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嘆息

經過三個月的治療,吳俊森出了院。大夫一面帶有炫耀性的誇讚自己的醫術,另一面也客觀的指出了關鍵所在,“換了一個新環境”。剛出院的吳俊森回家以後恢復了幾分少年時的活潑天性,帶着愉悅的心情向家人講述住院時的見聞:被驚嚇到已經像一具木偶連對自己名字的呼喊也沒反應的同房病人,言談舉止一切正常只是一刻不停的拿着梳子梳頭的年輕小夥,還有那個整天追着吳俊森用菜裡的肉向他換煙抽的老頭,甚至比外面市場那些做生意的正常人還要精明——老頭要求按尺寸向他交換,並且煙的過濾嘴不算煙的一部分。吳俊森強烈懷疑老頭是個正常人,只不過因爲子女的贍養問題才住到了這裡。在處於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症狀的病人之中,吳俊森把自己和他們相比較以後,感覺自己是很輕微的,並且之前頻發的各種症狀也有了很大的改善。雖然處於大夫每日的觀察和護士二十四小時的監護之下,但使用的藥物還是之前那幾種,伴隨着症狀的減輕,吳俊森甚至在第二個月的時候減了兩種藥。在和家人漫談過自己的這段住院時光,接下來的日子吳俊森就把自己處於走廊過道那間臥室的窗戶緊緊的關上了,並且在最悶熱的七月份也不再打開。用膠水把窗戶所有破損的孔洞都堵上,最後把房門內側的邊緣厚厚的貼了一層玻璃膠,在關上的時候所有的縫隙都被堵死。從走廊能傳進房內的聲音小了很多。通過一段時間的測試,吳俊森還是覺得不滿意,於是想出了一個更好的辦法,用耳塞長時間的堵上了自己的耳朵。趙榮華髮現吳俊森慢慢變得遲鈍了,剛開始以爲是治療的後遺症,無可奈何的接受了。後來發現兒子好像是聾了一樣,日常自己對他說的話總是很少有反應,即使做出回答,聲音也會比正常音量要高出很多。趙榮華在爲兒子整理領口的時候發現他耳朵裡白色的填充物,眼睛早已昏花的趙榮華以爲是一塊巨大的耳屎,用手指試探性的掏挖一下以後就用指尖掐着整個拉了出來。吳俊森緊張的奪下母親手裡的東西塞到自己的口袋裡,變得有些緋紅的臉上帶着一副做錯事的表情。在其他四個子女陸續離開家日常只能通過寫信這種如同蜻蜓點水般交流的情況下,留在家裡的吳俊森是趙榮華最方便最便捷的傾訴對象。多種疾病纏身的趙榮華現在在每次家庭爭鬥過後都要藉助藥物的效力才能平息心臟的劇烈顫動。失去精力的支撐,憤怒已經不能再像身強力壯的時候那樣淋漓盡致的宣泄出來。不時借酒滋事的大兒子吳俊林引起的是恐懼和擔憂,而真正的怨恨來自已經廝守了半輩子的丈夫吳守業。在吳守業越鬧越凶事態變得不可控制的日子裡,虛弱的趙榮華常常把大兒子吳俊林叫回來主持公道。而憋在心裡的怨氣久久不能消散的時候,趙榮華就向着這個待在她身邊的二兒子吳俊森傾吐:今天的爭吵是因爲過去的哪一件事積累下來的心病,而當年哪一個親戚的錯誤行爲又導致了現在的衝突。吳俊森在家中滯留的這幾十年早已對家庭的悲劇歷史爛熟於心,甚至得出了他們只是因爲習慣性而起糾紛的結論:習慣性的吵架,習慣用爭個高低的方式決定事情的走向,儘管大多數時候事情解決的方法往往只有一種,在最後還是要按照這一種方法去辦理。吳俊森習慣性傾聽母親的傾訴,並且全盤接受。在他未接受治療反應靈敏的那段日子往往情緒激動難以自制。而後在吃了藥變得感覺遲鈍以後,並且記憶力大不如前的情況下,恍惚中接受到的母親輸入的信息,吳俊森也不能保持被在藥物抑制下得到的平靜。此時靠着耳塞企圖保留一絲清淨之地的吳俊森認爲自己的行爲意味着對母親的背叛,是對這個從他幼小時就親眼目睹一直支撐着這個家的堅強女性的出賣,是對那個一直在記憶中模糊不清回到家就非打即罵的父親的妥協,還有着對自己懦弱的深切痛恨。