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不出他接下來欲要如何。他非一心扶持太子,又怎麼會樂見太子子嗣繁茂,延綿後世。
從五姑娘踏入慶陽宮那一刻起,不管是與她交好的殷宓,或是同爲姜家二房所出的姜柔,大夥兒已無可奈何,走上迥然不同的路。往後,只會漸行漸遠。
他手上掌控的,是連帶姜家在內,關乎多少人的死生大事。就是明白這麼個道理,她到了嘴邊的話,遲疑許久,又悄然嚥了回去。
方纔她乍驚之下,推開他。如今又乖乖躺回去,縮在令她信賴的懷抱裡。閉上眼,索性不管不問。
“年節時候,接了哥兒母子回京團圓。他歡喜你,你帶他耍玩,圖個熱鬧。”她如此通透而懂事,他拍着她背心,輕撫她發頂,神色頗爲溫和。
提起那個鬧着叫她服侍他撒尿的孩童,她低落的心緒被他打了岔,轉眼已回覆過來。
“關夫人能夠答應?”人才回去多久?再往京裡折騰一回,真當那寶船搖搖晃晃,坐着舒服?
“家中自會去信催她。”此事無需他出面,上回他回府,早與國公大人商議定下。
一聽他這口氣,她便猜到,此事怕是又不簡單。在這當口將遠嫁的女兒接回京裡,此舉是否意味着,接下來必有大事發生?而關氏,留了哥兒母子在幽州,未必就穩妥?
她被他唬得腦子裡亂麻似的。正奪嫡呢,怎麼又跟幽州關氏扯上了干係?這意思,自來在宮裡不聲不響,獨善其身的公子義,也捲入了這場紛爭?
如此複雜的形勢,她只一想便覺着累人。腦袋在他結實的胸膛上蹭一蹭,突生感概:虧得是他。倘若當初看上她的,換了燕京來的別家紈絝子,如今整個姜家,還不知要何去何從。要是不幸正好與這人站在對立面兒上……
七姑娘縮一縮脖子,覺着自個兒嚇自個兒,果真最嚇人。
他看她又卷又密的睫毛,扇子似的撲閃開來,便知這丫頭又在胡思亂想。他將她整個兒抱着往上提了提,繼續方纔被打斷的溫存。
“仲慶。”她小聲提醒,紅着臉推攘。
廷尉府衙,掌天下刑律,如此肅殺莊嚴之地,因了有他,她沒覺着像外間傳言那般,整個府衙頭頂上,都籠着層厚厚的森然陰詭之氣,十分不吉利。反倒一進後堂,她時常臉紅心跳,不算寬敞的一間屋子裡,四處都瀰漫着他的氣息,就像自個兒家裡,令她格外舒心。
他的吻柔和,緩緩遞進。不帶欲色,只是格外溫暖。彷彿沒聽到她的話,他自顧親近她,半眯的眸子裡,專注而幽深。
這廂顧大人擁了七姑娘纏綿悱惻,那頭秦王一行,經了快一月,船已行至冀州境內。傍晚時候船靠了岸,需得在此稍作停留,置辦些吃食用水。
底層船艙裡,昏黃的光影,一燈如豆。幼安面如菜色,病殃殃躺在榻上,環顧四周極爲簡陋,潮得生了黴斑的木板牆,心頭又是一陣翻涌的酸水兒,似要作嘔。
隨她南下的連翹子歡,兩個婢子一個忙着扶她坐起,一個急急忙忙捧了木盆,接她下巴底下。這一路上,郡主犯了暈症,時好時壞,整個人折騰得瘦了一圈兒。
秦王不是憐花惜玉的主,看不得郡主這般晦氣樣子,攆了她主僕幾個到底下一層,住了原本該是侍人的艙房。
郡主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幾次不顧身子鬧騰下來,那位均是避而不見,像是郡主的死活,他壓根兒不放在心上。
如此得了教訓,郡主這纔看明白眼下處境,痛哭一回,過後開始學着吃那烏七八糟,冒着濃郁苦藥味兒的湯水。
連翹與子歡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裡,看出霧濛濛,死氣沉沉的木訥來。很是熟練服侍郡主又吐了一回,子歡擰了帕子,仔細替郡主擦淨嘴角。
“水。”幼安喚一聲,嗓音嘶啞,氣息虛浮。嘴裡還帶着犯嘔後的酸味兒,沒水漱口,怎麼睡得下。
連翹垂着頭,眼神空洞洞盯着自個兒的腳尖,說出口的話,輕飄飄回蕩在船艙裡,似帶着莫名的悲愴,絕望無止無休,沒個盡頭。
“主子,這會兒用不上熱水。前頭說,得先顧着那幾個得寵的舞姬,等供足了她們,才輪到咱們屋裡。”
子歡不如連翹,止不住難過,別過頭去偷偷抹眼角。
幼安陷在冰冷的被褥裡,背後抵着硬邦邦的木板牀,睜着眼,望着頭頂已泛了黃,破了好幾個窟窿的紗帳,許久,一動不動。
好半晌,這才微微轉過身,盯着子歡問道,“到了何處?可是停了船?”沒感到那股能叫她把胃腹都吐出來的搖搖晃晃,她猜想必是如前幾回,又靠了岸。
子歡趕忙收斂起悲色,只道是入了冀州,明日再開船,便算是走過一半兒的水路了。
“冀州……”仰躺的女子,彷彿突然就來了精神頭。艱難撐起身,吃力向只開了條細縫透氣兒的窗外望去。
這地方,怕是一路上,離泰隆最近的地兒了。
幼安在心裡默默合計,撫着心口,呵呵笑起來。冷冷瞥一眼連翹,只喚了子歡近前。連翹那副活死人的樣子,她已是厭煩至極。若非跟前就只她兩個伺候,她必是要趕了她下船,任她自生自滅。
那人待她再不好,卻不能要了她的命。從那難聞的湯藥,一日不到便減輕了她的暈症,幼安想明白,他既不打算往死裡整治她,她又何必想不開,好死不如賴活着。她絕對不能憑白折騰自個兒,死在那女人前頭。
“拿銀子去買通個人進來,替本郡主送一封信。”
子歡懷着不安,依言到外頭尋人去了。屋裡只剩下呆呆站着的連翹,還有紗帳裡,那抹清瘦的人影,低聲呢喃着,似在咬文嚼字,反覆琢磨,信裡要如何措辭。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三五個膀大腰粗的壯漢,結伴摸下了船。卻是船上幾個護衛,耐不住寂寞,往花街裡尋姐兒樂呵去了。
船頭上一人避在陰暗處,一直盯着他幾人消失在巷子口,這才登上寶船頂層,門外扣了扣,得令進屋回稟。
“公子,可是要派人捉了那吃裡爬外的回來?”尋窯姐兒,這事兒在軍中,委實算不得錯兒。只受人財帛,通風報信,卻是壞了規矩。
披着身厚重夾襖的男人,懶懶靠在榻上,背光擡起頭。擺了擺手,嘴角勾起抹興味的笑來。
“由他辦完事,再捉他打殺不遲。如今動手,那人慾暫不驚動旁人,悄然誘姜家太太北上進京的盤算若是落了空,他又豈會善罷甘休。”
想那人對幼安,也是下得去手。到了這地步了,還不忘再用她一用。
世人皆道他公子丹性情暴虐,玩弄女子,有如家常便飯。可哪裡又知曉,最是絕情那個,可未必輪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