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不願以親王的身份四處招搖,於是,那些略知他底細的丫鬟被煙蘿封了口,前來近侍他的嬤嬤遵從煙蘿的吩咐,當着外人的面對他以公子相稱。
兩名嬤嬤一個姓徐,一個姓鄭,都是年過五十的人,其中鄭嬤嬤腿腳不太利索,但廚藝倒是不錯,張羅的四菜一湯讓朱祁銘掃蕩了個精光。自打開赴北境後,他還是頭一次享用如此可口的膳食。
“殿下,這裡叫杭葦居,一直空着,直到殿下來了,如夫人方命人收拾出來。”見朱祁銘食興不錯,徐嬤嬤打開了話匣子。她雖然上了年紀,但姿容嚴整,語氣和緩,吐字清晰,說話時端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一看就是個伺候慣了貴主的人。
朱祁銘投箸,“徐嬤嬤,杭葦居附近住着不少人吧?”
徐嬤嬤近前收拾膳案,“住着幾位官宦人家的遺孀或小姐,唉,都是些苦命人。”
朱祁銘漱罷口,正待用茶,又聞琴音飄來,側耳靜聽,知是《洞庭秋思》。清雅的琴聲描繪出一幅水天澄然一色的寫意山水畫,只是在夢幻般的意境中,一屢淡淡的愁緒正隨琴聲飄溢,似從記憶深處打撈出了一份久遠的思念,傷感而又雋永。
朱祁銘的鼻子莫名地泛酸,他放下茶盞,愣在座上久久回不過神來。
徐嬤嬤頗諳琴趣,見朱祁銘神色黯然,小聲道:“如夫人可能忘了告訴殿下,東院撫琴的那位是梅姑娘。說來可憐,她父親曾是宛平縣丞,因在一樁大案上不願枉法,得罪了朝中大員,一家七口人一夜之間死了六口,梅姑娘那時才十歲,被家中的一名僕婦捨命救了出來,如今隨侍她的那個丫鬟就是僕婦的女兒。”
徐嬤嬤收拾完膳案,臨走時嘆了一聲,“當年夜闖梅家行兇的人自稱是江洋大盜,其實誰都知道,那是有人挾私報復!”
琴聲歇止,朱祁銘望向門外,就見一隻歪歪扭扭的風箏晃晃悠悠飛上了半空,簡直就是有礙觀瞻,大煞風景!
“這裡的人少有來往,梅姑娘性子又冷,開春以來不是撫琴就是放風箏,哎喲,她那些風箏難看
極了,她卻滿不在乎,坐在那裡把着線,望着天,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哦,她平時不理人,方纔奴婢看得真切,她倒是願意與殿下說話。”徐嬤嬤走後,鄭嬤嬤道。
那少女姓梅?她父親因得罪了朝中大員而慘遭滅門?一個小女孩親眼目睹全家人慘遭殺戮,那該在心中留下了多重的創傷!朱祁銘平生最見不得有權有勢者恃強凌弱,戕害無辜,念及梅姑娘的遭遇,心中有些不忍,不知爲何,王魁、霓娘等故人的身影不時在他腦中浮現,只覺得梅姑娘與王魁、霓娘身份迥異,但都有相似的苦難人生。
想起在別院與渠清她們放風箏的往事,便打算露一手,做個精緻些的風箏送給梅姑娘。
他命徐嬤嬤找來刀、竹、紙、線,不一會功夫,就做成了一個蝴蝶狀的風箏。
“殿下的手真巧!”徐嬤嬤出言讚歎時,拿着風箏翻來覆去看個不停,顯然方纔那番話並非敷衍之詞。
朱祁銘湊近風箏仔細端詳一番,覺得徐嬤嬤的溢美之詞自己還承受得起,“嬤嬤把它送給梅姑娘,讓她別再放醜陋的風箏,免得讓本王瞧見了倒胃口!”
“是。”
遠處隱隱傳來熟悉的口哨聲,朱祁銘心頭一緊,條件反射似地邁開雙腿,奔出杭葦居。
杭葦居離煙蘿居住的芙蕖樓只有裡許,順着小道,穿過一片疏密相間的花林,便來到了小樓前。煙蘿在一羣丫鬟的簇擁下,順着曲廊迎了過來。
“只是小股賊人,奴婢已派出數百人四處截擊賊人,殿下毋憂。”
掛念着呂夕瑤的安危,朱祁銘難以解憂,正待發話,卻見龐哲從南邊入口快步走來。
“請殿下稍安勿躁,這些小賊日漸勢孤,翻不起多大的浪來,殿下大可不必理會,若有異情,外面的人會來稟報的。等各路人馬齊聚涿鹿山時,必有高手乘機興風作浪,那纔是殿下該擔心呂姑娘安危的時候。”
朱祁銘躊躇良久,終於收起了披甲策馬而去的念頭。“山中還有多少賊人?”
“逃的逃,傷的傷,剩下的賊人只有區區百餘人而
已,難成氣候。”煙蘿走下曲廊,來到朱祁銘身邊,“殿下,杭葦居那邊稍顯冷清,芙蕖樓西側還有一處空院,殿下不如遷居這邊,遇事大家便於適時聚首。”
想煙蘿畢竟是郕王的女人,自己與她比鄰而居終歸有瓜田李下之嫌,朱祁銘便謝絕了煙蘿的好意,作別後,順着小道回還。
他沒回杭葦居,而是一路東行,在一片如茵的草地上仰躺下來,嗅着暖風,希望捕捉到那屢熟悉的氣息。
耳邊響起一陣咩咩聲,朱祁銘扭頭一瞥,見一名半大小子趕着一羣羊進了草地。
看來,這裡的人們遇到困厄自有人相助,但平時須自食其力,連小孩子都是如此,過着尋常人的生活。
一名教書先生模樣的人路經此地,駐足逗弄半大小子。
“小子,爲何要放羊?”
“賺錢。”
“賺錢做什麼?”
“娶媳婦。”
“娶媳婦做什麼?”
“生兒子。”
“生兒子做什麼?”
“放羊。”
朱祁銘就要捧腹大笑,一眼望見空中飛着一隻色彩斑斕的巨型蝴蝶,翅膀層層疊疊的,極富立體感。他不禁對自己扎風箏的手藝驚歎不已。
哈哈,有此奇技,不在天下手藝人中爭得一席之地,簡直就是明珠蒙塵!
嘿嘿,小子,何必放羊?跟本王學學,日後做個風箏狀元,自會名揚四海!
朱祁銘得意地站起身來,那名教書先生模樣的中年大叔怔怔地望了他幾眼,略一拱手,轉身離去。
半大小子卻盯着空中的風箏兀自出神。
朱祁銘不經意地順着風箏的線望去,見一名少女倚欄而立,目光對着天邊,神思似在雲端。
他頓感恍惚,只覺得時光倒流,多年前呂夕瑤的神態重現於眼前。
“梅姐姐!”半大小子一個勁地朝少女招手。
少女螓首微動,淡淡看了半大小子一眼,目光落在朱祁銘身上,明眸流盼,目中閃過一絲嬌羞,旋即垂下頭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