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八年九月十二,太子妾姜氏,誕下一子,小字任好。是爲後世周平王。
洗三那日,已晉位美人的姜姬,下了帖子,邀太太許氏與七姑娘入宮觀禮。這般大的喜事,自是推脫不掉。
十二那日,周太子一身玄色公服,戴杏黃遠遊冠。人逢喜事,太子原本只算得端方的面孔,也平添了幾分意態風流。
觀禮過後,太太與七姑娘被姜姬留下,單獨說會兒子話。
“怎地好端端倒哭起來?”姜柔還在月子裡,一衆來賀的女眷,被請到湖畔涼亭吃茶嗑瓜子兒。屋裡沒外人,許氏被抱着小公子,忽然就紅了眼眶,眼中含淚的姜柔,唬了一跳。
五姑娘姜柔十分慈愛,摸摸襁褓裡小兒嫩生生的臉頰。期期艾艾擡起眼,面上不掩愁容。
“不瞞太太,這時候得了小公子,也不知是福是禍。後院多少雙眼睛看着,我只一想起險些小產那回,再有慶陽宮早夭的兩位皇孫,這心裡,真是又驚又怕。夜裡也不敢與小公子分房睡,只抱了他在身邊,片刻不敢離身的守着。”
看姜柔月子裡落淚,更當太太跟前大倒苦水,七姑娘沉靜的眼眸裡,騰起抹異色。也不急着安慰人,只等看她接下來如何。
“聽說左相府已大肆爲太子甄選絕色美姬,待得……”姜柔頓一頓,眼睛往甘泉宮那方瞄一眼。沒道出的話,大夥兒心知肚明。“朱家這是未雨綢繆,想着爲太子充盈後宮。”
文王身子越發不好,鮮少有清醒的時候。病體每況愈下,顯是撐不了多久。如此一來,太子繼位,指日可待。朱氏於各地蒐羅美姬,當真所圖不小。
“現如今這後院已是如此不安穩,再往後,倒叫我母子兩個如何是好。”與其說這話是對太太吐訴,不若說是借太太在場,說了七姑娘聽的。到底是姜家血脈,便是七姑娘不顧及,太太總是心軟。看在姜大人面上,對她所出稚子,終有那麼幾分憐惜。
原是如此。七姑娘默默嘆一口氣。姜柔也是聰明,知道徑直找上她,她未必趟這趟渾水。索性拐彎抹角,拉太太與姜大人做大旗。
好在姜柔分得清輕重,不貪心。聽她話裡的意思,左不過跟前少了信得過之人。短了耳目,在這後宮之中,諸事不便。
回去路上,馬車裡,許氏拉着她手,語重心長告誡,“這事兒幫得上即幫,幫不上,千萬莫爲難世子。”
太太總歸是更疼她,一直以來也是通情達理。七姑娘應下,回頭把這事兒原原本本,描摹給那人聽,包括早間五姑娘如何衝太太訴苦,丁點兒沒添油加醋。即便如此,那人還是皺了眉。
“她倒是會挑人下手。”那意思,姜柔賴上她,也怪她自個兒性子軟。“罷了,此事自有人處置,你莫放在心上,瞎操心。”
他面上嚴厲,可她央求他的事兒,他想也沒想便應了。她笑得眉眼彎彎,當心避開他傷腿,柔柔靠進他懷裡。
這事兒她也是仔細掂量過的。不過是打個招呼,挑幾個得用的太監宮女,給姜柔送去。只需他開一開金口,算不得什麼麻煩事兒。
“下官謝過大人。”他這般擔待姜家之事,她伸手環在他腰上,親暱表達自個兒的感激。
他眼裡映着她身影,俯身叼了她小嘴兒,挾恩圖報。“今晚上榻,一道安置?”
每晚看她蜷在他不遠處的錦榻上,他稍一遐想,便按耐不住心裡癢癢。她被他吻得含含糊糊,搖頭不應。管大人叮囑,他這腿傷若是不趁這幾月養好,往後恐要落下病根。
他是怎樣的性情,她還能不知曉?興致上來,逮了她摟摟抱抱,雖剋制,卻也不是柳下惠之流。哄她的說辭一套又一套,這個頭,在他傷好之前,堅決不能開。
他放開她,氣息微微有些不穩。一雙幽暗的眸子,深深看她,拇指擦過她嫣紅的脣瓣。“管旭,着實可惱。”
這是她第幾次,堅定不移回絕他?抱着她馨香溫軟的小身子,察覺她捂嘴兒,躲他懷裡,笑得肩頭髮顫,擺明看他的笑話。他咬她脖子,到底是依了她。
之前允諾“往後都聽阿瑗的”,言猶在耳,他罕少對她食言。
誰也沒料到,便在小公子洗三宴隔日當晚,亥時五刻,一代大周君主,周文王,於甘泉宮駕崩。
她剛服侍他歇下,自個兒慢騰騰爬上錦榻,便被門外一陣急匆匆的敲門聲驚擾。
“這就去了?”她披着外袍,得仲慶來報,心神有些恍惚。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
將將過世那人,曾下旨召她入宮,更將她關在陰暗的後殿。然則她請見文王最後一面,那位君主,並非一心要置她於死地。賀大人替她說情,文王只叫她回去好好思量。未嘗沒有放她一馬的意思……
她合上門,轉身回內室。目光落在他被褥底下,平直舒展的右腿上。眼中沉凝,漸漸消散。
“下官伺候您更衣。”他乃當朝右相,自然得進宮拜祭。
他得了這信,由她攙扶起身,面上一派沉靜。之前他已得了暗報,太子假借侍疾,漸次發落文王跟前幾個心腹,將馮瑛一干人,盡數調離甘泉宮,換上左相親信。
既是太子與朱家等不得,他冷眼旁觀,並不阻攔。
文王駕崩,舉國同哀。百官齋戒七日,期滿後,文武百官不可鼓樂作樂。一年內,禁喪服嫁娶。
竟是這般迫不及待,洗三宴後,即刻動手。如此也好,他兩人大婚吉日定在來年九月二十一。到那時,喪期已滿,於他無礙。
她正彎腰替他打理領口,不經意擡眼,直直對上他灼灼的注目。“怎地了?”這人怎麼這樣看她?
他嘴角一彎,兩指托起她下巴,將她娟秀的小臉,細細打量一番。她如今眉眼已長開,待得來年,必定更嬌俏可人。
“好事。接下來幾日需留在宮中哭喪,阿瑗乖巧些,莫叫本世子憂心。”有朱家與太子代勞,省得他趕在九月二十一,一年喪期前動手腳。自然是好事。
好事?她迷糊眨眨眼,深以爲這人真是膽大包天了。即便盼着文王駕崩,也不該這般張揚。
“何時不乖巧了?您還是緊着自個兒的好。”她嗔他一眼,手下忙活,腦袋晃一晃,掙脫他手指的擺弄。蹲下身,一絲不苟,替他撫平朝服下襬的褶皺。“得叫周大人寸步不離守着您。”
她目不轉睛盯看他,固執的,等他給個迴應。此時進宮,一旁有朱氏窺視。他腿腳不便,凡事都需格外謹慎。
他噙笑,抽回手。指尖掩在袖袍底下,捻一捻自她身上帶回,餘留的溫軟,“應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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