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章 暮年聽雨

烏蓬小船緩緩朝前行去。

大雨成珠砸在船上,很快又被彈起落入水中,船面上一片白茫茫的水花。

這和詩裡說的白雨跳珠亂入船,簡直一模一樣。

蘇幼儀穿着蓑衣坐在小船中段,船艙的外頭。

她微微眯着眼,看那些珍珠般的雨點砸在船上,很快破碎成數瓣濺起,就像上好的珍珠被砸碎成好幾片。

飛揚起來的都是潔白的珍珠粉。

側過臉就能看到季玉深一身蓑衣正在撐篙,他的動作駕輕就熟,若不是那張斗笠下頭的臉太過英俊,只怕真要被人以爲是個船家。

蘇幼儀噗嗤一笑,“咱們小時候住在嶺南山裡,又沒有海沒有河的,及至京城你更成了大官,哪有機會學撐篙?”

季玉深瞥了她一眼,瞧她坐在大雨中仰着頭,那張小臉明媚地發光,不禁暗暗搖頭。

哪有人有船艙不坐,非要坐在雨裡的?

“沒學,天生就會。”

蘇幼儀一愣,越發大笑起來。

或許是這裡只有她和季玉深兩人,隔着雨簾重重沒人能聽到她的話,能看到她的神情,故而她肆無忌憚。

季玉深喜歡她這樣笑,她在外人面前再怎麼不羈,總要做出一副端莊持重的太后樣子,不能過分亂了規矩。

而在他面前,她從來不會。

她還是十多年前嶺南的那個少女,那個先生的女兒,時常跟着先生到自己家中來玩耍……

季玉深這麼一想,手裡的篙不小心失了準頭,船身搖晃了一下。

蘇幼儀一時不防,整個身子都跟着晃了晃,好在季玉深很快穩住了船身,蘇幼儀越發好笑,“你還說天生就會,這算什麼?”

“天生的不如人家靠勤練出來的手藝穩當。”

季玉深謙虛地承認自己的不足,說罷看向蘇幼儀,“不如你來試試?”

蘇幼儀還有些興趣,只是她一站起來,整個小船就搖搖晃晃地擺動沒完,她好不容易找到蓑衣這麼好的方式避雨,可不想整個人掉進水裡成落湯雞。

只好乖乖坐下來。

要是落到水裡弄溼了,春花她們一定又大驚小怪非要她回去更衣,那這雨景就沒機會賞了。

季玉深見她興致勃勃地站起來,又老老實實地坐下去,不禁覺得好笑。

等船撐到河道深處,岸邊有垂楊柳的地方,季玉深便將船停在了那裡,回到船艙裡坐着。

彼時蘇幼儀已經坐在船艙裡了,還順手燒了一壺熱茶。

見季玉深把船停穩進來,便遞了一杯茶給他,“小心燙。”

季玉深接過來細細抿了一口,忽然挑起眉梢,“你是用雨水泡的茶?哪來的雨水?”

“好靈的舌頭。”

蘇幼儀誇讚他,又笑道:“還能是哪裡來的?現取現用唄。這現成的雨水到處都是,正好用來泡茶。”

季玉深又嚐了一口,這會兒才慢慢道:“我倒是喝過人家貯存多年的雨水,味道清冽。這現取的雨水味道又有些不同,更加輕浮,入口鮮甜。”

蘇幼儀自己也端起茶盞,邊喝邊道:“若是等冬日下雪的時候,也在這麼一方小小孤舟上,烹茶煮雪話人生,你道妙不妙?只是一樣,未免太冷了。”

季玉深四下看了看這船,如果把這小船也改造成冬日馬車那樣,四壁加上隔熱板,再薰少炭爐,未必不能保暖。

只是這話暫且不必告訴蘇幼儀,等冬日下第一場雪之前弄好就是,如今時日還早。

兩人擠在小小的船艙裡頭,看着外頭雨水珠簾似的從船艙的小檐落下。

隔着雨簾看案上的楊柳杏樹,原本就浸透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樹影,這會兒越發濃重,混成一團。

像是一副上好的山水畫,遠山如黛,近樹如煙。

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裡氤氳着靜謐,靜得彷彿歸巢鳥兒偶然的啼叫都能聽見。

蘇幼儀起先還端坐着喝茶觀雨,不多時就懶散下來,整個人靠在船艙的箱壁上,閉着眼睛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她輕輕念着這首詩,只覺得無比附和眼前的情境。

她才三十多歲,算起來應該還是壯年,可這前半生的經歷太過跌宕起伏,讓她生出了些暮年人的心緒。

悲歡離合總無情。

她如今便是這樣,只怕季玉深也是這樣吧?

她想到此處,睜開眼睛,忽然發覺季玉深的臉離她極近,近得她稍稍往前一些,就能觸到他溫軟的脣。

他眼中的深情與悲憫,那麼熟悉,那麼契合。

這輩子最瞭解她的人,應該就是他了吧?

四目相對,兩人皆有些許苦澀和溫柔。

良久,還是季玉深試探地動了動,他慢慢湊近她的脣,那兩瓣不點而紅的朱脣,叫他眼饞許久。

蘇幼儀沒有動,也沒有推開他。

就在季玉深以爲得逞之時,蘇幼儀忽地朝他靠近,竟主動貼上了他的脣。

兩人的動作一下子失去重心,瞬間兩條身影交纏滾到了船艙地上,曖昧的脣齒交纏聲,濃重的呼吸聲……

河面上風雨依然急迫,卻無人能解船艙裡的靜謐。

不知是誰忙中伸手,將船艙的門輕輕合上,裡頭瞬間只留下一片黑暗,衣料摩擦的聲音不斷響起。

那是壓抑了十多年之久的情緒,是兩人歷經波折,終於選擇坦誠面對自己內心的裕望……

岸邊上,還在護衛着的侍衛們站得筆挺,身姿一下都沒有動。

春花在附近的亭子裡等候着,隨着天色越來越黑,她隱約意識到什麼,便過去朝那些侍衛道:“都撤得遠一些吧,太后一時興起,還不知道要多晚纔回去休息。若沒有傳喚,你們都別靠近河道。”

“是。”

侍衛們悄然無聲地退到遠一些的位置,而春花望着遠處河面上小船的輪廓,嘴角微微翹起笑意。

她和春景都許了人,很快就要出嫁了,能在這之前看到蘇幼儀和季玉深終成正果,她心裡歡喜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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