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終於將皇上的心思窺出了個一絲半分。
眼前的天子正因爲年少,所以纔在不動聲色的外表下,藏着一顆蠢蠢欲動的心。他肯定懷揣明君聖主夢,但每一次衝動都被朝儀,被大臣典雅的勸諫,被方方面面的勢力抑制着,他動彈不得。
他學貫古今,遍知朝務,可惜他不善於將所學所思,所見所聞融匯起來,找不到展露天子雄韜的那個爆發點。而朱祁銘恰好可助他找準那個點,就像方纔那樣,一經朱祁銘提示,皇上就能頓悟,一番借題發揮的言辭分量十足,令楊榮這樣的飽學之士都難以辯駁。
朱祁銘對自己所能扮演的角色有分向外,也有分擔憂,畢竟這樣的角色極易成爲捨車保帥中的那個“車”,更何況,天子的心思仍令他感到陌生。
“祁銘,襲位之事容朕再想想。朕並非不想讓你襲位,而是你襲位之後,接下來的事讓朕爲難。”皇上聲色俱緩,眼中有分笑意。
襲位之後的事?那就是赴藩嘍?不知皇上是爲如何不讓自己赴藩感到爲難,還是因拿不準讓自己赴藩何處而爲難!
朱祁銘根本就不願留意襲位的事,他親眼見過皇上與輔佐大臣碰撞出來的火花,覺得如呂先生做了帝師,自己更難與朝中大臣相處,而呂先生也將難以自處,便趕緊躬身道:“臣明白。陛下,呂先生並非翰林,若爲帝師,恐令君臣兩難。”
此言出自一個王子之口,顯得有些冒昧,不過,皇上看似心情極好,“朕雖爲天子,但許多事並非都能如願。朕不想讓別人將帝師硬塞到朕的身邊,總想欽定帝師······罷了,此事到此爲止,你退下吧。”
離了雍肅殿,朱祁銘回了一趟慶元殿,聽說呂希父女已出宮,便往清寧宮回趕。路上突然想起楊榮臨別時丟下的那句話,心中頓時感到一陣陣的不安。
自己終歸是走了一步險棋,助皇上滿足了其乾綱獨斷的好奇心,可是卻貿然站在了輔佐大臣的對立面,輔佐大臣一旦對自己發難,皇上會怎麼做?皇上扛得住衆臣的壓力麼?
“殿下,殿下!呃,呃,呃······”
身後傳來毛貴熟悉的叫喊聲,朱祁銘轉身望去,見毛貴甩動着雙臂,半彎着腰,雙腳一顛一顛的,顯然是方纔跑得太猛,一不小心踩在溝坎上失了平衡。
“噗通”一聲,毛貴還是栽進了排水溝裡,等他爬上來時,已是滿身泥漿。
“殿下,朝中大臣齊聚奉天殿,輔佐大臣正請皇上移駕奉天殿,或許是爲了殿下······襲位赴藩的事。”毛貴站
在溝沿上就說開了,舉手檫拭臉上的水珠,結果抹成了一張大花臉。
來得真快,真是報應不爽!朱祁銘幽然道:“是皇太后命你來的麼?”
毛貴點點頭,腳下一滑,身子頓時朝後傾斜,“呃,呃,呃······”一通亂叫,再次跌進排水溝裡。
朱祁銘搖搖頭,暗道一聲“不吉”,不無同情地道:“溝裡寒氣重,你快回去換身衣服。”隨即轉身離去。
這場風波遲早都是要來的,遲來不如早來!
危機既是“危”,也是“機”,若能化解這場突發的風波,自己赴藩一事便會被無限期擱置下來,至少在自己成年前是如此。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往後幾年就算徹底安定下來了!
朱祁銘定下神來,心中想到了皇祖母。他根基尚淺,這個時候還離不開皇祖母。
回到清寧宮,太皇太后正略顯焦急的等着他,顯然她已知道了雍肅殿與奉天殿那邊的消息。見到皇祖母那副神態,朱祁銘有些心酸,皇祖母終究是老邁了,數年不聞政事,加上一場大病留下了後遺症,她已然失了往日的雍容,不再有舉重若輕,叱吒風雲的氣派,如今,她更像是一個祖母!
