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垂,膳房內已是燭火高照,三張膳案各據一方,朱祁銘、煙蘿、龐哲分席而坐,室內並無嬤嬤、丫鬟近侍,只有三張神色各異的面孔映在燭火中,默然相對,偶爾在對方臉上匆匆一瞥,目光裡流露出些許的躊躇與深意。
煙蘿離席來到朱祁銘座前,款款施禮,旋即舉爵相邀,“當年蒙殿下搭救,奴婢得以留住一條性命,此恩終生難報萬一。而今相逢于山野之中,此乃三生有幸,奴婢飲盡此酒,聊表敬意。”
雙手捧爵,大袖緩緩一合,如奇異的簾幕一般,遮住了絕代風華,只把一頭高聳的雲鬢留在了朱祁銘眼中。
他捧爵起身,本想淺嘗輒止,忽見龐哲凝目望着這邊,其關注程度看似遠非一場酒宴的閒情逸致可堪匹配。於是,他擡袖掩嘴,一飲而盡。
大袖徐徐張開,露出了煙蘿俏麗的容顏。她盈盈一福,緩步回到座上。
朱祁銘落座。窗外映着夕陽的殘照,而在無垠的山巒與原野之上,暮色隨霧靄泛起,即將吞噬天邊的幻紫流金。
“殿下。”龐哲離席就待朝這邊走來。
“龐先生留步。”朱祁銘連忙起身,勸龐哲落座。
龐哲背對着西窗,窗外迷濛的暮色中透着溪流蜿蜒的遠影。“當年正是在涿鹿山中,龐某初見殿下,彼時殿下年方十歲,一番談吐殊爲不俗,令人驚詫不已。一晃近十年過去了,殿下以受禁之身,馳騁疆場,叱吒廟堂,數年作爲又遠在當年的談吐之上,龐某平時眼界甚高,但殿下的智識與膽略又豈是龐某可堪企及的?殿下的言談舉止看似荒誕不經,實則處處珠璣,今日龐某借花獻佛,飲盡此酒,以示敬意!”
“龐先生謬讚,小王愧不敢當!”朱祁銘匆忙舉爵,與龐哲同飲。
膳房內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三人各自落座,煙蘿擊掌,一隊舞姬踏着舒緩的樂聲入內,翩翩起舞。
三人頻頻舉酒相邀,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夜空中繁星點點,而朱祁銘酒已微醺。
煙蘿擊掌,樂聲頓歇,舞姬躬身退去。
龐哲突然神色大變,不住地搖頭嘆氣,“殿下一腔熱血,滿腹經緯,堪稱國之棟樑,可惜生不逢時!想當初殿下流落於涿鹿山時,賊勢十分
猖獗,朝中明知殿下身陷險境,而越靖王生前遭禁,越府呼天不應,可君臣全都無意施救!若非駙馬都尉井源極力陳情,朝廷不得不派出親衛軍進剿賊人,殿下哪能輕易脫險?唉,往事令人不勝唏噓!”
一道酸楚在朱祁銘心頭驟然泛起,他不解龐哲何以如此狠心,不將陳年隱情和盤托出,而是零零碎碎道來,如一刀又一刀剜心。
但見他猛然舉爵近脣,一陣罕見的咕嚕聲揮盡了所有的優雅,耳邊迴響起當初天子與王振的兩番說詞,而今聽來,竟似謊言一般刺耳!
龐哲飲盡一爵酒,“皇室兄弟、叔侄之間,前世多半是仇人,能像陌路那樣再世相聚,已屬不易,殿下夫復何求!”
嗷!朱祁銘再盡一爵,嘶吼聲憋在喉間,就要脫口而出。
“今日只爲飲宴,請龐先生莫提往事。”煙蘿莞爾一笑,臉上掛着分酒後泛起的紅暈,像一抹淡淡的腮紅,“龐先生的話雖有些道理,但也非盡然如此。奴婢知道,郕王與殿下前世多半是摯友,郕王心中對殿下根本就不設防。”
如一滴冰泉掉落心頭,朱祁銘驀然神醒,醉意隨之淡去了數分。“人世間情義無價,可情義救不了社稷!本王從踏入此地的那一刻起,對郕王何曾還有半分的心防?這並非源於情義,而是爲了社稷!”
