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的木屐聲臨近,顧衍於書房廊下憑欄而坐。身子側倚着,身旁佈下棋局。垂眸靜候。
一路沿着花牆過來,才進院落,便見他一身疏冷,竟在外間擺下待客的陣勢。賀幀面上輕哂,極是無奈這人見面便是冷臉。
“你這脾氣何時才能改一改?漱洗過後,也不肯請人進屋坐坐。顧氏祖訓何時有這麼一條?”嘴上抱怨着,動作卻絲毫不慢。不用人客套,他已自顧撩起袍服,盤了右腿兒,對面坐下。
好在廊下陰涼,今兒又沒落雨,穿堂風吹過,竟還覺得此處不錯了。
支肘靠在闌干上,眼睛往棋局上一瞄,揀起一顆棋子嗑嗑扣在棋盤上,只爲引來對面那人正眼看來。棋子清脆叩響,仿若擊節而歌,不依不饒。
如往常一般,比耐心,他遠不及他。周遭吵雜,他自不動如山,沉靜得很。賀幀討了沒趣兒,撂手將棋子兒扔回陶甕。先讓了步。
“你且說來,要如何告罪,才肯消氣?不就是爲了個女人,你若當真將她看得極重,爲何又要遠離京師,一去數月,扔下她一人苦苦打探你消息?你莫不是不知曉,你顧氏本有聯姻之心,既挑中了她,我又怎可能再度出手。燕京裡街頭巷尾傳的俱是流言,年初她追到萬國寺,尋的可不是我,而是你這冷情冷性,不告而別之人。”
賀幀扶額唏噓,話裡透出股焦躁。他雖自幼傾慕司家小姐,可她乃是八王之女,文王欽封幼安郡主。
正應了那句襄王有意,神女無心。任他如何與她示好,郡主眼中,自始至終,只容得下國公府世子顧衍一人。情場失意,任他如何自詡風流,終究不及眼前人雍容沉穩,博得佳人芳心暗許。
以爲他因此事生怒,賀幀訕訕道明原委,怕他因着誤會冷落幼安,心頭雖酸澀,到底君子坦蕩,不肯折了氣節。
原本漠然之人果真面色起了變化,聽他提及幼安,擡眼深深盯看他片刻,也不接他話,反倒沉聲質問。“你江陰侯府爲後族朱氏效命。你年已及冠,私底下親近顧氏,如何與周太子交代。”
揉一揉眉心,賀幀盤着的腿兒落了地,索性四仰八叉,背靠圍欄仰躺着。久別重逢,也就他,見面便是如此掃興的話。
“女人之事你不肯談,也用不着如此拐彎抹角,片刻等不及就要攆人出府。世恆,你我相交,便各交各的,家族中事,還不嫌煩麼?”
分明便是糊塗話,癡人說夢。世道如此,撇開氏族,無根之萍,何以求存?
慢條斯理,一顆顆撿回棋子。聽他喚的是小字,顧衍掩住眸中沉凝,心下了然。
“族中又命你來做說客?”
見哀兵之策騙他不過,仰着那人嬉笑坐起身。直到看清他面上肅然,知他不喜玩笑,這才收斂了輕浮,跟着正了容色。
“世恆,公子義酒色之徒,非是明主。何處值當你爲他圖謀?不若儘早回頭,太子允諾,必以國士待你,決不食言。”
庭院中一時寂靜下來。兩人相顧沉默,彼此眼中俱是無需道明的深意。
顧衍起身拂一拂袖,冷然瞥一眼他隨意耷拉着,疊放的雙腿。仿若攔路虎,堵了大半廊道。他緩步繞過,頭也沒回,只淡淡留了話。
“相交多年,最後勸你一句。離幼安遠些。”之後自去了書房,順手帶門送客。
賀幀蹙眉望着緊閉的門扉,怔然許久,回味他直言勸誡,頹然捂上眼睛,復又仰躺下。半邊身子融在光影中,靜靜聽耳畔蟬鳴。許久過後,悵然喟嘆,“無趣之極。”
近酉時下學,七姑娘與冉青、殷宓結伴。五姑娘被同屋新結識的賈姑娘挽着手,兩人說說笑笑,很是親密。
天兒熱,也不怕飯菜涼了不合胃口。幾人沿着山道,傍晚時候落霞極美,半山腰上賞賞景,一路閒話回去。課業的繁雜,也就拋在腦後。
如今大夥兒最關心的,還是女學裡只聞其名的“淨室”如何厲害。
“可是一間密閉的屋子,不見天光,黑黢黢不給飯吃,亦不給水喝?”殷宓比旁人更清楚麓山官學的根底。既是同顧氏牽扯頗深,念及周準在御刑監的官職,自然便往壞處想。“有沒有私刑的刑具?”
七姑娘覺着殷家這姑娘真是敢想敢說。這樣的性子,難爲她養得這樣大。私刑這種事兒,但凡有心眼兒的,誰也不會明着問詢。雖則世家之中罔顧刑律的不在少數,到底見不得光,爲人詬病。
只豎起耳朵,用心聽冉青怎麼個說法。課前她來得遲,不方便打探,這會兒倒是碰了巧。心頭有數,日後也不怕有人問起。總不能兩個姑娘進去,出來兩套說詞,徒惹人猜疑。
冉姑娘擺手,趕忙打斷殷姑娘胡言亂語。抱着懷裡書冊,似在回想,徐徐道來。
“淨室不是陰晦之地。跟家中佛堂有些相似,都是圖一個‘靜’字兒。裡間很亮堂,不顯刺目。受罰之人,需得規規矩矩跪在蒲團上。或唸書,或抄寫。上首供的不是神龕,也不敬香燭。只屋裡會有一個姑姑,兩個婆子,自進門起,便盯着人嚴加看管。稍有不合規矩的地方,輕則告誡,重則藤仗。你就當佛堂裡供奉的菩薩,活生生到了眼前。只是換了人做,面相兇厲些,兩邊兒侍奉的仙童也不怎麼祥和,手裡的仙桃變成了荊條。多數時候,姑姑坐在上首,兩個婆子侍立她身後。難得四下裡走動,也沒這個必要。高高在上一眼望下去,什麼名堂都得現了形。”
冉姑娘比方打得好,再是愚鈍之人,也能想象那場面該如何叫人難受。幽靜堂屋裡頭,被三雙冷眼片刻不離的盯着,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姑姑眼睛。
聽她這麼一說道,七姑娘頓時覺得,比起三座大山壓身上,還是找個熟悉些的山頭壓着爲好。世子雖性情冷淡些,偶爾還會戲弄人,至少手上不動粗的。
絲毫也不知曉,那人對她,豈止“動粗”能夠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