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見過巍昭儀娘娘。”事有不巧,七姑娘當完差事,原本想回自個兒院子。剛穿過跨院,便遇上帶着人,奉命伴駕的巍昭儀一行。
這位後宮最得寵的妃嬪,派頭極大。自朱王后被廢,巍昭儀在宮中已是一家獨大。見了她,原本沒認出人。不過當她是尋常宮婢,就這般目中無人,招搖的坐在四面掛紅綃帳的小轎中,被人擡着從她身旁越過。
“娘娘,這位可是王上跟前的紅人。”宮裡當真冤家路窄。與七姑娘同屆參選女官試的賈姑娘,如今得巍昭儀重用。討了主子歡心,被賜名“香織”。
如今天色已晚,鴉青色裡,摻雜了一點兒灰濛濛的暗沉。巍昭儀一聽這話,即刻命人停轎。一手搭在把手上,緩緩回眸。見道旁立着兩人,俱是低眉斂目。精緻的眉眼,掠過一抹厭煩。
“你兩個,擡起頭來。”說罷一手掀起帷帳,塗了丹寇的指甲,鮮紅豔麗。
宮裡當差,通常都是兩人同行。與七姑娘同一班的小宮婢,嚇得畏畏縮縮,惶急擡了眼。這位娘娘的跋扈,但凡宮中老人,沒人不知曉。年前才尋了由頭,杖斃了一個貌美的末等美人。那美人不過是在御花園焚香撫琴,得了文王的眼,連着幸了兩日。
七姑娘暗歎一聲,是非之地,果然難得清靜。聽命只擡起半張臉,即便如此,也露出額前標緻的美人尖,與挺拔秀氣的鼻樑。
巍昭儀虛眼盯看她半晌,腦子裡真沒記起這是哪個。與後宮諸人見天的爭寵,當先一想,便將她想做甘泉宮裡哪個不規矩的丫頭。以爲又是一個揹着她,御前不好好當差,只一心想爬牀的。鼻子發出一聲冷哼,擡手喚人,二話不說,便要綁了她回去處置。
這般不問青紅皁白,文王跟前伺候的,也是說拿人就拿人。巍昭儀在後宮的風光,令七姑娘大開眼界。
“娘娘,這可使不得。”香織也是嚇了一跳。她本打算借巍昭儀之手,刁難她一番,讓她當衆人跟前顏面掃地。沒曾想,主子竟要押了人回去。趕忙湊上去附耳回稟兩句,這纔打消了巍昭儀隨手打殺她的念頭。
“你說她是哪個?”巍昭儀嗓門兒忽的拔高,描了亮金眼線的眼眸,仿若數九寒天,冷得逼人。
“便是近日來侍疾有功,宮中人人稱頌,秋節時,公子曾向您討要那人。”使壞害七姑娘性命,香織還沒這個膽量。不說如今文王眼下正重用她,便是宮外,還有那位在的。可玩些個小把戲,挑唆挑唆,女人家爭鬥,在這宮裡猶如家常便飯,想也不打緊。
果然,巍昭儀扶着香織的胳膊,蓮步步下轎輦,攜着絲馥郁的香粉味兒,來到七姑娘身前。
食指指尖挑起她下巴,嫵媚而上挑的眼眸,直直看進她眼裡。
“是個可人的。只是這心,未免也太大了些。”
言下之意,當日她竟敢當着百官面前,婉拒了親事,已是叫她跟公子成下不來臺。這樑子是早結下的。如今再聽聞她在文王跟前,嶄露頭角。巍昭儀心中,怎會對她不忌憚?