“也怪在下酒後把持不住,敗了殿下的酒興,在下自罰一杯!”龐哲自飲一爵酒,而後衝朱祁銘拱手致意。
朱祁銘靜視龐哲良久,淡然一笑,“小王明白,這場二王密會的好戲肯定出自龐先生之手。小王一心想要革除積弊,此事爲百官所盡知;而郕王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別人仍擔心他有朝一日會打斷他們的好夢,一個郕王、一個越王,二王都不能讓人放心,袞袞諸公只想仰賴皇上的寬容,繼續過他們的好日子,可如今烽煙四起,迫不得已時,皇上恐怕也會歷險,試想,天子一旦親征,該有何人監國?郕王?這會令許多人寢食難安的,故而他們須得找個也能讓他們過好日子的人,此人便是······襄王!把那麼多的溢美之詞加在襄王身上,內外官搶着睜眼說瞎話,哪還有什麼羞恥之心!然而,他們臉皮再厚,也抵不住龐先生心機之深!”
龐哲揚揚脖子,一副欣然而受的樣
子,“並非在下心機重,十餘年了,從當年的‘三楊’到如今的九卿,面對瓦剌的步步緊逼,可曾有一人主戰?都想把頭買進沙子裡,裝着看不見,以爲如此一來便能繼續過好日子,可時至今日,戰與不戰卻由不得大明做主,即便百般求和也是無益。哼,正所謂利令智昏!”
煙蘿眨巴着眼睛,似有所思,“郕王前來涿鹿山密會越王殿下,行蹤肯定難以瞞過東廠與錦衣衛的耳目,萬一皇上聞訊後傳召郕王入宮,豈非露餡了麼?”
龐哲從容擺頭,“內外官恐怕做足了功課,一個勁地在皇上耳邊煽風點火,早將二王即將密會一事唸叨了無數遍,皇上好奇心切,所謂捉賊捉贓嘛,自會派出錦衣衛前來涿鹿山查個究竟,等皇上得到錦衣衛回報,傳郕王入宮加以印證時,卻發現郕王竟在府中,並未離開京城!如夫人,那時皇上會做何感想?”
“皇上肯定對內外官的胡說八道大爲惱火!”朱祁銘把玩着酒爵,目光有些迷離,“從此之後,皇上會對郕王深信不疑,若再有人跑到御前說郕王的不是,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否經受住天子的雷霆之怒!”
“明知是個坑,偏偏往裡跳,一招便能堵住悠悠之口,妙!”煙蘿疑惑盡釋,端着一張笑臉,舉爵邀朱祁銘、龐哲二人飲酒。
朱祁銘覺得頭愈來愈沉,視線已然模糊,在醉酒失態之前,本能告訴他趕緊起身辭去。
“來人,快送越王殿下回杭葦居!”煙蘿喚道。
朱祁銘擺擺手,隻身出了膳房,仗着還有幾分清醒,順着小徑回到了杭葦居。
兩位嬤嬤急急迎上前來,朱祁銘掙脫她們的攙扶,獨自朝內室走去,迷迷糊糊見正堂上多了兩個人影,應該是梅姑娘主僕二人。
“嘿嘿嘿······”
他傻笑幾聲,進入內室倒頭便睡。正堂那邊傳來雙兒與徐嬤嬤的問答聲。
“公子貴姓?”
“不知。”
“公子貴庚?”
“不知。”
“嬤嬤也真是!這也不知那也不知,如何近侍公子?”
“你這丫頭,跟長者說話也沒個輕重!”
片刻後,傳來了梅姑娘的聲音:“嬤嬤,得趕緊給他熬碗醒酒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