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大壽, 本是個你來我往的好時機,但云枕山的爲官作風在朝堂上算是一股清流,既不去,也不許人來, 所以看起來並沒有到處張揚的洋洋喜氣。
奉上賀禮,還未來得及行禮,蘇薔便聽雲煒陰陽怪氣地道:“今日是阿爹生辰, 你帶個外人過來算怎麼回事?”
“怎麼說話呢!”不待雲宣替她解圍, 一直笑呵呵的雲枕山便在呵斥了雲煒一聲後轉了目光對她慈和道,“小姑娘莫要生氣, 來者皆是客,還是貴客, 老夫高興着呢。”
沒想到傳聞中能文能武位居高位的戶部尚書竟如此和藹可親, 蘇薔受寵若驚, 忙敬然道:“大人客氣, 是我唐突了……”
雲枕山摸着下巴, 嘖嘖兩聲不滿道:“叫什麼大人, 怎麼如此生疏, 叫伯父叫伯父!”
見蘇薔有些遲疑地看了看他, 雲宣忍住笑, 對她道:“怪我沒與你提前說清楚, 雖說義父他在朝堂上一本正經,可回到家便像個頑童一般,只要你聽話, 他就心滿意足了。”
雲枕山朗朗一笑:“沒錯沒錯,還是阿宣最是瞭解老夫……”
啪的一聲打開了手中的摺扇,雲煒瞪了雲宣一眼,哼了一聲道:“就他最瞭解您,那我算什麼?”
伸手打了他的腦袋一巴掌,雲枕山叱道:“平日裡吊兒郎當也就罷了,今天有貴客來還胡說!”
呲着牙,雲煒一臉委屈,轉身就逃。
原本還擔心這次答應來雲家祝壽會多有不便,畢竟他與雲煒的不和朝野皆知,但沒想到雲家竟是一片和睦,蘇薔原本懸着的心便慢慢落了下來。
壽宴很簡單,也沒有什麼虛禮,除了雲煒偶爾拌嘴,倒也其樂融融。
膳後,雲枕山要與雲宣說話,讓雲煒先帶着她去後花園小坐,正百無聊賴喝着茶的雲煒聽後一臉喜色,摸了扇子便站了起來。
望着他們漸漸遠去的身影,雲枕山的笑意緩緩收起,語重心長地道:“阿宣啊,你可知此時咱們家門外有什麼人在等着嗎?”
雲宣微微一愣:“有人在外面監視?”
“這朝裡還沒人有膽子敢監視咱們家,不過卻有人有臉面賴着不走。”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雲枕山道,“那位相府千金在你們來了不久後就到了,現在還等着進來給我賀壽呢。”
“向之瑜在外面?”他微有驚訝,蹙了蹙眉,“她怎麼來了。”
“自然是聽說你帶了旁人回來,所以也過來湊湊熱鬧。”雲枕山輕輕搖頭道,“沒想到你在外面留下的風流債也不比阿煒的少啊。”
他面色微微一紅,垂眼道:“義父說笑了。”
“行了,義父看得出你對那位蘇姑娘的心意,的確不錯,若是二哥還在,自然也是喜歡的。”雲枕山輕嘆了一聲,道,“只是,阿宣啊,如今可不是兒女情長的好時機啊。”
“義父之言,阿宣自然明白。天下大勢未定,家中舊仇未報,的確不該兒女情長。但是……”似有萬般爲難之處,但提及她,雲宣的眸子還是柔了幾分,“但是,她是明鏡局的人,又冰雪聰明,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更何況,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與她有緣。”
“你心中有意,自然便與她有緣,否則怎麼會因爲她而買下了雲水巷的宅子。”雲枕山苦笑一聲,道,“不過,阿宣啊,咱們男人這一生會遇到很多心生好感的姑娘,你覺得她與衆不同,這也很正常。只是人這一輩子太長,喜歡的人不一定適合做夫妻,你可要想好了。”
他認真聽着,突然輕笑了一聲:“難怪阿孃說義父在你們三兄弟中最爲灑脫,看來義父真的是身經百戰,而云煒的性子也果然隨着義父。”
“行了,說正經事呢,怎麼好好地又拿我打趣,簡直和你爹是一樣的脾性。”雲枕山朗朗笑了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麼陳年往事,望向窗外的目光也悠遠了些,“想當年我們三人在沙場結拜爲兄弟,性子當屬你阿爹最爲穩妥,卻不想……”
當年在邊疆抵禦北侖國之前,他曾經與向家軍的副將雲景、輕衣衛桑榆結爲金蘭,其中桑榆爲大哥,雲景排老二,他年紀最小爲三弟。那時他們生死與共,對彼此情深義重,親如手足兄弟,三家往來也毫無間隙。後來北疆戰火起,雲景奉命隨着向家軍出征邊關,有時一去便是一兩年,但好在他驍勇善戰,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逐漸成爲向家軍中赫赫有名的常勝將軍,甚至還很快便壓過了大元帥向東灼的風頭。後來邊疆暫時一片昇平,再無需抵禦外敵時軍營內訌漸漸顯現,向東灼對他也總是排擠,似乎已大有不滿之意。
