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嘆息

王凡宇的胎教就是父母的爭吵聲。在懂事後他就愈發感覺到家庭氣氛的異常,母親帶着鬱郁的神情幹活,而父親經常不在家。王海會給他很多的零用錢,給他買整套的童話故事書,給他買零食,對於他的要求一概允許,甚至在入睡前會爲他講故事。但王凡宇還是不願意見到他,因爲父親一進家門就意味着家中安寧的結束。在和母親的朝夕相伴中,自私自利毫無責任心的父親成爲一個越來越負面的形象。王凡宇從來沒有像有的孩子那樣耳朵後面滿是污垢或者手背上都是皴裂的印子,而是全身乾乾淨淨香噴噴穿着吳仙娥織出的又暖和又柔軟的蝙蝠袖毛衣到處玩耍。雖然處在吳仙娥的精心照料下,但王凡宇也從未感覺到母親有過溫暖的氣息,彷彿她本來就是一件冰冷的物體。王凡宇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把脫下來的衣服緊緊的圍着自己的身體包成一圈的時候,吳仙娥奇怪兒子的舉動,她再三索要卻一直遭到拒絕。隨後王凡宇拿着父親給買的小鏟在院中玩耍,剛開始四處剷土。後來在院中的中央挖了一個坑,先是在土坑裡玩了幾天,隨後用挖出來的土建了一道圍牆把坑圍住,在圍牆面向大門的位置開了一個缺口,架上了一把彈弓,並撿取了大量的石子作爲彈藥存放到坑裡,以後就把所有屬於自己的物品都放到了裡面。隨着坑的一天一天擴大,裡面的內容也越加豐富,並且在坑的側面挖出很多小洞作爲儲藏室,把東西分類擺放進去,還在裡面平整出了一塊鋪上牀單可以睡覺的空地,甚至爲整個坑裝上了防雨的塑料頂棚。在做出用泥捏的碗筷之後,王凡宇經常領着小朋友來參觀自己的成果。就在王凡宇認爲彈弓有可能無法抵擋從大門進來入侵者而試圖挖出一條通向馬路的地道時,王海拆毀了這個已經佔了半個院子的龐然大物。爲此王凡宇更加厭惡自己的父親。而吳仙娥看到對着大門的彈弓,再聯想到緊緊依偎着兒子的衣物時,嘆息着確定了王凡宇缺乏安全感的事實。王凡宇此時尚不能理解安全感的含義,但他確實不願意待在自己家裡。每逢假期總是要去姥姥家,一直住到開學纔回來。姥姥家比自家的環境並沒有多大差別,比起父母相鬥像是戳在心臟上的致命,隔了一輩的姥姥家的混亂像是打在皮肉上的感覺則顯得輕微一些,至少不那麼痛。好在趙榮華和吳守業只是像回味往事一樣起一些摩擦,兒女們的不幸遭遇轉移了他們大部分的注意力,年齡的增加和疾病的困擾還有長期缺乏營養的飲食也讓他們的精力不濟,即使起了爭端也能很快平息下去。最大的困擾來自已經在黑暗中迷途的吳俊林,但是通常在看到王凡宇以後他都會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即使爛醉的情況下也要在小外甥面前保持着體面。在這個貧乏的家中,王凡宇總是喜歡和自己的二舅在一起玩耍。當時的吳俊森已經在藥物的控制中恢復了原本柔和的性情。除了頻頻吐口水和有時會對着鏡子發笑,王凡宇看不出這個舅舅與別人的不同。在有時平靜或者喜悅的氛圍中,吳俊森會在自己的院中爲王凡宇講解星座的知識,並用望遠鏡觀察天體的變化。而在吳俊森的房間裡,王凡宇發現了滿滿一箱子的書,來自吳俊森多年的積攢。長時間待在吳俊森小屋裡的王凡宇常常在戰爭的殘酷、宇宙的奧妙、人性的奇怪、世界的博大中流連,並在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能得到吳俊森的指點。王凡宇覺得舅舅是個淵博的人,超過了自己學校裡的那些老師,因爲通常他們滿足不了王凡宇的好奇心,而舅舅總能回答自己的問題,哪怕多年以後經過驗證吳俊森是杜撰的答案,王凡宇在當時也覺得完美無缺。王凡宇唯一覺得吳俊森的缺點就是小氣,而在向趙榮華髮出這個不懂事的疑問後,姥姥嘆着氣向王凡宇解答,“你舅舅沒錢,每個月我只給他二十塊。”而吳俊森常常用自行車馱着王凡宇出去玩,即使熱得渾身大汗淋漓,吳俊森也不捨得花錢買五毛錢一根的冰棍。王凡宇到現在也記得他和舅舅吃冰棍的情景。