吳俊森又一次回到了自己屋子,在所有的窗戶上貼滿報紙,將室內變得漆黑一團,只是偶爾開燈照明。並且從那天開始,拿進自己屋子的東西只能留在那裡面,每天也不再到餐桌去吃飯,而是在飯熟以後從門縫中伸出手把自己的碗遞出去。吳仙秀在趙榮華一籌莫展的信中得知了二哥吳俊森的舉動,並且對母親說她哥哥現在的情況不是病,而是養成的習慣。隨後就從遙遠的北京趕回了家。剛開始的時候隔着門對屋裡的吳俊森進行了慢言細語的安撫,順着情緒勸說讓他從裡面走出來,接着講起了道理。在語言沒有產生任何實際的效果以後,疾風烈火一般性情的吳仙秀強行把門打開了。在這間已經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和長久沒清理過的垃圾,散發着潮氣和濃烈體味的沒有一絲光線的陰暗小屋中,吳俊森懷着強烈的不安請求吳仙秀不要觸碰他的東西,他會很難受,並且讓吳仙秀趕快出去。吳仙秀沒有理會吳俊森的阻攔,三下兩下扯去了窗上的報紙,然後把所有多餘的物品都收拾乾淨,最後打開了吳俊森視爲禁地的櫃子,把裡面的陳年舊物一樣一樣拿出來,有用的留下,沒用全部扔掉。在做完這些事情以後,吳仙秀對縮在牀上抱着頭的吳俊森說,“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不要每天畏畏縮縮的。”在趙榮華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吳俊森竟然好轉了起來。隨後在給吳仙秀的信中,吳俊森對自己的妹妹說她在清理東西的同時像是一起清理了自己,“頭腦變得清醒,不再有以前沉重的感覺”。也許是受到吳仙秀啓發,接下來吳俊森的行爲超出了趙榮華的預料,每當自己與吳守業哪怕是最輕微的言語衝突,都會直接招來吳俊森與吳守業正面的對抗,往往超出趙榮華的控制。對抗發展到白熱化的時候,趙榮華甚至變成了旁觀角色,對吳俊森過分舉動的責罵也不能停歇他的怒火。趙榮華只得又召回來大兒子吳俊林,憑藉着吳俊森對他大哥吳俊林的畏懼家裡新近的混亂狀態才能平息下去。而有時吳俊森憤怒會直接指向趙榮華,讓她閉上嘴,“你少說一句話,家裡就會安靜很多。”趙榮華受不了一向言聽計從二兒子突兀的轉變,就會詛咒自己的命運,“大的還沒消停,小的又接上了,哪天我死了,也就安生了。”但顯而易見的好處是吳俊森這種粗暴的做法,讓吳守業和趙榮華不敢再輕易挑起事端。尤其是吳守業,面對聯合一致的母子已經力不從心,年富力強的二兒子不時的暴怒讓他心存畏懼。吳俊森奇蹟般的保持了出院後的狀況,雖然一直沒擺脫藥物,但病情卻再沒有惡化。

吳仙娥和大弟弟吳俊林的處世態度截然想法,不借助外力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自力更生。用她婚姻悲劇的經歷總結到,“自己的丈夫靠不住,其他人就更加指望不上。”秉持着這種態度的吳仙娥甚至連同親戚同事也極少來往,密切交往的只有一個朋友。這個女人是吳仙娥新建起樓房的房客,她在附近做生意爲了就近租用了二樓的一間房居住。她的丈夫是個社會痞子,一直到死都保持着自己的風格,整天在外惹是生非的同時,把家裡也攪得不得安寧。她辛苦掙來的收入除了養育一對子女,剩餘的全部被她的男人用近似搶劫的手法拿去揮霍。相近的生活經歷讓她們有了無數的共同語言。這種友誼建立在共同的切膚之痛,比那些如同浮光點影的幸福所組成的鬆散聯盟來得更加堅固。互爲對方的承重牆搭建了一個躲避風雨侵蝕能暫時休憩片刻的房子。自從兩個女人熟悉後就開始講述各自的婚姻悲劇,重複了太多遍,以至於到了後來只要開個頭對方就能知道是哪個時間點所發生的哪件事情。即便如此,她們不會打斷對方,耐心的讓對方把自己那些感覺老是沒說淨還卡在胸口卡在喉頭的話講完。