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八年春,文王命公子成皇陵祭祖,周太子留京,輔佐朝事。
乍一聽,文王抱恙,太子輔政,本該是天經地義。奈何這事兒偏偏撞上寒食節當口,公子成代天子行祭祀大典,孰輕孰重,明眼人一看便知。
王上留太子在京中,輔政不過託詞。爲的,不過是爲公子成騰出空位,又能給個體面的說法。
於是丞相一脈,心知硬碰硬,也絕難令文王回心轉意。只得退而求其次,早朝之上,命公子成代天子祭祖的聖旨剛下,立馬請奏,朝中尚有緊要職缺,需得提拔賢能,委以重任。
首當其衝,便是呈請,將公子成連並太尉府聯手打壓趙國公府世子顧衍,即刻起復,晉當朝九卿之一,廷尉一職。
於是在這場王權與世家之爭中,公子玉樞趁勢而起,風光更勝從前。春狩時,世人嗟嘆他少年風流,爲一女子,得不償失。
如今,頃刻間風向一改,褒獎之聲,靡靡京畿。再無人記得王府悔婚,他被文王停職。世人多看重得失,眼下他得勢,自然能堵了悠悠衆口。
王畿嬌嬌們,前些時日賞花遊湖,聚在一處,常提起皎皎如月的公子玉樞,由拈酸替他唏噓抱不平,像是這麼個世所罕見的少年郎,親手毀了自個兒遠大的前程,着實可惜。到如今,又對他趨之若鶩。
時隔不久,再次踏進廷尉府衙,見了一張張相熟的面孔,七姑娘只覺恍若隔世。
後堂裡,仲慶正幫手遞了書卷給她。離京時怕閒得無事可做,帶出門的書卷,這會兒再一一放回去,擺放得齊齊整整。
收拾妥當,七姑娘拍一拍手,回頭瞥見那人端坐案後,執筆而書。跟前擱着的,是與她案上成套的青花瓷盞。只他的,繪的是枝蔓花樣。而她的,細膩的白瓷上,開着清新雅緻的雛菊。
她從仲慶手中接過茶吊子,一手拎着銅把手,一手摁住蓋子,替他添茶。
滾燙的沸水衝下去,用過一回,泡開的茶葉翻滾起來。微微泛着黃,茶香不及頭道茶的濃郁,淡淡的,另有一番沁人的甘甜。
他頭也不擡,忙着批閱案上攤開的公文。如今太子到底擺在明面上,協理一半朝政。他身爲周太子跟前的大紅人,肩上的擔子自然不輕。
此番吃了公子成暗虧,不論太子,或是丞相,哪裡肯一步落了後手,步步受人掣肘。於是借他之手,陳年舊案翻出來,剪了多少太尉府黨羽,只看近日裡,京中接連落馬的當朝大員,便知這場爭鬥,鬥得越發慘烈。
太子將他與整個廷尉府衙,做了最鋒利的那把刀使。文王手上,同樣握着內廷。今兒丞相剛舉薦了人,不出兩日,內廷啓奏,底下辦事之人緊缺,一紙聖諭便調任了去。隨意打發個閒職,先前那緊要的職位,依舊空在那兒,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
七姑娘見天聽聞此般惡鬥,多少無辜之人受了牽累,抄家滅族。除偷偷摸摸喟嘆兩聲,旁的只剩冷眼旁觀。
原本還擔憂,他身處要職,甫一上任,便一力替太子丞相擔下陷害忠良,黨同伐異的惡名。於他,不止聲名有礙,委實有失公允。
她的埋怨,他聽在耳中,不過付諸一笑。攬了她肩頭,親親眉眼,似安撫,似誘哄。過後依舊一如既往,就彷彿他無比忠誠,肝腦塗地,一心爲太子大事,一塊兒又一塊兒,剷除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斟滿了茶,七姑娘捻起茶蓋兒,蓋上瓷碗。過來這一趟,也不過是估摸着茶湯該見了底,辦完了事兒,不欲擾她。轉身便要離去。
“給府上去個信。下衙後,外間用飯。”他擱筆,換住她。見墨漬乾涸,翻手合上公文書。
“就大人與下官兩人?”她歪着腦袋,狐疑打量他。
“並阿姊一家。”
一家?即是說,除關夫人母子,還有那位傳聞中,私德不修的關家三爺麼?
七姑娘點一點頭,腦子裡卻在描摹關三爺的影像:白面無鬚的儒雅世家子,或許有些學問,顯擺起來,成了他在外風流,給自個兒臉上貼金,贏取女子歡心的籌碼。
傍晚時候真見了人,這才明白,有些人,真是人不可貌相的。
白淨是白淨,只生來一副富態的圓臉。分明已至而立之年,瞧起來,與雙十出頭的少年人,相差無幾。算不得俊朗,倒有幾分取信於人的憨實在裡面。
這般品貌……七姑娘在心裡替關夫人千百個不值。也更加能夠體會,世家大族之中,女子命途,當真是萬般不由人的。
相比太太,一心只看重她這人過得是好是壞,關夫人不過在國公府享了十餘年尊榮富貴,付出的,卻是整個兒下半輩子。血脈親恩,功利至此。還比不上姜家這般堪堪擠入世家的小門小戶。
要叫她選,再來一回,還得做太太跟大人的女兒,姜昱的胞妹。
“這位便是姜女官。哥兒嘴上老唸叨的。”關夫人將她引薦給關三爺。看在哥兒母子面上,七姑娘淺笑福禮,一點兒沒將心思擺在明面上。
對面打坐下,一派斯文的男人,衝她淡淡點一點頭。只目光挪到她身旁那人身上,對上那人漠然的注目,頗爲尷尬收回來。垂眼,抱着膝頭悶不吭聲的哥兒,面上露了幾分頹喪。
“爹爹不喜娘親與哥兒。要納新人,往後家裡會有比哥兒更討爹爹歡心的兄弟。”帶哥兒去淨房的路上,哥兒怏怏伏在她肩頭,語氣悶悶的。
聽這樣小的孩子,吐出這樣心酸的話,七姑娘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父母行爲上的不檢點,卻害了孩子,從小心裡便生出一根刺。
她偏頭親親哥兒嫩豆腐的臉頰,強笑起來,哪怕傳遞給孩子一絲絲安慰。
見過了人,目送關三爺扶關夫人母子登車,漸漸遠去。七姑娘與他棄了車駕,並肩行在只掛了幾盞風燈,光影朦朧,狹長的巷子裡。她對他提起此事,無比感概。
他握了她手,許久沉默,沒有吱聲。
等到快要拐上長街,她覺着自個兒的手,被他用力握緊。
偏頭,只見他領着她,順着燈火闌珊的巷子口,步入熱鬧的街市。夜風吹起他朝服腰間佩綬的穗子。散開的絲帶,飄飄杳杳,貼上她鵝黃繡團花的琵琶袖。
她聽見他說,“故而此生,只欲與阿瑗誕下骨血相融之子嗣。疼愛他,且教養成才。不求枝繁葉茂,人丁繁盛。只求你我兩人,夫妻同心,家宅和睦。”
他是觸景生情,記起幼時國公府中,切身經歷的光景。或是聽她提起哥兒,單隻就事論事?
她覺得心裡有些發堵。無論哪一樣,都不是愉快的經歷。小手毅然,堅定回握上去。
骨血相融的子嗣,全心疼愛,教養成才。這是他對她與他的孩子,最深的寄望。不貪心,真實,卻如此令她心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