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煎熬的連日秋雨終於停了下來,黃河水勢也終於得到了下降,再不用擔心其肆虐兩岸,同時就連一直以來讓官府頭疼不已的白蓮教也被幾乎連根拔起,這個九月中旬對山東的官員來說實在是好事連連。
不少人都覺着自己總算是可以過上一陣輕鬆愜意的日子了,哪怕接下來又是繁忙的秋收時節,可是畢竟官府收糧還得到了十月中旬之後,至少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是沒多少事情需要忙着辦的。
唯有作爲山東一省的巡撫陸縝卻沒有這樣的福氣,在解決了一系列關於白蓮教的問題,把剩餘那些潛藏在民間的白蓮教徒也都抓捕歸案之後,他便把注意力投放到了更加重要的開設沿海港口一事上,根本沒有休息的機會。
雖說靠着對付白蓮教一事讓他在面對下屬官員時徹底掌握了主動,但在開港一事上他可不敢把所有事情都交給這些不怎麼老實的官員來打理,還得由他在前面領路,隨時盯着才能放心些。而這麼一來,可就有的忙了。
別看開港只是一項基礎建設般的工程,對後世來說只要資金人手什麼的到位用不了多少時間便可辦成。可對如今的大明官府來說,這項工程依然很是不小,光是徵調的民夫就足有數千之衆,再加上還需要把各種工具物資運去沿海的威海一帶,整個統籌下來依然是個不小的麻煩。
幸虧在來山東之前陸縝從於謙手裡接過了鄭和當初下西洋時的龐大資料,這其中就有關於建設沿海港口的種種數據和規矩,不然要讓他摸索着去建設這麼一座港口還真不是短時間裡能辦成的。
可即便如此,每日裡他需要處理和決定的事情依然多如牛毛,道一句日理萬機那是絲毫不見誇張的。所以這一段時日裡,陸縝幾乎都沒有空閒的時候,每日裡都埋首在各種文書和決定之中,根本連行轅的大門都沒空踏出去一步。
好在這樣的付出總算是有些回報的,只十來天工夫,文登縣那邊就已有反饋傳了回來,在這許多民夫的努力之下,港口的地基已然初見其形,只等相關的物資送達之後,便可進入真正的建設了。
當看着這份公文上所寫的內容後,陸縝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來。就他計算,或許再過上一兩個月,港口便可初見雛形了。等到了年後,威海將徹底大變模樣,成爲自鄭和之後第一個可以與海外交通的港口。畢竟這時對港口的要求遠沒有後世那麼嚴苛,只要能讓兩三萬斤的大船順利進出,不受海潮影響,這港口就算是合格了。而且,即便真有什麼問題,也可等今後慢慢改進,畢竟路得一步步走,事得一點點做。
正當陸縝長舒了口氣,端起茶碗喝了口早已冷卻的茶水使自己提提神後,就看到韓五通面上略顯激動地來到了門前:“老爺……”
“有什麼事要稟報麼?”陸縝一面問着話,一面又抽出了一份公文準備瀏覽一下。可是,對方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的動作爲之一頓:“老爺,曲阜孔門派了他們的二管事前來拜見,人已在堂前候着了。”
“嗯?”陸縝聽得這話後,動作便是一滯,臉上也現出了警惕之色,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他早就從高盡忠等人口中知道了孔家在之前事情上所扮演的角色,這個傳承了千年的大家族果然如於謙所說的那般對開海之事是極力抵制的!
