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贊坐。”
朱祁銘半躺在座椅上,腦中還殘留着昨晚的一場宿醉,目光有些迷離。
“謝殿下賜座。”
尚儀局司贊何葉略一躬身,卻不肯就座,擡起頭靜靜看着朱祁銘,面色安詳,姿態從容。
嘿,還真遇見了一個膽肥的女官!朱祁銘歪着頭打量何葉幾眼,想自己突然之間變得威風八面了起來,人見人懼,鬼見鬼愁,可如今一個長期浸泡於宮廷典雅氛圍中的女官,竟敢如此“放肆”地直視他的尊容,臉上還不帶半分的驚懼。
這簡直就是肆無忌憚的挑釁!
“何司贊,本王的金面罩如何?”
“甚是精美!”
何葉拱手,寬大的長袖合在一起,看上去像小一號的帷幕。待正身擡頭時,目光裡有分笑意,似在真心讚歎金面罩的別緻。
朱祁銘心中有種面對強勁挑戰時的興奮感,語氣略顯激動:“本王將金面罩取下給何司贊瞧瞧,如何?”
那邊茵兒、渠清齊齊一凜,嘴角開始抽搐。
“殿下,這可使不得呀,皇太后有吩咐,要殿下時時帶着金面罩,若殿下隨意取下金面罩,奴婢們少不得會挨責罰的!”
金面罩又沒長在本王臉上,入寢時總該取下吧?這個理由不成立!於是,朱祁銘邪惡地笑了笑,緩緩擡起了雙手。
渠清的手指都在抖動,“殿下!眼下秋風正勁,寒氣重,取下金面罩容易着涼,請殿下三思!”
取個面罩都還要三思?朱祁銘舉目望向門外,見別院正籠罩在一場細雨的煙幕中,微風徐來,卻並無半分的涼意。
這樣也會着涼?荒唐!朱祁銘揚揚脖子,飛快地把雙手搭在面罩上。
“其實,妾身在鹹熙宮裡見過這副金面罩。”何葉微微垂首,神色依然是那麼淡定,“妾身還見過殿下邪毒侵體後的樣子,只不過殿下當時昏睡不醒,不知道妾身來過別院罷了。”
太失敗了!朱祁銘沮喪地垂下雙手,就想在何葉臉上找出殘留的驚悸,可是,那上面除了端雅,就是淡定。
“你爲何要來別院?”
“殿下是指落水之後的次日麼?”何葉緩緩擡起頭來,目光落在金面罩上,“靜慈仙師不便着人前來探視殿下,妾身便過來瞧瞧情形,再去向靜慈仙師詳細稟報。”
靜慈仙師?朱祁銘驀然想起了當初在離院附近遭受的那場奇特“辱罵”,頓覺得靜慈仙師連罵人都沒個準頭。良妻美妾?我這個樣子何來良妻美妾!
“你是靜慈仙師何人?”
“論親,秦惠嬪的母親是妾身的舅母,而靜慈仙師是秦惠嬪的姨母。”
等等,舅媽的女兒的姨媽,這關係有點繞呀。罷了,何必在此等事上費腦子?不如想想秦惠嬪,那個帶着幾分仙氣的女子還是挺有意思的。
“秦惠嬪聽說了殿下的遭遇之後,託妾身送給殿下······”何葉突然頓住了。
不要啊!天子的女人給一個未婚親王私送禮物,那可是驚天緋聞啊!
片刻後,朱祁銘腦海裡騰地冒出一道更加強烈的聲音來:你都這個樣子了,還裝什麼聖人?一個仙
女般的妃嬪給一個少年親王暗送禮物,多緊張多神秘呀,大家玩的不就是刺激麼!
於是,他坐正身子,身體前傾,期艾地望向何葉。
“秦惠嬪託妾身送給殿下一句話:世上有毒藥就有解藥,這邪毒應該是可解的。”
切!淨說沒用的廢話!朱祁銘靠在椅背上,一身的精氣神散去了大半。
“你今日前來又是爲了何事?”
“殿下那日在奉天殿被皇上訓斥,事後朝鮮使臣李邊和琉球使臣吉且坦過意不去,託人給殿下送禮賠罪。哦,此事請過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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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過旨了?皇上會這麼寬容?朱祁銘立馬回想起了那日奉天殿的情景。他把好端端一場朝見禮儀攪了個稀里嘩啦,皇上大怒,不過,嚴詞訓斥之後,也只是喝令一幫內官將他“禮送”出殿,“押解”回別院,此後就沒有下文了。
他不是沒有申辯過,但整個內侍監統共只有三個叫“江源”的人,其中兩個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躺在病榻上等死,另一人還能當差,只是行動時每挪動一步都似乎要使足全身的力氣,瞧他的歲數不說七十也得有六十七八。
內侍監依照名字、樣貌遍查三日,結論是查無此人。這樣一來,所謂經江源傳旨而進入奉天殿的說辭就成了一道不攻自破的謊言,別人嘴上不便說穿,只怕心裡早就得出了“越王撒謊”的結論!
皇上雖未對別院的主人下達嚴格的禁令以示懲戒,但朱祁銘明白自己要爲那日的“唐突”付出足夠大的代價了。一切都得自覺,老老實實呆在別院裡,再也別去嚇人!