騎了很遠的路以後,就找個陰涼處,把自行車放在一邊,王凡宇跑去買兩支回來,倆個人蹲在地上,邊說話邊吃,咬下來的冰塊嚼在嘴裡發出嘎嘣嘎嘣的脆響,最後把嚼碎的混合着水的冰碴吞嚥下去,喉結裡就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有時候吃得快了就開始打冷顫,通常站到太陽地曬一曬太陽恢復正常。吃完以後擦乾淨嘴,原地歇一歇,舅舅蹬上車慢慢向前騎,王凡宇助跑幾步,跨坐在後座上,就向下一個目的地出發了。吳俊森帶着王凡宇逛遍了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然而最常去的是離家很遠的一條大河,王凡宇不明白爲什麼舅舅總是長時間用手抱着頭,緊緊盯着湍急奔涌的河水呆坐在河邊出神,有時一連幾個小時保持着同樣的姿勢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像。通常年幼的王凡宇玩得不耐煩後,就會催促吳俊森離開河邊帶着自己到一個更有趣的地方,而吳俊森也從來沒制止過王凡宇的任性要求。在王凡宇的印象中,吳俊森更像是童話書中描寫的飛馬,由自己掌握着,任意指揮方向,充滿着想到哪裡就到哪裡的自由。開學的日子都是王凡宇最不情願的時刻,不是因爲假期作業,這些王凡宇總能早早完成。而是要離開姥姥家回到那個冰冷的家裡,每次王凡宇在汽車快要進站的時候心裡就會開始慌張,而汽車停下的瞬間心跳就會比平時加快,拖延着腳步慢慢的走回家裡。往往報名的時候王凡宇感覺自己就變成了一根繩子,一向愛護自己的母親也變得不可理喻,與那個自己討厭的父親把自己夾在中間,因爲學費的事情像拔河一樣拉扯着自己。通常是吳仙娥要王凡宇向王海索要學費,而王海總是以自己沒錢爲由拒絕王凡宇讓他回去向自己的母親索要。王凡宇兩面碰壁,像當年的他的舅舅吳俊林一樣感到心裡焦躁委屈。其實最後一刻吳仙娥都會把錢給王凡宇,而王海在領着王凡宇去報完名的以後還會給他買書紙筆等等一大堆的學習用具,並且回家以後還要把所有的書都包上嶄新的書皮。幼小的王凡宇不明白倆人事後頗爲協調的舉動爲什麼在事前還要有讓自己難受的多此一舉。

在感情遭到接連的打擊,一直處於漂泊中的吳仙秀漸漸產生了想要尋找歸宿感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過客。家鄉舊日傾心於她的男孩都已經成爲了父親,而最幸運的機會已經錯過,舊日給出優厚條件的老闆早已斷了聯繫。在恢復了與趙榮華的通信後,母女雙方都因爲吳仙秀馬上就要三十歲的年紀還沒出嫁的問題焦慮不安。命運好像還留了一絲餘地,吳秀仙在偶然的機會遇到了之前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在倆人建立了新的聯繫之後,這個剛離了婚的男人就開始熱烈的追求她。吳仙秀在一段時間的交往後把這個男人的情況告訴了趙榮華。在趙榮華的心裡,此時的女兒已經走投無路,於是她不再計較這個男人離婚的經歷和比女兒大十幾歲的年齡,寫信表示支持吳仙秀的決定。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吳仙秀在與吳仙娥的通信中告訴大姐,這個男人的穩重讓她感到內心踏實並隨着一步步的交往產生了相互的愛情,並且不同於吳仙娥的含蓄而用直率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真實的想法——話少的楊棟不像父親吳守業那麼的嘴碎,惹她心煩。在北京舉辦完婚禮的第一個新年,吳仙秀帶着自己的丈夫回了孃家。見面以後吳守業和趙榮華都對女兒的選擇表示滿意,雖然年齡大了一些,但新女婿敦厚的第一印象給了他們好感。頭三天楊棟都在家中幫着做家務,在四天的時候說要到街上去轉轉,隨後就一天沒看到人影。一直將近天黑纔回來,手裡拎滿着大包小包的東西,說都是自己在菜市場看到的本地特產。第二天就下廚做了滿滿一桌子菜,一邊自己吃一邊往吳守業和趙榮華盤子裡夾,“吃,吃,這個好吃。”這些菜全家人用了好幾天才吃完。吳守業像是有了明確的預感,小聲和趙榮華嘮叨,“這像是個油子,不像是過日子的人。”