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裡,天上飄着細細的小雨。她在長春宮門前與他分道,他自要去匯同前朝百官,而她身上頂着半個官身,可到底還是女子,得隨同女眷,後頭跪着哭靈。
一路向北前行,人是在甘泉宮沒了的,可停牀得停在聽政殿。走出幾步有人來迎,是個面生的首領太監,打着白晃晃的燈籠,後頭還跟着一衆小黃門。
“可是姜女官?奴才是馮公公底下當差的。如今宮裡正亂,他老人家派小的來給您領個路。”那太監甫一見她便點頭呵腰。如今誰不曉得,馮公公原先已被太子調離甘泉宮,眼見是人走茶涼,要翻船的。可不知爲何,右相大人一句話,又將人給撈了回來。不止如此,還給派了內廷統領,司禮監總管太監的肥缺。
如此一來,誰不曉得,眼下馮公公與整個司禮監,都是握在那位手上。說也奇怪,同爲相國,這左相大人忙着在前朝把持朝政,而新晉升的右相大人,卻是出人意表,越過前朝,把手伸到內廷來。
那些權勢通天的大人物,怎麼個明爭暗鬥,他想不明白。只知道,如今他在馮公公底下混飯吃,真正的主子,還屬那位。眼前是早傳得沸沸揚揚,頂頂得那位看重的姜女官,他哪裡有不巴結的道理。
七姑娘是早看慣宮裡做派的。文王在位時,內廷掌在文王手上,她沒少被趙全幾個呼喝刁難。如今文王駕崩,宮裡風向逆轉,於是司禮監的太監,又反過來對她異常殷勤。
她客氣道一聲“有勞”,這種見風使舵的討好,從不往心裡去。擡眼望去,只見宮裡掛着大片的白幡,廊下宮燈一溜兒換上慘白的燈籠。不論是甬道,或是各處門口,都有佩刀的侍衛把守,宮禁森嚴。
她剛走到一處宮門外,便聽裡面哭哭啼啼,襯得這本就陰森的夜裡,更見磣人。
“這是在作甚?”她指一指,路過的時候,透過洞開的大門,竟瞧見裡邊熱鬧得很。一衆內侍圍了院子,將內院的婢子往外趕。被攆出來的宮婢,或一臉木噔,或嚎啕大哭,與四周圍無甚表情,只僵着臉辦事的內侍比起來,境況尤其顯得悽慘。
給她領路的太監,刻意提一提燈籠,將她視線所及的地兒,照得更加透亮。回話的時候,面上也帶了分可憐。“王上晏駕,這是捉人隨葬呢。名冊是早擬好的,只等挨個兒搜宮。”
她哦一聲,漠然轉過頭,再不理會。活人殉葬,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擋也擋不住。看不慣,悶不吭聲,不看就是。
她進殿的時候,因着模凌兩可的身份,既非宮婢,又非宮妃。索性挑了個不打眼的角落,披着剛換好的孝服,埋着腦袋,隱在衆人中間。
真要哭她是哭不出來,至多有些不痛不癢的感概。她微微起眼皮,打量前排領頭哭喪之人。光看背影,辨不清楚。只有些納悶兒,即便王后被廢,可這高位妃嬪,哪個膝下沒有帝姬公子,也不該只這三兩人,零落跪着,瞧起來頗有些冷清。
殿內嗚嗚的哭聲,吵得她腦門兒疼。被人大半夜的催了進宮,她深深垂着腦袋,迷瞪着眼,偷偷打呵欠。
文王在位的時候,她不曾有上趕着往上爬的打算,死了更不用貓哭耗子。做給誰看?
那廂七姑娘哭靈,濫竽充數。這廂巍昭儀宮中,噼裡啪啦,打砸聲不絕於耳。
“去給本宮叫顧衍過來!王上晏駕,誰給他的膽子軟禁本宮?便是王上不在了,本宮還有太妃的名銜。誰敢攔本宮見王上最後一面!”
