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四十九

次日一早出了寺院, 方纔發現那寺外沿街竟已是人頭攢動,川流不息,寺後半山坡上不知何時張掛起了一幅的巨大釋迦牟尼畫像, 依坡鋪下, 織錦流光, 五彩斑斕, 一問之下才知道, 原來卻是塔爾寺中一年一次的曬佛法事。

那街市之上喧囂繁鬧,也擺出許多售賣貨品的攤位來,更引得許多蒙藏牧民彙集於此, 四處藏香馥郁、酥油飄香。允禟笑道:“咱們也逛逛去。”說罷,攜了我手朝集市走去, 我笑看着他, 但覺說不出的歡喜, 天下之大,再無一事能分去半點心神, 他要怎樣,要去哪裡,自此只管跟着他去就是了。

兩人隨在滾滾人流中間,只見街邊各色的首飾面具、唐卡佛像、蒙刀藏經,以及奶茶、糌粑、手抓肉等, 直叫人目不暇接。更有信徒搖了經桶, 誦着祈福的經文繞了街道不斷行走轉經。

我和允禟走走停停, 我瞧見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小玩意都是咂贊不已, 新奇非常, 一會拿起這個摸摸,一會又捧起那個看看, 允禟卻只不動聲色看着我,對那些東西渾不上心。一時走到一處賣藏袍的攤子前,那攤前棚角上垂了碩大的朱綢結綵,一套套或羊毛哆囉呢或絲綢錦緞的袍子滿滿掛在棚子裡,琳琅絢麗。

我在攤前站了片刻,只見一襲殷紅藏袍十分嬌嬈,不由扯起那衣角比在身上,偏頭向允禟嫣然一笑,允禟笑道:“不如穿上試試。”說着和那攤主用藏語說了幾句,藏民一向性子豪爽,那攤主當下便叫他女人將我領到棚子裡面支了布帷,仔細地幫我換了衣裳,那女人面色黎紅,人卻生得濃眉妙目,俊俏美麗,見我換好了衣裳,眸中豔羨,盯着我笑說了一串藏語,我卻聽不懂,只好一味抱以微笑。

那女人扶着我手拉開了布帷,允禟原本正負手立在外間等候,這時聞聲回頭看向我,我笑盈盈地輕聲道:“好不好看?”

允禟卻只默然無語,並不露半絲情緒,我只道他不喜歡,惴惴地道:“要不我換回去吧。”允禟忽走上幾步,緊握起我手,掌心潮熱,道:“不要換,穿着。”轉頭交了只元寶在那攤主手中,又向那女人說了些話,那女人拍了拍額頭,“喔”了一聲連忙回身又向棚子裡面翻了翻,好半天才拿了只木匣出來,打開來一看,卻是個水粉盒子。允禟伸指在那盒中輕輕一抹,又替我淡淡搽在雙頰上,方說道:“你大病之後太過蒼白,這樣纔好。”

我眼眶一酸,咬牙忍住,允禟俯首貼在我耳畔,微笑道:“我一生榮華,可卻從未真正過過幾天開心的日子……咱們兩個一起還要活很多年呢。”

我已是悲不自勝,眼淚止不住流出,慌忙伸手去擦,允禟也伸指爲我揩去腮邊淚珠,笑道:“再哭可就不美了,將來有了孩子,我可不要告訴他,他額娘當初是哭哭啼啼跟了他阿瑪的。”

我面上緋紅,摔開他手,嗔道:“不和你胡說。”扭頭連忙跑開。只聽允禟在身後呵呵大笑,半晌方追了上來。

不覺時已近午,允禟帶我尋到一處酥油茶攤,那茶攤極是簡陋,只撐了頂礬白帳篷,桌椅也皆是半舊之物,木架上一隻只牛皮口袋盛滿了酥油,當中一口竈上正燒着把黃銅大壺,味道濃厚,香氣四溢。

兩人在一張桌邊坐了,允禟向那正在一邊打酥油茶的夥計擺了擺手,那夥計趕忙過來招呼,卻是個年輕的藏族小夥子,肩上半掖了羊皮袍子,眉眼倒也頗爲俊朗,見了我們極爲殷勤,向我一望,卻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眼內灼灼傾戀之情,竟也毫不掩飾地流露了出來。允禟用藏語與他吩咐了吃食,那夥計連聲應下,轉身走去,卻不由頻頻回頭張望,突然只聽“咣噹”一聲脆響,卻是魂不守舍撞翻了腳下的一把銅壺。

允禟微微一笑,轉頭和那夥計以藏語對答了起來,那夥計初時面上尚有倔強欲爭之色,幾句過後,雖是並不十分信服的模樣,卻也氣餒了下去,埋下頭去再不敢看我。

我扯扯允禟袖口,納悶地低聲道:“你到底和他說了什麼?”