趙榮華白了他一眼,“那還不是和你年輕時候一樣,丟下老婆孩子逍遙走四方。”隨後楊棟又在寵物市場流連,先買回來一個鳥籠,裡面裝着一對花顏色的鸚鵡。接下來的日子,家裡不停的添加新成員,一對綠背烏龜,一隻白色小京巴,幾隻兔子,甚至多出來一個準備養金魚的魚缸,因爲沒有合適地方擺放而作罷。趙榮華開始擔憂女兒日後的生活,把女兒拉到一邊讓她規勸自己的丈夫。吳仙秀尚處於新婚的浪漫中喜悅中,對丈夫的行爲不以爲然,“這小地方啥也沒有,他這是悶的慌,無聊。”回到北京的吳仙娥和丈夫以及丈夫的弟弟弟媳還有公婆共同住在一處四合院中。她很快懷了孕,倆個月的時候就出現比其他人大的多的妊娠反應,剛吃完飯就會噁心,吐得胃裡都是酸水,到後來只敢喝一點粥,晚上也睡不安穩。肚子增大的速度也超出了正常人,大夫檢查完告訴她有可能是雙胞胎。於是在意外的驚喜中,吳仙娥辭了職專心在家裡養胎。而楊棟顯然還沒有從無聊中解脫出來,繼續保持着他岳父對他是一個油子的評價,成天晃盪在外不着家,不回家照顧懷着孩子的老婆,吳仙娥挺着大肚子自己做飯吃,賺到的錢吳仙娥更是一分也見不着。而吳仙娥此時只以她積攢的微薄儲蓄支撐。夫妻倆開始拌嘴,自知理虧的楊棟在伶牙俐齒的吳仙秀面前保持着幾分忍讓的態度。這時見到兒子處於下風的婆婆加入了進來,本就因爲婆婆平時不聞不問的態度而憋了一肚子氣的吳仙秀一下子爆發了出來,與婆婆叫嚷了起來,而就在這個時候,小叔子出言指責吳仙娥的不是,說她不懂禮節頂撞老人。從那以後,全家人對吳仙娥對冷眼旁觀,時不時還隔着門風言風語的嘲諷。彷彿時光倒流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村子,趙榮華遭遇的一切在她最疼愛的小女兒身上又開始重現。吳仙娥此時頻繁的與大姐通信,把自己遭遇到的一切都寫下來,信寄出去的同時心裡馬上就輕鬆一些。但是與趙榮華的信裡吳仙娥卻隻字不提自己的現狀,因爲她通過直覺就能感到生硬性格的母親只能會把一切搞砸,而父親吳守業只是個影子,即使最難過的時候也不會想到他。在生完孩子以後吳仙秀和婆家的矛盾已經越積越深,終於在婆婆又一次習慣性的“老外地”“老外地”的侮辱言語中,吳仙娥在長久的隱忍之下再也按捺不住,隔着門與站在院中婆婆大吵了起來。婆婆操着字正腔圓的京腔向她罵完“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外地的野貨”這句話以後,吳仙娥衝出家門指着婆婆的頭用一句“北京人頭上都長着毬嗎”的反問噎得她再也沒說出話來。隨後婆婆回了屋子,一整天裡再沒有下牀。晚上回到家的楊棟勃然大怒,擼起袖子砸完了傢俱就和吳仙娥打了起來,吳仙娥猛烈的進行還擊。接下來的時間裡,夫妻二人幾乎天天吵打,楊棟臉上被抓出一道一道的血痕,而吳仙娥即使在小腿骨骨折的情況下也沒半點退縮,仍然激烈的與丈夫搏鬥。見到吳仙娥不服軟,楊棟越到後來心裡就越沒底,在一次與吳仙娥劇烈的打鬥以後,喘着粗氣坐倒在椅子上,恨恨的說道:”丫的就沒見過你這麼硬的女人。”

吳俊林停止了對寧小英的徒勞尋找,接受了現實,開始重建新的生活。吳俊林頗具男子氣概的談吐舉止讓他很容易就得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垂青,在不長時間的交往後,倆人就同居到了一起。失去收入來源連每個月的生活費都需要家裡補貼的狀況吳俊林萌生了做生意的想法,趙榮華從當時尚未出嫁的吳仙秀手裡要了一筆錢,交給了他。吳俊林拿着這筆錢去了南方,販回來七輛摩托車。擺放在院中的摩托車很快就一輛接一輛從大門推了出去,直到最後一輛也不見了的時候趙榮華問吳俊林要回本錢,吳俊林卻找藉口推脫着不正面答覆。直到有一次酒醉後,在吳俊林朦朧的話意裡趙榮華才知道了前因後果,其中的兩輛被吳俊林拿去送了舊日的領導,另外的三輛被朋友賒了去,賣出去的只有兩輛,錢被用在了吳俊林的日常花銷和請客吃飯上面。吳守業和趙榮華嘀咕兒子把兩輛摩托車送領導的行爲,不明白已經失去工作的吳俊林還像以前爲了獲得提拔而討好領導的行爲。