“皇帝還是心急呀!皇祖母已給他鬆開了一隻手,輔佐大臣的那隻手遲早也會鬆開的,何必急在一時?自己鬧不開場面,就拉去一個墊背的!”
想皇祖母明顯偏向自己,不惜背地裡暗斥皇上,朱祁銘覺得此情此景於自己恐怕是禍非福,不可任其延續下去,便勸道:“皇祖母,此事不怪皇上。皇上快成年了,這個時候,聖意是何等的重要!大臣們須得小心揣摩,可惜,皇上在變,而輔佐大臣不知求變,死抱着老眼光看人,誰知他們安的什麼心思!”
太皇太后搖搖頭,“如今大明還離不開輔佐大臣,這下好了,你一個年少王子,摻乎皇帝與朝臣之間的事,大臣們肯定以爲皇室宗親在違制預政,此事不便明言,他們就拿方便明言的事鬧騰,想必他們心裡在想:攆走越王子,替朝廷永絕後患!”
果真是這麼想的麼?他們就無一點點私心?對此,朱祁銘深感懷疑,嘴上卻道:“不是還有皇上嗎?”
太皇太后一臉的落寞,“皇帝?皇帝獨自一人恐怕經不住那麼大的陣仗,唉,皇祖母耳聾眼花,老嘍,不比以往了,皇祖母有言在先,不再參與朝政。這可如何是好?”
朱祁銘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吳太妃。他並未打聽過去幾年皇祖母從犯病到痊癒的離奇故事,不清楚這背後是否有不爲人知的秘密,但他察覺到皇祖母對
皇太后、吳太妃都十分的冷淡,似乎極不情願見到她們二人。可是,他的此番遭遇終須吳太妃幫忙,而吳太妃肯定也樂意幫這個忙,所以他要提醒皇祖母留意吳太妃的作用。
“皇祖母,您的孫兒都快成年了,郕王也快成年了,祁銘若赴藩,想必會讓許多人不安,憂心的不止皇祖母一人。”
太皇太后一凜,旋即浮起一臉的厭惡之色,沉吟良久,咬牙吩咐內侍道:“傳吳氏!”
那名內侍領命而去,太皇太后板着臉嘆道:“想必你也清楚,朝中言官大多向着吳氏,這麼多年從未變過。福安宮一動,紫禁城裡的另一人豈甘人後?這樣也好,她們難得聯手,二人聯手,輔佐大臣只怕難以收場!”
另一人?那自然是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話涉及宮廷秘事,也就是如今太皇太后神智已衰方不避諱,擱在以往,此話是萬萬傳不進朱祁銘耳朵的!不過,太皇太后隨口說說並不打緊,朱祁銘卻萬萬不能搭話。所以,此時此刻,沉默是金!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吳太妃就匆匆趕到了清寧宮,見禮賜座後,她神色鎮定,臉上似乎還寫着分得意,只是被眼角眉梢那抹習慣性的哀怨掩住了。
太皇太后動動嘴脣,極不情願地開了口:“人老不中用,總愛安靜,可聽人說前朝動靜極大,想要安靜卻不容易。”
“太皇太后精神已然大好,雖如此,也不能任由外面的瑣事打擾呀。”吳太妃移目靜靜看了朱祁銘一會,“太皇太后,臣妾甚是喜歡祁銘這孩子,不如讓祁銘住進福安宮,與祁鈺作伴,臣妾一定善待祁銘如,總比那個什麼······盧方氏強過百倍!”
太皇太后一震,旋即勉強寬緩了面色,“我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了兩三年。”
吳太妃略顯失望,喃喃道:“唉,也怪臣妾不中用,您終究是想把祁銘託付給別人。”
太皇太后眼中精光一閃,胸部開始大起大伏,“你走!”
吳太妃頓時手腳無措,“太皇太后,臣妾並無······”
“快走!”
吳太妃略顯慌張地起身施禮,臨行前又看了朱祁銘一眼,朱祁銘趕緊趨前施禮。
一場交談不歡而散,朱祁銘並不擔心吳太妃會生變,吳太妃豈能置身事外!他只擔心皇祖母的身子,就小跑到她身邊,想勸慰幾句,卻見太皇太后站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手。
“走,皇祖母不要這張老臉了!這就去奉天殿,看何人忍心欺負咱們祖孫二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