十七年前,雲景又一次隨軍出征北疆,他以爲終有一日他們還會重逢,不想等來的卻是大半年後雲景與其餘三個部屬因中伏而被敵軍斬殺於邊疆的噩耗。唯一慶幸的是,他與桑榆竭盡全力,終於救下了三弟唯一的血脈。
“是阿宣不好,今日是義父生辰,卻讓你想起了往事。”眸底亦掠過一絲哀傷,雲宣愧疚道,“義父待阿宣親如骨血,阿爹在天有靈,定然欣慰。”
“若你父在天有靈,只怕唯有沉冤得雪才能欣慰。”雲枕山收回了目光,輕嘆了一聲,轉眼看向他,問道,“認你爲義子之事雖然可以讓你名正言順地出入咱們家,可卻也使向東灼對你心生罅隙,至今我都不知到底是對是錯。”
他勸慰道:“向東灼生性多疑,除了他弟弟向東英之外不會信任任何人,也從未將我當成自己人,而且與那件事有所關聯的人都已經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我在他身邊根本探聽不到當年的任何消息,倒不如像現在一般,既能利用輕衣司的勢力暗中調查,偶爾還能與義父就這樣說說心事。”
“你在輕衣司根基不穩,這件事不易冒進。”雲枕山微一頷首,沉吟道,“更何況太子還需他向家輔佐,若是你父親的那件事的確與他有關,朝野定會大亂,不知又有多少無辜會因此枉死。”
“自古一人功成萬骨枯,即便像太子那般宅心仁厚的人,卻也無力阻止奪嫡之爭帶來的血雨腥風。”他目露迷茫,轉眼看向雲枕山,遲疑問道,“義父,爲了皇位要害死那麼無辜,真的值得嗎?”
雲枕山似是明白他心中的苦楚,亦無奈道:“你這孩子與你父親一樣,自小心善,即便在沙場見慣了生死,也不能練就一副鐵石心腸,讓你面對這些紛爭也着實委屈你了。”
“生而在世,哪有委屈可言,只是一時感慨罷了。”發覺氣氛愈發沉重,他忙藉機轉了話題,笑着問道,“義父最近可是又胖了,難道是有什麼開心的事?”
雲枕山哈哈一笑,擡手拍了拍隆起的肚子:“你能成爲輕衣司都統,還不算大好的事?”
他顯然不信:“這件事都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義父不過是尋個藉口罷了。”
“知道就行了,說出來幹嘛,讓義父好不尷尬。”雲枕山不好意思道,“如今你和阿煒都長大了,此時不吃更待何時?”
看着他鬢間的斑斑白髮,雲宣心頭一酸,隨意地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義父說的都有道理,誰讓義父是戶部尚書呢。”
雲枕山笑意滿滿,卻哼了一聲:“你還是輕衣司都統呢。”
正說話間,又有下人來報,說那向家小姐還等在門外。
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她還站在雲家門外一動一動。
被新調來的小丫鬟被午時的陽光照得有些張不開眼睛,趁着自家小姐不注意悄悄拍了拍雙腿,又忍了半刻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勸道:“小姐,咱們都等了這麼長時間,這雲家想來是鐵了心不見,不然……”
向之瑜沒有看她,卻只是平靜問道:“阿信,你認識之前我的隨侍丫鬟妙兒嗎?”
阿信一怔,怯怯地點了點頭。
她的眸子微微一緊,又問道:“那你又可知她是爲何被趕出了相府嗎?”
相府上下都知道妙兒曾是小姐多年來最寵信的丫鬟,可卻不知爲何竟被突然趕出了府去,這纔將剛入府的她補了過去。但包括她這個剛來的,這府中人幾乎無一人知曉原因。
“因爲她跟着我時間太久了,有時候會忘了自己的身份。”向之瑜緩緩道,“她的確是個難得的好侍女,明白我的心思,懂得我的心事,可有些事不是她該管的,也不是她該知道的,可她卻不經我的同意便妄自做主,所以就算再值得信任,有了野心的人也是用不得的。”
聽得膽戰心驚,阿信身子一顫:“小姐,小姐教訓的是,阿信,阿信明白了……”
望着向家依然緊閉的大門,向之瑜不再理她,但許是因爲開了口,竟才覺得有些渴了,正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去茶鋪買來點茶水來,卻聽到身後有馬蹄聲傳來。
這裡是雲家後門,是條窄巷,若是有人來也定然是奔着雲家來的。
她驚詫回頭時,那馬已到了眼前。
有個高大的身影從馬上躍了下來,是個中年男子,一臉的怒氣衝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