直到清醒以後吳俊林才說明了自己的用意,希望從掌握着分配權利的領導手中得到政府的項目,“那纔是掙大錢的活。”趙榮華家庭婦女的身份讓他對兒子的意見說不出所以然來,而上了大半輩子班的吳守業則小心翼翼的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有了好事領導自己的親戚朋友也不夠分,還能輪到你的頭上,就憑你那一星半點的東西?”吳俊林馬上沉下去的臉上堆滿了寒意,吳守業不再說話。遠在北京已經積累單獨在社會打拼多年的吳秀娥在聽聞吳俊林的做法後,在與趙榮華通信中發出了“自己的大哥是不是喝酒喝壞了腦子的”評論,並拒絕母親再把她的血汗錢交給吳俊林,並列舉大哥從退伍後回到家裡的行爲,包括與大嫂的矛盾,認爲吳俊林本質上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這種尖銳的態度一併表現在吳仙秀的行爲中,在寫這封信不久後她就在臘月的時候回了家。在臘月二十八的時候吳俊林又一次回家暗示要從家中拿錢請客的時候,這次他處在清醒的狀態中。吳仙秀先於母親的猶豫就直接回絕了他,並讓他體諒一下父母的艱難。吳俊林駭然這自從長大後,家中居然有人反對他的行爲。在他看來,吳仙秀此時的舉動無異於對他一直以來權威的挑戰。他沒有說話,而是當即照着吳仙秀的臉上扇了一巴掌。吳仙秀屢屢與母親發生爭端的時候母親也只是罵她,而此時在這個家中她居然捱了打。吳仙秀懵了一陣,當即哭了出來,不依不饒指責吳俊林那些家人只敢在背後議論的諸多不是。吳俊林惱羞成怒的巴掌再一次打在了吳仙秀的臉上,吳仙秀嚎啕大哭。趙榮華束手無策,吳守業則坐在走廊盡頭的另一個房間裡。最後是吳俊森走了過去,把哭泣着的妹妹拉進了自己的房間。吳俊林諸多不近人情的舉動有着自己的焦躁不安,他無時無刻都記着自己是這個家中的大兒子,他想要恢復自己過去的榮光,他急切的想要證明自己。吳俊林並不覺得自己是小妹妹所認爲的那種自私的人,他並沒有把錢用於自己的揮霍。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錢都送給了那些比自己強並可能從他們身上獲得機會,那些能拉自己一把的人。即使在日常的聚會宴請,喝到酩酊大醉的時候,他也在無時無刻不在搜尋着那些手握權力掌握資源可以提攜自己的人,尋找那些可以成功並且能掙到很多錢的機會。在趙榮華的要求下,吳俊林把與自己同居着的女人帶回了家。隨後,這個女人不時在家中出現加多了與這個家庭的交流。不是明媒正娶而且畏懼於兒子,此時的趙榮華並不像以前與寧小英相處那樣去要求現在兒子身邊的這個女人,而是採取了一種輕鬆的態度。也許怪怨不到具體哪一個人的身上,而是感到了家中籠罩着的永不離散的灰暗氛圍,以及對吳俊林長久未見起色的事業失去了信心,相處了一年以後,這個女人離開了他。吳俊林在困頓中舊態復萌,又開始了借酒澆愁的日子,這次他並沒有回家鬧事而是整日待在出租房裡。在半個月沒有吳俊林的消息後,趙榮華打發吳俊森去看看情況。當吳俊森打開那扇緊緊關閉着的房門後,發現他的大哥衣衫不整不省人事的躺在自己的嘔吐物裡,空酒瓶子堆滿了整個房間。吳俊林下一個遇到的是一個比他年齡大一些的富婆,在朋友組織的聚會上,這個女人被他的言談氣質所吸引。兩人交往在了一起,感情很快升溫到離不開彼此的程度,就在吳俊林把想建立一個穩定家庭的想法向對方袒露出來,這個女人說要保持現狀,甚至自己可以給他倒貼錢養着他,但就是不願意結婚。吳俊林又一次離開了。在隨後第三個,第四個,直到第六個女人,在一起的時間最長也沒超出過一年。但無論其中的哪一個女人看上去都柔柔弱弱,說起話來都細聲細氣,甚至其中的兩個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直到趙榮華一家搬到了大女兒所在的縣城,吳俊林才和一個女人建立了長久的關係。吳俊林在酒後開玩笑說自己的老婆太多,而自己的弟弟卻一個也沒有,“這個家裡的人太不平衡,要勻一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