允禟正襟危坐,好大一會,才一本正經道:“我告訴他,我是帶了媳婦去拜岳丈的,家裡這會還有七、八個孩子等着呢。”

我又好氣又好笑,紅着臉低低啐了他一口。那夥計這時端了兩碗放了糌粑的酥油茶來,在我們面前的桌上擱了,面上紅了紅,忽大聲對我說了兩句話,才轉身走開。

我向允禟詢問地眨了眨眼,允禟低笑道:“他是說,若是日後你跟着我不可心了,可來這裡找他,他必定賣了牛羊娶你。”

我咬脣笑道:“好啊,這下子我可什麼都不怕了!”

允禟將手一展,已將我的腰輕若無物地攬在臂彎內,笑道:“這話便是說說,也是不成!”

兩人正說笑着,忽聽見帳外的街面上傳來陣陣哭泣聲,未幾,便見一名錦衣華服作官吏打扮的胖大男子拖了個一身素縞的女子朝前走去,還有幾名兵丁呼喝着在前面開道,那女子哭得哀切,步步回首,原來後面還跟了個矮小瘦弱的男子,破衣爛衫,滿身塵土,大哭着一徑尾隨,卻又離了老遠,不敢走到近前。哭聲引了無數的路人圍過去觀看,那胖大男子嫌被人壅塞了道路,便揮了手中一杆馬鞭在空中噼啪作響,面色兇惡,直嚇的餘人紛紛散開。

後面那男子此時見了人多,彷彿壯起了些膽量,跑上幾步,向那胖大男子畏畏縮縮說了些什麼話,那女子聽了,拉住那瘦弱男子的衣裳,哭得更是傷心,愈發不肯再走。

那胖大男子見那女子如此模樣,不禁怒火中燒起來,擡起一腳正踹那男子胸口上,那男子本就瘦小,哪裡捱得住這一腳,身子斜飛而出,翻滾着落入酥油茶帳篷裡來,正跌在我倆身前,重重砸在了我腳背之上。

我措不及防,疼得“哎呦”叫了一聲,不由彎下身去,那男子倒地□□不止,也是萬分痛楚。

允禟本是並未理會那街中吵鬧,這時見我呼痛,臉色雖未變,目中卻已是戾氣浮涌,挽了我道:“丫頭,你怎麼樣?”我在腳面上一摸,已知並無大礙,忍痛道:“不妨事。”

那胖大男子此時卻不依不饒闖進帳來,神情猙獰,叫罵着揚了馬鞭又向那瘦弱男子兜頭打了下來,鞭風颯颯,梢尖掠過我身側,直帶得我頰上生疼。

我在一旁瞧着那男子勢必要爲這一鞭所傷,心中大起憎惡,怎奈事起倉促,正無法可救,卻聽那胖大男子“啊”地一聲大叫,卻是已被允禟擒住了手腕,麪皮紫漲,卻兀自撤不出手來,胳膊軟垂,可那一根馬鞭仍是不甘心就此鬆開。

允禟面色早已冷透,道:“你碰傷了人,連賠個禮都不會麼?”

其時不論蒙藏回各地,官吏亦不論品級,都是要學說官話。那胖大男子聽允禟說的漢話,當下略一愣神,雖是惱恨允禟出手,但這會兒尚被拿捏在允禟掌握中,也不敢太過翻臉驕橫,即以漢語答道:“這廝是個下賤奴才,本是欠了賭債逃避他處,正遇到他老孃死了,他老婆無錢安葬,便在街上賣身求葬婆母,老子是給了錢的!偏他這時又跑出來死活羅唣,萬般不願!你說這世上可有這樣的道理!”

外面那女子這時見丈夫捱打,也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力氣,掙開一名兵丁,趔趄着跑了進來,一把摟住那男子,夫妻二人抱頭大哭起來。

我與允禟十年隔閡如夢,千里茫茫相隨,纔始繾綣,心內正是最柔軟不過,只願天下再無生離死別,這時不禁轉眸求懇地向他一瞧。

允禟恰也正看向我,微一點頭,已然心意融合。鬆開了手,從袖中摸了錠金子出來,揚手一拋,丟在那胖大男子懷中,道:“這個給你,足可補償,放他夫婦二人去吧!”