剛開始講述時如同往事又一次的重現,在自己身上再一次的發生,隨着述說的加深,越來越激越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的憤怒噴薄發出,直到在最後渾身劇烈顫抖中結束。平復下來的講述者面紅耳赤,滿身冒着汗,彷彿剛剛進行了一場劇烈運動。隨着一遍接着一遍複述,每一次的情緒都會減弱一些,直到後來變得平平淡淡。再到以後如同嘮叨家常一樣述說過去那些過去最慘痛的記憶,只是每每結束的時候都要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總結成一句話:這就是命。而相對於吳仙娥的遠方表妹,命運顯然更加不公。這位遠方表妹在吳仙娥來到這個小鎮安家落戶以後有時會到她的家中坐坐。外表柔弱而溫和的表妹引發了吳仙娥的好感,隨着接觸的增多,熟悉以後,吳仙娥時有露出對婚姻的抱怨,而這位表妹遇到這樣的話題的時候一句也不接嘴。但是吳仙娥早已在這座人口稀少的小鎮聽聞到他那位浪蕩丈夫的諸多不良行爲。吳仙娥奇怪她這位表妹對此無動於衷的態度,而據她的觀察她是一個十分要強的人。然而過了十餘年,沒有任何不良嗜好的表妹就因爲惡性腫瘤離開了人世。據她母親在痛苦中的回憶,女兒也時常氣憤丈夫的行爲,但是因爲好面子,不好意思在外面宣揚家醜,就把一切都憋在心裡。吳仙娥的種種怨婦行爲雖然引起了周圍很多人的非議,大概的意見是認爲夫妻間的矛盾雙方都有責任而不應該只指責丈夫。她過於激烈的態度甚至引來了很多無聊的人幸災樂禍的觀望,但她避免了表妹那種林黛玉似的命運。建起了新房的吳仙娥像是把一直憋着的氣力用盡了,在常年高強度的勞累和壓抑的心情中,得了一場很久也沒見好轉的感冒。經過詳細的檢查,查出了肚子里長了瘤子的病變,這個只養育了一個孩子以後就失去了作用的器官長出了腫瘤。吳仙娥聽從了趙榮華的意見,回市裡做了手術,切除了整個瘤子。幸運的是,隨後的化驗結果顯示這個有着碩大體積的腫瘤是良性的。在手術過後,傷口剛剛癒合的時候吳仙娥就急着出院,面對大夫繼續住院恢復的建議,吳仙娥提出回家保養的要求。建房欠下的外債,把兒子王凡宇送到外地去讀書的費用,家裡的吃穿用度,種種壓力,無時無刻不緊緊逼迫着吳仙娥。而就在吳仙娥回到小鎮的家裡以前,丈夫王海已經把新樓房第二年的租金全部收走了。吳仙娥拖着還在隱隱作痛的身體到家的當天晚上,剛虛弱的躺到牀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的時候,王海就用一副辦公事的態度把一米多長的清單擺到了她的面前,上面以各種名目列舉了她不在時候這個家裡的花銷。總而言之就是一個意思:他收到的租金已經全部用完,並且又借下了外債。吳仙娥此時已經無力和她的丈夫進行爭辯,身體的虛弱與素平裡的無奈讓她啞口無言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吳仙娥在家裡恢復身體的這段日子裡,王海哪怕一口粥也沒給自己妻子熬過,除去每天在外花天酒地的生活,回到家裡就是呼呼大睡。最後,看不過眼的鄰居勸說王海,讓他適當的照顧一下自己的老婆,將來在他生病的時候老婆也會照顧他。王海一句話斬斷了對方的好意,“她生病是她的事。我不生病。”鄰居被這奇怪到不近人情的回話嗆得啞口無言,再也說不出話來。隨後,吳仙娥源自父親優良身體素質的基因和作爲頭生子吃到了飽奶的好處顯現了出來。在沒人照顧的情況下身體迅速康復,並且又恢復了之前旺盛的精力。她修整房屋的所有細節,給不嚴實的窗戶補足膩子,把帶鐵的容易生鏽的物件刷上油漆,擦除每一塊瓷磚的污漬,最後把傢俱擺放到合適的位置。