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秦王離京,北地像是一躍入了深寒的冬日,天兒冷得嚇人。清早起身,十日裡頭,倒有半數飄着白茫茫的大雪,屋檐底下也結了亮晶晶的冰棱子。北地的冬,比南邊兒苦寒難捱,七姑娘多數時候窩在屋子裡,捧着熱茶,愜意烤着炭盆子。
一心求富貴的簡雲,已被五姑娘接去了太子宮中。辛枝登上顧氏門下經營跑商的福船,獨自回了泰隆去。
這陣子,文王身子愈見不好。於是更加擡舉公子成,鞏固內廷。王權掌控下的內廷,與丞相統領的前朝,勢成水火。往往一件事兒上,兩套政令,同時下達。丞相雖明面上處處忍讓,可沒少在暗地裡,使絆子釘釘子。
世家百年積攢下的根底,自上而下,盤根糾結,哪裡是說剷除就能剷除。內廷到底根腳淺,即便有文王一力扶持,出了畿內,政令不通達,也難有大的作爲。同樣,太子一系,多將心神放在與公子成的爭鬥上,自個兒都顧不過來,哪兒來的閒心,體察民生。
自入冬過後,令人發寒的不止是天氣,還有越發分崩離析,混亂的時局。
“這已是江州這月裡,第二回生出****。”七姑娘翻看新送來的抵抄,不由暗自心驚。自年前,大周在西面兒再次徵兵,已是鬧得民怨沸騰。大片大片的良田無人耕種,荒蕪了,食糧短缺,自然得捱餓。
到如今,西邊兒兩個郡城,先後有人聚饑民,興亂軍,揭竿而起。明知是蚍蜉撼樹,依舊不要命的抗爭,可見已是被逼得徹底沒了活路。
京裡只顧着奪嫡,哪兒管百姓死活。區區兩個郡城,發兵鎮壓了便是。公子成於早朝上激昂陳詞,只道是“暴民當誅”,引來一片附和叫好聲。周太子心性寬厚,諫言當安撫爲要,只得來文王冷眼一瞥,對他性子裡的優柔,更不待見。
這時候的天下,是司馬家的天下,是世家權貴的天下,人命低賤如狗。別說只是兩郡起兵,便是一州叛亂,也儘可殺得。
七姑娘專心致志讀着抵抄,幾年下來,看多了人命如草芥,自不會掂量不清輕重,不自量力的妄言。
案上攤開的箋紙,忽而投下抹陰影。那人從她身後探出手,越過她肩頭,抽了那抵抄扔到一旁。拍拍她臂膀,命她去沏茶。
又是這般。她努一努嘴兒,知曉他不欲她摻和進這些煩心事,她從書案右上角一摞書卷裡,挑出本載有許多養生偏方的小冊子來。
翻開了指頭戳一戳,回頭笑問他。“時屆寒冬,萬物生機閉藏。養生之道,貴乎禦寒保暖。下官沏一壺‘鸛山小種’,添兩粒桂圓紅棗,給大人您養胃可好?”
吃茶也講門道,冬日益飲紅茶。她笑眯眯看他,已偏頭衝着門口,高聲喚仲慶送茶具進來。
他黑沉的眸子凝視她,屈指在案上敲一敲,提醒她休得放肆。女兒家吃茶,愛添些花花樣式。端到他跟前,成何體統?
徐存進來回稟差事的時候,一眼望見左監大人剛好放下茶碗,若是他沒看錯,好像那裡頭,浮着兩瓣兒剖開的大紅棗?
七姑娘牽着嘴角,立在顧大人身旁,接過徐大人送來待這人複審的公文。眼珠子向右滑去,極快瞄一眼這人端坐的側影,再瞅瞅案上被他掀了瓷蓋兒,嚴嚴實實蓋上的茶盞,七姑娘忍着笑意,心裡別提又多樂呵。
案桌敲得再響又如何?她捧了茶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過橫她一眼。末了,也沒見他如他神色中那般強硬,推拒了不用。
她佯裝埋着腦袋,整理公文。自他這方看去,恰好能捕捉到她眼角眉梢,俏皮的喜色。他鳳眸一眯,命仲慶給徐存看座。隨手扔了本明日即將在早朝上啓奏的奏摺給他,叫他好生看過,若有新奇的想法,但說無妨。
徐大人不明就裡,心思忐忑着恭謹入了座。大人上奏的奏摺,何時需得旁人蔘看?七姑娘很是狐疑,這本奏摺,不是他方纔過目了,特意命她謄抄一份留了做底稿的?這時候再叫徐大人細讀了進言,這是個什麼意思?