病中侍疾,這可是連她都掙不到的恩典。於巍昭儀看來,區區一個趙國公府,怎比得上堂堂皇家,天下獨一份的尊貴?換了她,也會朝秦暮楚,攀那更高的枝頭。
手上一掐,尖利的指甲,刺破七姑娘水嫩的肌膚,摁出一個半月形,嫣紅的指甲印來。
巍昭儀冷笑着,甩開她面龐。接過香織遞上的巾帕,擦了擦手。
“走路不長眼的東西!冒冒失失,衝撞本宮座駕。罰你就地站上兩個時辰,不得偷奸耍滑。”說罷一轉身,華麗的衣襬帶起股香風,人已是登上轎輦,大搖大擺,往甘泉宮去了。
別看巍昭儀如此蠻橫,心裡卻很是不甘。若非還得留着那丫頭給文王侍藥,王上的身子若然有個好歹,得寵如巍昭儀,也是擔待不起。莫不然,今日何需看得動不得?素日裡,如她這般不安分的婢子,出身差的,通常都是沉井或直接杖殺了事。
“大人。”七姑娘身旁那小宮女,已是嚇得膽寒。方纔昭儀娘娘眼中的戾色,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出巍昭儀對姜女官,那是動了殺心。
因着下巴上仿若被貓抓了一爪子,一絲絲輕微的疼痛,七姑娘撇撇嘴,覺着還好,該是皮肉傷,隔日起來便能結痂。
“無事。你自回去便是。娘娘罰的,本也只我一人。”原本也不怎麼相熟。何必生拉硬拽,叫人跟着受累。領這一份情,日後還不知要如何還回去。
那小宮女也不過礙於連日來,兩人一同當值的情分,好心問候一句。見姜女官笑着衝她擺手,如釋重負,吐一口氣。還好,這位女官大人心腸不壞。真要叫她陪着受罰,心裡多少有些不甘願的。在這後宮裡,得罪誰,也別得罪巍昭儀不是?
漸漸黑沉的暮色裡,七姑娘形單影隻,立在中庭。抱着手臂,上下搓一搓。回頭便能瞧見不遠處,正殿門口通明的燭火。可巍昭儀正在裡頭伴駕,誰敢將她受罰之事,往裡邊兒通傳?便是說了,文王也不定能拂了巍昭儀顏面,免她的罪。
她望着殿前一對輪廓猙獰的石獅,縮了縮脖子。怕黑、膽兒小的毛病,又犯了。四周圍影影綽綽的枝椏,風颳起來,不冷,卻在耳畔嗚嗚的叫喚。
平日聰慧的腦子,這會兒不聽話的,聯想起宮中明裡暗裡的醃事兒。九重宮闕,不知埋了多少冤魂……
七姑娘激靈靈打一個哆嗦,這會兒倒是記起來,那人教她念過法華經。她記得他誦經時,平和好聽的語調,像經年的美酒,醇厚醉人。卻記不起他嘴裡到底吐的是哪幾句經文。
一時間想到他,她心裡便覺得委屈了。今兒個被人掐了下巴,他待她最嚴厲的時候,擰她胳膊,擺出冷臉唬喝她,卻從沒有真個兒動她一絲一毫。
過了小半時辰,站得腿都麻了。她垂着腦袋,弓着背脊,縮得蝦米一般。反正外間黑漆漆一片,也沒人看得見。也就無所謂風儀不風儀。
正在腦中回想他給她的溫暖,忽而覺得腳下被什麼東西給蹭了蹭。她嚇得險些叫出聲,半夜三更,被這麼冷不丁來一下子,她梗着脖子,顫巍巍往腳下看去。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
只這麼眼睛眯一條縫,膽戰心驚的瞅一瞅,她水汪汪的眸子瞪得銅鈴似的,微微張着嘴,腦子亂成一團。
“阿狸?”她偷偷摸摸,低喚一聲。
腳下全身雪白的貓咪,碧綠的眼珠子,彷彿白了她一眼。嫌棄的,蹲在她腳下,蜷着身子,壓了她小半幅裙襬。
“還真是阿狸。”她呢喃。從沒有如此刻般,如此熱切,歡喜阿狸的到來。
她跟木樁子似的杵在地上,一動不動。阿狸靠在她腳踝,毛茸茸的身子,煨得暖暖的。它身上的熱度,從腳下,緩緩傳遞到她身上。她心裡的孤單畏懼,被這份小小的溫熱,一點一點,驅逐出去。
七姑娘抽一抽鼻頭,眨去眼眶裡的水霧。
原來,他一直都在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