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受命御前侍奉,慶陽宮中,太子妾姜氏,許是知曉再鬧騰下去,事情也沒了轉圜。終是憋屈着,忍下一口氣,關在自個兒院子裡,緊守着門戶安胎。
“怎麼就莫名去了甘泉宮?難道又是那位替她謀劃,意圖給七妹妹臉上貼金?兩家訂了親,咱們這位廷尉大人,這是要趕着擡舉人呢。”姜柔輕撫着自個兒高高隆起的肚腹,不得不承認,這心裡呀,直冒酸水兒。
同爲女子,這境遇,怎就這樣霄壤之別。
簡雲愕然睜大眼。如今宮中對七姑娘說閒話的,大有人在。話講得難聽,謠言七姑娘瞧不上世子妃頭銜,眼下正瞅着後宮空缺,恬不知恥,使勁兒往上頭逢迎。
聽主子這口氣,不像替七姑娘抱不平。反倒覺得七姑娘捨棄了她,不論心頭如何打算,總歸是爲了更好的前程?
想着自家姑娘的脾氣,簡雲沒敢吱聲兒。埋頭默默描着花樣,給不久後,即將要落地的小主子,縫製圍兜。
“你擺出這副樣子給誰看?你可是隨在七妹妹身邊些時日,覺着我這做主子的,比不得人家精貴。受了她恩惠,你也心向着她?”
自打有了身子,自家主子的脾氣,越發不好伺候。反覆無常,前些時候還對進宮照看她的七姑娘親厚得緊。轉眼,人去了甘泉宮,主子心裡又不痛快。
簡雲趕忙搖一搖頭,陪着笑臉,柔聲細語的勸慰。好容易,這才哄得榻上之人舒展了眉目。
背轉身,簡雲將心頭那點兒令她懼怕的悔意,自欺欺人,生生給壓了下去。當初辛枝求姑娘送她回泰隆,彼時她還笑話辛枝,富貴跟前,反倒膽怯怕了,沒出息。如今再回想,簡雲深吸一口氣,再不敢往深處琢磨。將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統統攆出去。不斷提醒自個兒:開弓沒有回頭箭。
甘泉宮中,被五姑娘眼紅,說了幾句酸話之人,這會兒正與馮公公一道,退至一旁。靜靜等待御醫診斷。
還是當日領頭那人,這會兒鄒御醫背心冒汗,心裡也是直打鼓。照脈象觀之,文王病症,較之前,該是相差彷彿,不見得如何就有了起色。相反,這腎腑,像是露了虧虛之兆。
鄒御醫挺直脊樑端坐着,使勁全身力氣,穩住把脈的手指。眼梢仔細察看文王面色。“望聞問切”,首要一個“望”字,便跟他診出的脈象不符。
宮裡但凡有眼睛的,都瞧得出來,文王氣色極好。面色本還蠟黃,眼下也浮現出一抹黛青中微微泛黑的陰影。如今,不止見天的回覆了神采,兩頰處,也日漸飽滿起來。尤其一雙利眼,威嚴清明。
這病症雖不輕,卻也不至病入膏肓,也就談不上回光返照一說。
鄒御醫覺着自個兒腳下也跟着冒了汗。莫非真是他醫術不精?藉着切脈,換一隻手,悄然瞥一眼對文王身子,無比關切的馮公公。再瞄一眼他身後半步,形容坦蕩,婉約娟秀的姜女官。鄒御醫收手,牽出個喜不自勝的笑來。仿若大喜過望,砰一聲重重叩拜下去,一迭聲恭賀文王聖體大是好轉。
嘴上說着賀喜的吉祥話,鄒御醫深埋着頭,從沒有哪一刻,對這宮裡俯身叩首,行大禮的規矩,如此感激涕零。藉着袖袍遮掩,再沒有人能窺見他眼底怯怯的心虛。