好歹是留了人,總不能沒有一口茶水喝。這回七姑娘老老實實,只端了上好的青茶給徐大人。
這頭剛忙活完,便被那人給喚住了,叫她添茶。
她起初不明白這人的用意,待得兩碗茶水,擱案上擺一塊兒,除了都冒着熱騰騰的水汽,那差別,看得徐大人微微一愣,識趣兒挪開了眼。
只見左監大人茶碗裡的湯水,除了他方纔一瞬瞥見的紅棗,還放了兩顆龍眼。越發顯得水色瑩潤,茶碗裡熱熱鬧鬧,紅紅火火。在這許久不見日頭的冬日裡,光看着就討喜。再一對比徐大人青花瓷碗裡,浮在面上兒,清清冷冷幾片兒卷着邊兒,還沒完全泡開的茶葉,真個兒是太素淨了些。
七姑娘面上微窘,趕忙搶在那人之前,手腳麻利替兩位大人都合上了碗蓋。
這人還真是……她退至一旁,垂着腦袋。
眼皮子一,果然對上徐大人無比體諒,且知情識趣的眼神。觀徐大人那意思,人家絲毫不介意受了她冷落。世子看重七姑娘,於是女官大人投桃報李,偏心眼兒在茶湯裡多放了宜養身的添頭,人之常情。顧大人與姜女官情投意合,他們這等底下做事的,心裡頭明白就好。
能討好上峰的事兒,何樂而不爲?徐大人也是人精,上趕着誇她。只道是如姜女官這般,小小年歲,學業上肯下苦功,當差毫不含糊,體諒大人素日辛苦,照顧起人來,也是個玲瓏心肝的賢惠人。
聽聽這語氣,七姑娘難爲情躲他身後,喏喏不吭聲了。
徐大人面兒上一副長輩誇後生的架勢,實則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這位就差誇她宜室宜家,宜討了進門兒。
她小手藉着琵琶袖的遮掩,偷偷的,鑽進鏤花的椅背,在他背心上戳一戳。無聲催他:您底下人這樣逢迎拍馬,您還要觀望到何時?
他不遮不掩,輕笑起來。給徐存遞了個眼色,放人離去。
他這般做派,卻是比方纔使喚她端茶送水,更過分了。她覺得她從他兩人眼中,讀懂了些只男人才懂得,秘而不宣的暗話。
正拿美目嗔他,便被他拽了進懷裡。這人捏捏她肉嘟嘟的下巴,挑眉教她,“得意忘形,自食其果。”說罷端了茶,一口含了那蜜棗,俯身,用舌尖喂到她嘴裡。
她嗚嗚一聲,作勢掙扎兩下,便軟軟勾了他脖子,不知是棗子太甜,還是他的吻太合她心意,她閉上眼,小手輕輕揪着他衣襟,沉溺着,心頭卻想:這樣“自食其果”,京裡不知多少嬌嬌,盼星星盼月亮,等他懲治。
他正捉了她,大手在她腰間不老實揉捏,不想外間仲慶急急忙忙挑了簾子。頃刻,這童子一副驚嚇莫名的樣子,結結巴巴道“大,大人,太子宮中喜信兒,妾姜氏有喜,已有近兩月身子。”仲慶只來得及瞥上一眼,便嚇得猛然縮回腦袋,在外頭捂着眼睛,背對門簾高聲唱道。彷彿聲氣兒大,便能掩蓋住方纔看了要長針眼兒的一幕。
好事兒再次被人撞破,七姑娘一掌推開他,還沒來得及羞窘,腦子裡已轉過仲慶方纔那話。妾姜氏,說得不就是五姑娘姜柔?
姜柔有喜?
不知爲何,她一瞬升起的,竟不是替五姑娘歡喜。而是怔然望着眼前這人,莫名的,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