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通自從被六爺派到先生跟前已有數月。平日除盡護院之責,先生少有差事吩咐下來。奇怪的是,半月前,破天荒的,先生竟交代他莫要顯露行蹤,去燕京城外,大悲禪院走一遭。
巫通祖上代,皆爲朱氏忠僕。如今被六爺暫且給了先生,但這差使,還是要上報的。
朱六爺得知溫良此時特意命巫通前往大悲禪院,查探那位每逢大年初一進山上香一事,顯是疑心此事背後,或有隱情。
事關朱家最大的政敵,但凡能抓住那人的馬腳,哪裡有不許的道理。
於是巫通領命行事,改頭換面,扮作商戶人家的富家弟,進山踏青。見天色已晚,便到廟裡借宿了一宿。隔日又起了個大早,山前山後四處轉轉。遊興正好,見古剎莊嚴肅穆,便帶了兩個同來的侍從,一行人到觀音殿上了香,聽了堂早課。臨去時,很是闊氣捐了香油錢。
巫通這一去,再回府,已是日上頭。
將打探來的消息如實回稟,與早年朱家派去的探,打探來的內情,幾乎一般無二,挖掘不出什麼名堂。這結果,令朱曦頗有幾分失望。
事關那人,事無大小,朱家又豈會不上心?若不是番兩次,查不出個所以來,朱家也不會就此斷了這門心思,將那人進山一事,歸結爲最是尋常爲家人裡祈福,無奈置之不理。
然則同樣一件事,一字不差聽到溫良耳中,事情便有了幾絲耐人尋味。
“照你這話,顧大人於昭和九年前,吩咐廟裡僧人,每年都點一盞燈?”
“是一盞燈,一盞祈願燈。聽廟裡僧人說,乃是顧大人爲其兄所點。”
那位兄長,便是那早殤的顧戎。傳言世幼時,與一母同胞的兄長感情甚篤,爲親厚。這倒也說得通。
溫良倒向躺椅,敲一敲扶手。
“之後又如何?”
巫通回說,“因是暗中查訪,小人不便在香堂久留。只一眼瞟去,見得那供臺之上,供奉的香火,遠不止一年一盞這數目。好似近些年來,多出了些許。”
“多出些許?”彷彿抓住了什麼了不得的苗頭,溫良眼前一亮,豁然直起身來。
“你可看清了?確是那位另點了祈願燈?”
不想這般小事,到了先生跟前,竟盤問如此細緻。不自覺的,巫通答話間,便帶了幾分小心謹慎。
“多出的倒不是祈願燈。小的瞧着,倒像是超人往生的長明燈。”
屋裡有一瞬靜謐。好半晌,溫良起身,行至窗前,負手徐徐踱步。
忽而一轉身,緊緊盯着面前這人,眼底流燁着莫名的光彩。
“你口中所言‘近些年來’,可能估摸出個大概?”
巫通一怔,不知先生爲何有此一問。想不明白,只得埋頭苦苦思。回想那日光景,眼前不禁浮現出一排排齊整的沉香木架。其上一盞接一盞如豆的燭火,火光跳躍,起伏間,照得整個香堂煌煌然,通明如晝。
那上邊兒不止有顧大人點的燈,還有京中夫人小姐們時常進山,供奉的香火。
這時候巫通不得不慶幸,幸而那位每每搶的都是頭香,自然點的燈,也是高高供奉在最上邊兒那幾排。且他生來記性頭不差,即便不能一口咬定給個準話,若只估摸個大概,想來八九不離十。
暗自在心裡數了好幾回,巫通擡頭,抄手回道,“不出五載。左不過王上繼位前後。”
便是這句話,叫溫良心裡模糊的揣測,更清明瞭幾分。
大悲禪院裡供的長明燈,多爲普衆生,消去業障。前世種種,譬如昨日死。嗔癡嫉怒,恩怨情仇,世人營營憂憂,陷在其中,如溺海中。佛祖以慈悲爲懷,人登上彼岸。前塵舊事,莫再回頭,皆作了浮雲散。只留下善果,換得來世多種善因。
誰又能想到,那人竟爲區區一女,謀算到這等地步。
懷王登基前後,何來的因果業障?他絕非良善之輩,自他回京入仕以來,從來殺伐果斷,不留情面。何時怕過因果報應?
他既不怕,這長明燈護的是誰,安的又是誰人的心,也就不言而喻了。
長明燈之歸屬,少說那幼安,當算在此列。之於先王,或可從彼時還是女官的姜氏,進宮侍疾,到之後前任大總管馮瑛,一夕之間歸順顧氏,窺得一二。
故而這燈,點得講究。那人不憚因果,諱忌卻是,世妃姜氏沾染他的因果。
如此,想明白其間原委,由不得溫良不感概:世人道他風流,他比世人謠傳更甚。
好笑撣一撣衣袖,像是要拂去多日來的陰鬱。溫良望院中春景,只覺化雪過後,山楂樹長了嫩芽,彷彿披了層新衣。勃勃生機,如是甚好!
這其中的妙處,於朱家無用,於他溫良,卻是大有用途!
再幾日,京中接連好幾場大雨。
後宮之中,朱婕妤側躺在今歲新打的貴妃榻上,指尖捻一粒地莓,送進嫣紅的嘴裡,悠悠聽着郝姑姑細說莊容華如何在偏殿作威作福,藉着她那金貴的肚亂髮脾氣,打罵宮婢。
“由她便是。沒瞧見便是咱們王上,如今也萬般容忍她那嬌縱的性?眼下她在本宮宮裡鬧,再過些時候,本宮便不信了,她還能按耐得住。”說着便將目光投向姜婕妤宮中那處,眼底閃過抹智珠在握的篤定。
即便姜柔忍得,莊容華也不是安分的主。姜家姐妹兩個積怨已深,這內訌的好戲,她期待得很。
揮退郝姑姑,婕妤娘娘難得好興致,宣人來撫琴。
趁樂憐未至,朱婕妤身後那掌事大宮女,面上隱有憂思,終是沒忍住。
“娘娘,咱們喂莊容華那顆藥丸,只管保月。若是超出了,女月事一來,假孕的底細也就瞞不住了。還請娘娘早做安排。”
欺君罔上之罪,可是要誅九族的。即便娘娘爲穩妥起見,連郝姑姑也一併瞞着,這掌事宮女心裡,依舊惴惴難安,擔驚受怕。
朱婕妤聽聞此言,眸光倏而一冷。眼刀掃過去,嚇得那宮女激靈靈一個哆嗦。
“這宮裡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給本宮牢牢記住!時時刻刻,留心管好你那張嘴巴。本宮做事,心裡有數。輪不到你來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