩聲咳嗽就能左右他們交談的節奏,而張侍郎也不敢詢問,只能從咳嗽的聲音大小裡辨別該如何調整朝臣的站位。他就像邏輯電路里的與非門,不斷地衡量咳嗽和官階的並列條件,能在這種情況下反應敏銳,也是相當不容易了。
李林甫時而端起茶盞,從杯盞的蓋子縫隙中冷不丁地眯眼覷一下在場的某人,李嗣業感覺被他盯住的時候,就像被成了精的黃皮子掃視,皮上起一層雞皮疙瘩。
大朝會排位站次總算商議完成,大概遵循了同官階朝官高於京官,京官高於地方官的慣例,相反在文武官員的排位上,並不簡單是文高武低,朝中各衛的將軍,排位是在朝中文官之後,反而到了地方邊鎮,同階武官的排位是在文官之前的。之後恐怕還有一些變動,需要禮部臨時通知。
按照朝廷規定五品以上的散官就可以入朝參加朝會了,而且朝會的站次也是以散官的官階來排位。所以李嗣業這次也能入朝,但這站位應該排到八百名開外了,到時候恐怕連含元殿都進不去,只能排在殿外的龍首道上,遠遠望見坐在殿中高臺上身穿袞冕十二旒的皇帝,或只是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黃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