顧衍乘着四擡的軟轎,遠遠隔着扇門,聽裡間女人聲嘶揭底的怒喝。到了此刻,猶自不知低頭。
巍昭儀得文王寵幸,招搖跋扈了一輩子。便是公子成被太子流放,巍昭儀哭得死去活來。鬧過了,仍舊不死心,帶着人,憾然硬闖甘泉宮,要請文王還她個公道。只彼時文王已昏厥,這公道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於他看來,這樣的女人,實是愚不可及。滿腔心思放在爭寵媚上,真正的心機,卻是淺薄。
他擡手命人在臺階下落了轎,卻是連進屋也懶得應付。
馮瑛帶着一衆內侍,跟在他身後。此刻見他這副冷然的神情,瞥一眼他身旁筆直侍立的周準,見沒有阻攔的意思,這纔敢近前。
“大人,裡邊兒這位,已是折騰快了一個時辰。這樣鬧下去,也不是個法子。您看……”公子成雖被流放,可卻未從宗族除名。按大周禮制,君王駕崩,後宮妃嬪,膝下有子女的,當封個太妃位,或宮中養老,或接了出宮,自去公子府榮養。
他從容端坐,膝上搭着臨出門前,她特意叮囑,不許離身的毛毯。修長白淨的雙手擱在膝上,掌心虛虛感受着毛毯絨滑的質地。腿上很暖,像她身上的熱度。
“夜深,難免怕黑。”他忽而開口,腦子裡想的卻是巍昭儀罰她孤零零站在寒夜裡的那一幕。她膽子小,從來都不爭氣。晚上沒人陪,走在自家庭院裡都小心翼翼,玲瓏的身板兒,躬得蝦米似的。
他望着檐下被風吹起飄搖的風燈,眼裡的光,彷彿與夜色交織在一起,晦暗難明。
馮瑛大氣不敢喘,深知這人的狠辣,犯上謀逆都不怕的主,還有何事是他忌憚的?這時候提起“夜深怕黑”,馮瑛不解其意,也就不敢貿然附和。
“誰在外頭?可是顧衍來了?”通明的宮室,門後映出一道女子的身影。只見她飛撲過來,狠命將上了鎖的宮門,拍得啪啪作響,謾罵不休。“顧衍你這佞臣賊子,瘸腿的廢物,竟有膽欺我孤兒寡母……”
馮瑛面色大變,偷眼瞧一眼身前這位。只見他面上古井無波,將巍昭儀喋喋不休的折辱,當了耳旁風。
馮瑛心想,屋裡那位也是個蠢的。揭人傷疤,賭咒叫罵。遇上這位,怕是要拿命去填的。
果然,便見軟轎上這人,不緊不慢回頭,眼睛幽幽盯在門上。便是到了這時候,語氣裡該有的恭敬,一分不少。
“微臣愚見,娘娘與王上鶼鰈情深。生時同樂,死亦同悲。王上先走,恐仙途寂寞,想娘娘作伴。”他拂一拂袖,瀟瀟朗朗的面上,竟帶了絲悲天憫人的和氣。
“娘娘委身而蹈義,隨龍馭以上賓。可享殿上香火,賢名永繼。”
這話卻是說:巍昭儀高節,文王賓天,娘娘悲痛欲絕,執意伴駕去了。人是自願殉葬,祖宗禮法,這會兒派不上用場。
馮瑛一驚,垂下的眼眸,劇烈收縮兩下,趕忙收斂心神,下巴一擡,身後跟着的內侍,魚貫而出,自是曉得如何辦事。
他這話是當着人前下的令,闔宮上下,除去自己人,再不能留活口。
處置完正事,馮瑛恭送他離去。折回來吩咐人給昭儀娘娘盛裝打扮,就在這宮裡停牀,等到明日大殮,再擡了去聽政殿,由太子下旨,打發個好聽的名聲。
馮瑛正抄手立在廊下督使,鼻端忽而嗅到一股騷味兒。擡手用袖袍擋了,卻見內侍架了個嚇得暈過去,失禁的宮女出來。
“這是昭儀娘娘跟前得寵的,名喚香織。出身賈府。”無需馮瑛過問,自有人擠破腦袋,逮着機會露臉。
“賈府……”馮瑛嘴裡砸吧砸吧,心知這人活不過半柱香。腦中騰的升起抹亮光,就道那位自來處事嚴謹,怎會當着這許多人跟前,成全巍昭儀“伴駕”之心。原是如此。
這宮裡頭多少條人命,除了巍昭儀,怕是要怪到這姓賈的頭上。那位沒那個耐性,單獨拎個丫頭出來問罪。索性一鍋端了,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