哼,閹人的身份裝是絕對裝不來的,那個江源肯定是名內侍,而且還是一個久經歷練的資深內侍,此事不容置疑。既然江源不是紫禁城裡的內侍,那麼,他究竟來自何方?能在皇城內行動自如,這絕非尋常人就能做得到的!
若是外面的人與紫禁城裡的奸佞合謀,那就耐人尋味了······
“殿下,禮物就在書案上。”
朱祁銘的思緒被何葉喚回到現實中。想自己從未得到過外邦使臣的禮物,若非那日誤闖奉天殿,豈會受到李邊、吉且坦的破例相待?嘿嘿,這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何司贊,若是禮物太過貴重,本王可不敢貿然收受。”
“妾身說過,此事已請過旨了。”何葉的目光移向書案,“李邊送的是螺鈿梳函,吉且坦送的是金銀粉盒。”
朱祁銘扭頭看向書案,就見案上擺放着一大一小兩樣物什,略大的那件物什五彩斑斕,略小的那件禮物金光閃閃。螺鈿梳函是朝鮮的特產、紫禁城衆多女子的最愛,其用途是裝各色梳子,以紅木製成,表面嵌有夜光螺殼片。而金銀粉盒是女子盛裝脂粉的專用盒,由純銀製成,嵌有數塊金片,金、銀的表明都鏤花,十分的精美,這樣的粉盒以琉球國出產的最負盛名,在大明無數貴室女子當中,產自琉球的金銀粉盒可謂是一盒難求!
突然,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七年前的一幕。當年的某日,皇太后與皇太妃遣人前腳趕後腳似地赴越府送賞,皇太后的賞物中赫然就有一件螺鈿筆函,而吳太妃的的賞物中竟然也有一件金銀書匣!當年的賞物與眼前的贈品用
途迥異,但造型相同!
從那日存心殿受賞開始,他的人生軌跡就開始發生重大偏離,一切都在改變。而七年之後,如往事回放一般,相似的禮物映入眼簾,一望之下,恍然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大夢,到如今,大夢仍在繼續。
“此二物全是女子的用品,本王受之何用?”
他的語氣不帶傷感,那裡面盡是淡然。過了七年,經歷了太多的世事,明白了人生原本就會沉浮不定,就像眼下這樣,他不得不取守勢,迎來了人生中的一個低谷······
“殿下不稀罕,未來的越王妃卻用得着。”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朱祁銘搖搖頭,那邊何葉知道自己該離去了。
“妾身告辭。”
何葉走後,朱祁銘支走茵兒、渠清,起身憑窗,繼續梳理被何葉攪亂了的心思。
呂夕謠不來別院,他與楊溥的聯繫渠道就被切斷了。而大婚後的天子對他這個親王流露出了遠勝於往昔的疏遠之意,不消說,查探舊案一事引起了天子的不快,暗中影響中宮人選的事也多半讓天子看穿了,兩件事合在一起,天子不生疑纔怪!
追根溯源,而今的被動還是源自發生在雍肅殿的那場功虧一簣的大戲!對喜寧一擊不中,就會打草驚蛇,必然招致那股強大勢力的猛烈反擊。
只是,這裡面有個疑問:別院裡只剩主僕四人,像當初讓他落水那樣再複製一場意外事故豈不是一了百了,何必改換手腕,設計讓自己在天子面前漸漸失“寵?如此麻煩,那些人也是不得已而爲之麼?
意外事故?“啊!”想到這裡,朱祁銘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驚咦一聲,片刻後隱約瞥見窗外有人影晃動。
但見衣袂飄飄,輕細的悉索聲響過之後,一個無比輕盈的身影出現在了窗外的遊廊上。
朱祁銘起初本有幾分怯意,但只須望一眼那人超凡脫俗的氣韻,他就頓感釋然。
“凌虛道長!”他脫口叫道。
那人是個女子,頭戴道冠,身着道袍,年約三十出頭,順着遊廊朝朱祁銘置身的窗邊緩緩走來。
“一個習武之人,學藝不精,還要太皇太后操心,真是無用!不過,眼光倒是不錯,這麼快就猜出了貧道的身份。”
莫非太皇太后請了高人在暗中保護自己?嗯,何須另請高人?眼下這個女冠必是武藝絕塵!一念及此,朱祁銘不禁望着來人嘿嘿直笑。
凌虛道長在窗外駐足,行罷道家禮,對着朱祁銘仔細端詳一番,然後連連搖頭,“金面罩也遮不住醜陋,嚇壞了別人,那就是殿下的不是了。貧道提起過迤北荻果、迤北溟泉,這可是貧道在《四夷奇方》中見過的,殿下最好還是信了此方。”
“它們生在何處?”
凌虛道長眨眨眼,語氣有些發虛:“聽其名,當然是生在遙遠的北方嘍!”
哼,北方,北方那麼大,難不成要本王流浪去!朱祁銘暗自嘀咕着,嘴上倒是殷勤,拱手禮道:“多謝道長相助!”
“長着這副模樣,往後就別隨意叫嚷了,免得嚇壞了旁人!”
又見衣袂飄飄,朱祁銘循聲望去,窗外已空無人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