在偶爾緩和的夫妻關係中,王海也在樓房的外圍做了很多隻有靠男人的體力才能完成的活計,修整由於建造時的粗心而導致不平整的臺階,把拉回來的冬天取暖用的煤炭搬進鍋爐房裡,不常用的東西都歸置到樓頂上。樓房的一層作爲商用門點已經全部出租,二樓除了租出去一間小屋以外還剩下一個很大的客廳閒置着。在這座緊挨着車站的房子周圍有着衆多的閒雜人口聚居。在吳仙娥一手策劃下營業起來的麻將館很快就人滿爲患,開始的一張桌子加到了四張,準備的二十多張凳子依然不夠用,那些等待着上桌的客人常常要站着觀看牌局的進展。處在繁忙料理之中的吳仙娥和王海不再那麼劍拔弩張,通常是吳仙娥招呼客人,王海盯着檯面,或者在三缺一的情況下負責上去支場子。在那些嗜賭的客人連續幾天幾夜的鏖戰中,吳仙娥和王海甚至有了從未有過的默契,吳仙娥照料白天,王海則熬通宵陪客人。事情發展到後來,在一方分身無術的情況下,另一方就自動去補足對方。無時無刻的忙碌使近在咫尺的雙方產生了距離,無暇顧及那些在過去密閉空間裡一觸即發直至發酵的漫無邊際的往事。減少了摩擦的吳仙娥和王海有了片刻的歇息。

王凡宇幾次外出求學的經歷都不成功。從升入初中就開始頻繁逃學曠課,和同學混在一起吸菸打遊戲。母親吳仙娥認爲是自己疏於管教的原因,在巨大經濟壓力的重負下,把王凡宇送到外地的學校接受更好的教育。母親的這份苦心王凡宇心裡明白。但即使是面對新的環境,新的同學和老師,王凡宇還是像在過去的家庭環境中一樣消沉。有幾個老師對王凡宇印象很好,鼓勵着引導他,另外一些同學也對王凡宇伸出了橄欖枝,王凡宇感受到了這些善意,但在當時,這些都對王凡宇不起作用。他大部分時間獨來獨往。到了後來,王凡宇不再關心考試的成績,也就不再聽老師的講課,多餘的時間,用來閱讀了大量的課外書。在這青春如火的年紀,王凡宇也被書中描寫的愛情深深吸引。當時有女孩子主動接觸他,在交往後他發現自己喜歡的是體型嬌小性格溫柔的女孩子。當把童年的記憶結合到一起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選擇標準和大舅吳俊林幾乎一模一樣,至少就他見過和大舅交往過的那些女人都是這一類型。而與二舅吳俊森偶然吐露的心目中嚮往那一類女孩類型也如出一轍,溫柔是最基本的條件。他當時還以爲是受到遺傳的影響,或者是家庭耳濡目染的薰陶。在很多年以後,他仔細分析了才明白:受到了壓制的心理讓他覺得嬌小玲瓏的女人給自己的感覺更容易控制,情愛的需求放在了次要的位置,首先需要的是安全感。王凡宇讀大學碰到了他心目中所理想的那種女孩,一張娃娃臉的秀氣面孔,身體嬌小玲瓏,說話柔聲細氣。王凡宇不顧一切對她進行了狂熱的追求,用盡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方法。直到有一天,王凡宇在對她講了自己的讀書心得後,她笑着對他說:王凡宇同學真幽默。從那以後,她不再拒絕和王凡宇單獨外出,通常在一起聊到很晚宿舍都快要鎖門的時候,王凡宇纔會把她送回去。王凡宇奇怪自己在狂熱的追求舉動後得到了她的信任但沒有向她表白過,而她在倆人越來越密切的交往中總結了一句,“你太霸道。”王凡宇得到了這句記憶深刻的話後卻並沒有仔細的去想。直到畢業後分開王凡宇也不知道自己和她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兩人甚至連手都沒拉過,但在一起了那麼久的時間。他很想她,很想很想的那種。而她也給他打過電話,王凡宇卻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就這樣過去了。王凡宇畢業後就回到了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