自把高盡忠等下屬壓服之後,他就一直在等着孔家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想不到他們倒也是挺有耐心的,居然花了十多天時間,才終於找上門來。不過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敢掉以輕心,顯然這孔家應該早知道了之前的結果,所以姍姍來遲,一定是有了一個完善的計劃。
心下提起了戒備,但陸縝口中還是說道:“請人進來說話吧。”雖然孔家只派了個家奴管事來見自己,但人家畢竟是世襲的國公,又是天下文宗,自己身爲文官自然得要表示得有所尊重了。
韓五通卻明顯愣了一下,在瞄了一眼自家大人後,才又答應一聲,急忙出去請人了。在他看來,哪怕來的是孔家管事,其身份也自不凡,自家老爺應該出門迎接一下,表示對孔門的尊敬纔是。不過他只是一個下人,有些話是不好明說的,只有硬着頭皮去叫人了。
片刻之後,他又迴轉,身邊已多了一名身着長袍,眉目修長,看着極有書生風範的四旬男子。要說孔家確實不愧是天下讀書人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他一個管事看着都沒有尋常人家管家那般的精明市儈,反倒顯得儒雅沉穩,書卷之氣撲面而來。
“學生孔澈拜見撫臺大人。”來人進門之後,便先彎腰拜道,但卻並未如尋常百姓見了如此高官般跪地叩見,而從其自稱上,也能讓人明白這是爲什麼。大明優待讀書人,只要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就可見官不拜,保住其人格尊嚴。
陸縝這才擡頭仔細打量了對方一番,這才擡了下手道:“孔管事不必多禮。”不過也就到此而已,並沒有更進一步,讓其坐下說話的意思。
見此,孔澈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不快,心中暗道這個巡撫大人真是好大的架子。
要知道在這山東境內,孔家完全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別說他這個府內排得上號的二管事了,就是尋常的家奴出門見了知縣乃至知府,也是有座的。而他之前甚至還與高盡忠這樣的一省藩臺昭穆而坐,對方也沒有任何高人一等的表現。可沒想到在這個年輕的巡撫面前卻受到了如此輕視。
這不光是對他的輕視,更是對整個孔家的不敬。所以饒是他城府不淺,也難免露出一些不快的心思來。不過當着陸縝的面,他終究是不敢發作的,只能有些尷尬地束手立在下方。
陸縝也不忙着與之說話,先又處理了一份手頭上的公文後,方纔擡頭說道:“本官最近忙於政務,多有怠慢了,還望孔管事莫要見怪哪。”
“不敢。”孔澈只能違心地道了這麼一句。
“其實本官對衍聖公那也是相當尊敬且仰慕的,本打算抽空去曲阜拜望國公,奈何諸事纏身,只能失禮了。不知衍聖公他老人家身體可康泰麼?”
“大人言重了,一切自當以國事政務爲先。家主身子骨一向硬朗,多謝大人惦記了。”孔澈已迅速調整了心態,此時的回話很是得當。
陸縝便也與之閒聊寒暄了幾句,隨後才引入正題:“不知管事今日來見本官有何見教?可是受了衍聖公之託而來?”
孔澈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說道:“大人說的是,學生正是受命而來。這是家主的親筆書信,還請大人過目。”說着,從袖子裡取出了一封信來,雙手捧着遞了過去。
“哦?衍聖公竟如此上心麼?”陸縝意有所指地說了這麼一句,但還是起身接過了這封信。對這個孔家管事,他還能仗着身份隨意應對,可面對孔彥縉的親筆信,他卻不得不端正姿態了。不然要是被眼前這位傳出閒話,說自己輕慢了衍聖公,麻煩可是不小。
打開信封,取出書信,一筆端正而有力的正楷小字就映入了眼簾,光是這筆字,就要讓只初窺書法門徑的陸巡撫心裡道一聲佩服了。隨後,他才當着對方之面細細地看起了信中內容來。
雖然在此之前已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在看到這信中所寫的內容後,陸縝的眉頭還是不由自主地緊緊皺了起來。
果然是不出所料,衍聖公的這封書信就是衝着開海一事而來的。他的立場也相當明確——請陸巡撫趕緊停了這勞民傷財,又大違祖制的糊塗之舉。而其中的理由,也早成了老生常談了,陸縝只掃一眼,都沒什麼興趣去細看。
洋洋灑灑的將近兩三千言,陸縝卻只是匆匆數瞥就算是看完了,並將書信放到了桌上。這讓孔澈又生出了幾許不滿來,這明顯又是對自家主人的不尊重了。
但身帶使命而來的他可不敢因此就對陸縝不恭,只是說道:“看來撫臺大人已經明白家主信中之意了。不知大人對家主提到的廢止開海一事的說法是個什麼意思?還望大人能以我山東百姓的福祉爲念,莫做出將來會後悔的決定來哪。”這話裡,還是帶上了幾許威脅的意味。
陸縝的眉毛陡然就是一挑,嘴角一翹:“看來衍聖公對孔管事你也是有所囑咐的了。不知他是怎麼讓你跟本官說話的,要是本官不肯照辦,他又是個什麼態度?”
“撫臺大人一向心繫天下,曾經也爲我大明朝廷立過許多功勞,更是陛下身邊極親近之人,所以家主的意思,大人是一定不會如此糊塗的。”
聽出對方話裡早已掌握自己一切的意思,陸縝的面色微微一僵,繼而嘴角一揚,竟現出了一絲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