那夫妻兩個雖不懂漢語,但也已看得明白,連忙互相攙扶,忙忙地磕頭涕謝不已。

那胖大男子接了金錠,卻並不離開,退開一步,撫着下巴上下向允禟打量了半天,眼中卻是精光大盛起來。我見他目光不善,知他見允禟服飾貴重,銀錢闊綽,必是以爲他是外埠客商至此,此刻定是貪念大熾,存心叵測。忙起身拉了允禟悄聲道:“還是不惹麻煩的好,這事已了,快走吧。”

允禟瞧也未瞧那人,卻是不願忤逆於我,笑握了我手道:“也好。”付了茶錢,和我一起便朝外走去。

剛走出帳口,卻聽那胖大男子長笑一聲,道:“在老子的地盤上想走可沒那麼容易!你帶的這姑娘倒長得漂亮,不如給老子留下吧!老子這是丟了石頭卻揀了珍珠,可便宜得緊!”

身後鞭聲破空,聲隨話動,已是向我捲來。我還未及閃身躲避,卻猛聽一聲慘呼,回身一看,只見那胖大男子攥着馬鞭的手已是腕骨半斷,鮮血淋漓,卻是允禟隨手拔了門邊支帳篷的鐵釺一瞬之間挑折了他的手腕。

那胖大男子又痛又怒,面目怨毒,也顧不得包紮傷口,大叫道:“反了你了,給老子跪下吧!”說着飛腳就朝允禟膝上踢來。

允禟冷笑着森然道:“我這兩條腿這輩子只跪得父兄,你不過一介不入流品的小吏,如此放肆,可是自己作死!”他這話中暗含大清皇朝兩代帝王,睥睨萬方,再無人及,可那胖大男子如何能明白,腿腳如風,並不卸力。

允禟哼笑一聲,反手將我擁在身後,使鐵釺在那男子踝上一壓,那男子重心頓失,撲通一下已然重重摔了個跟頭,直栽的口角帶泥,狼狽不堪。那男子倒也體格硬挺,強忍着吐出兩口和着血的唾沫,面色兇惡,衝着外面跟來的兵丁大吼了幾聲藏語,那些兵丁想是也都蠻橫已慣,從未吃過虧,這時個個拔了方頭窩刀,叫嚷着徑直撲了過來。

我心中微驚,卻見允禟並不着急,反擲開手中鐵釺,將我軟軟靠在肩頭,極是認真地笑道:“這衣衫回去後可要再配上一條東珠鏈子方纔更好。”

我正不解他的意思,只聽“啊!啊!”之聲此起彼落,四面竟已是烏沉沉一片影動,頃刻被人盡數包圍了起來,皆是紅纓頂帽石青箭袖的官兵,那幾個作亂的兵丁早被輕巧巧地繳了兵刃按在當地動彈不得。

官兵之中一人已越衆而出,撣了袖子伏地朗聲道:“奴才西寧總兵官楊盡信見過九貝子,見過格格!”

話音方落,數百兵士也皆呼拉拉拄膝跪倒,聲動如嘯,齊齊道:“奴才們請九貝子安!請格格安!”

楊盡信又道:“奴才護侍不周,請貝子爺責罰!”

我心中微動,輕聲向允禟道:“原來你早知道……”

允禟卻不看我,默了片刻,淡淡道:“老十三他並非爲我,只是不放心你……”

那胖大男子早駭得面如土色,爬不起身,楊盡信手下也早有得力侍衛押了他與那一干兵丁下去處置。

楊盡信這時秉道:“奴才快馬跟來,實是因年羹堯大人昨日已至西寧,正候在九爺府上。”

允禟淡然點了點頭,並不問究竟,只道:“既如此,必有軍務,咱們這便立刻回去吧!”

楊盡信忙揮手命人牽了馬來,又有侍衛拉了輛幄車過來,允禟也不理會他人如何驚異,將我抱上車去,才縱身上馬,回頭暖然一笑,低聲道:“你不要擔心。”

車馬滾滾而行,我挑簾望向車外,只見路邊百姓人衆依舊跪了滿地不敢起身,那夫妻二人、那茶攤夥計皆在其中,都是猶自面容怔忡,癡癡地回不過神來。嘆了口氣,不由慢慢放開手偎回車內——“也許,在這世上,我並不及你們有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