今兒這頭,他是不點也得點。診不出癥結所在,殿內所有人都以爲文王即將聖體安康,他要敢空口無憑,就這麼直衝衝吐露出不吉利的話來,且又拿不出絲毫救治的法子。依文王病中,對壽數無比看重,且越發失了耐性的脾氣。鄒御醫心驚肉跳,唯恐實話實說,反倒落不得好。
之前與他同爲院判一人,便是因着相仿的緣故,被盛怒之下的文王,砍了腦袋。還是馮公公親手押的人下去。
回想起那日午後令他冷汗涔涔,毛骨悚然的一幕,鄒御醫熱血上頭,狠狠咬一咬牙。心裡不斷說服自個兒:死生大事,他得顧着府上一家子人性命,決非他這人貪生怕死。外間傳言,姜女官生來帶福相。保不定,王上這病,壓根兒無需他絞盡腦汁,毫無頭緒的瞎摻和。光看文王神色朗朗,君威振振,再幾日,說不得便能不藥而癒的。
鄒御醫起了個頭,之後上前的,哪個也不是蠢人。各自都懷着私心,有樣學樣。
七姑娘扣着小手,耳旁聽聞此起彼伏的賀喜聲,扇子似的睫毛,撲閃兩下。馮公公瞬時端起笑臉,抹一抹眼角因着歡喜沁出的淚珠子,話裡都帶着哽咽。彷彿忠君這事兒上,他真是天地可鑑,斷無二心。
如此刻意巴結的樣子,七姑娘做不來。整個大殿,只她略顯木訥,老老實實隨着衆人,跪在不起眼的角落。輕易便被人忘在腦後。
“姜七。”她以爲此刻,萬沒有人會留意她。卻不想,當先記起殿內還有她這麼個人,卻是榻上的君王。
“王上。奴婢在。”她守着宮規,跪着向前挪動兩步,從身前排了三兩行的人頭後,逮着個空當,露了臉。
“你侍疾有心了。”文王清明的目光鎖住她。平日待她和氣,心底,到底對她,最是防範。若非怕她使了詭詐手段,文王也不至隔三差五,便招十餘御醫,挨個兒上前請脈。
七姑娘眼皮子一擡,甫一對上文王視線,即刻垂下去,再不敢直面聖顏。嘴上說着謙遜的話,只道是不過盡了自個兒本分,這功勞,她是萬萬不敢認的。
即便只是一瞬,文王絲毫沒有錯漏她眼底,仿似鬆了口氣,就如同她放下了肩上沉甸甸的擔子。她眼底的鬆快直白,不似作僞。沒有宮中隱在暗處,裹了一層又一層,讓人防不勝防的爾虞我詐,陰謀暗算。
如此,文王心頭最後一絲猜忌也散去。擺手命她退下,回去等着領賞。之於身子安泰後,何日放她出宮,卻是隻字不提。
早料到的不是麼?七姑娘在殿外小太監恭維的注目下,目光端直平視前路,微微擡着下巴,款步而去。
她不懼人查。於侍疾一事上,她沒有動任何不該有的手腳。乾乾淨淨,就跟她方纔殿內回話,一般無二。她是真個竭盡所能,一心一意,單只是侍藥,替文王揉捏推拿,緩解病痛。跟當初她替那人診治時,除了更小心謹慎,她可謂十分用心,做到了極致。
這日後,許是心上得了慰藉,文王面上竟是一日比一日恢復了神采。隔日便上朝聽政,御醫開的藥,有七姑娘照舊伺候着,一日也沒落下。
月末,當朝太尉大人出言啓奏,京畿戍衛營半年一度的考校,定在下月初八。
文王頷首,大袖一拂,只覺近日裡精神頭越發好起來,偶爾夜裡臨幸妃嬪,也格外來勁兒。於是下令,下月初八,戍衛營練兵,御駕親臨。練得好,重重有賞。
公孫立於左側文臣之列。隨重臣俯身應諾,彎腰下去,剎那,眼底暴起抹精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