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綠芙那丫頭在門外細聲細氣的叫起,七姑娘閉着的眼珠子顫一顫,裹着被褥翻了個身。嘴上含糊應她兩聲兒,好半晌,才吃力睜了眼。
屋裡沒亮開,光影朦朧,時辰尚早。慣性的,她扭頭向枕邊看去。只見跟她一頭擺放的軟枕,上面兒鋪陳的五福枕巾,平平展展,一絲皺褶也沒有。七姑娘往外挪一挪,側臉挨上去,只覺有幾分微微的沁涼。
迷糊的腦子這纔回神。昨兒個夜裡,那人回了國公府,沒在屋裡安置。長久以來習慣了睜眼便能見到他陪伴她,留下的印記,甫一瞧見身旁冷冷清清,竟有些不適應。
“姑娘,奴婢可能進屋了?”
尚有些迷濛的神智,被急性子的綠芙催得清明瞭幾分。七姑娘打起帳幔,喚她進屋。不經意瞥見牆角的更漏,這一看不打緊,怎地比平日竟早了大半個時辰?
綠芙帶着辛枝進來,都是伺候慣了的差事,兩人動作麻利,綠芙服侍姑娘更衣,辛枝往面盆裡倒熱水,擰帕子給姑娘擦臉。
“姑娘您也甭瞅了,您還真沒看錯。今兒個叫起是比尋常早了些,可那是二爺命奴婢過來,請您快些到前頭用飯。二爺說了,您要起得遲,一準兒會虧了自個兒身子。用飯草草了事,敷衍得緊。”
七姑娘坐在妝奩前,手上捂着手爐,苦了小臉。多大的人,還被姜昱這般管教。離家在外,那人慣來在小事上縱容她,她被他養出了一身懶骨頭。如今再要事事都講規矩,這痛苦,真是能要人命。
尤其,如今可是初冬的早晨,睡了一晚,被子裡捂得暖烘烘的,便是醒了,抱着被子賴在榻上,依依不捨,很是舒坦。這般安逸,哪個捨得爬起來穿衣?
眼下這情形,不由的,便叫七姑娘想起幼時那會兒,姜昱仗着比她年長,每日必至,硬拉她晨讀。姜二爺入學,七姑娘陪太子功書。一日也沒有落下。
就這般被迫着,兢兢業業,勤學不綴。這般有苦自知的日子,每每想起,七姑娘都爲自個兒鞠一捧辛酸淚。一直捱到姜昱進了郡城裡的書院,這才叫她得了解脫。
本以爲總算盼到了好日子,哪裡知曉,那人半道插足,額外施恩領她去麓山。女學裡的規矩,刻板而生硬,並不比姜昱管教她來得輕鬆。這還沒完,進了京,她擠破腦袋好容易考取了女官,眼見日子逐日好起來,可這才小半年工夫,轉眼,姜二爺進京。單隻歇了一晚,隔日,他便謹記做兄長的責任,又將她給惦記上了。
“二哥哥剛到京城,尚未領差事,哪裡用得着起這般早起?一路舟車勞頓,何不趁此多多歇息。往後真要忙碌起來,想躲懶,那是不容易。”
七姑娘嚥下煮得細滑甜軟的南瓜粥,小眼神兒裡帶了絲不大樂意,分明是埋怨他,擾她好睡。
姜昱冷冷瞥她一眼,夾了筷子他偏愛,而她最是挑挑揀揀,下不了口的苦筍。
她這是翅膀長硬了,以爲有世子護着,他便治不了她?昨兒她用飯的時候,嘰嘰呱呱,就這般規矩,也不知當初她是如何考上女官。早忍不住敲打她一二,如今正好,滿滿一大夾苦筍,足夠堵她的嘴巴。
七姑娘眼皮子跳一跳,眼看着碗裡鮮嫩嫩,油光水滑的筍片,立馬泄了氣。前陣子那人叫她吃的苦頭,她如今想起來還反胃。筷子戳戳弄弄好半晌,不得已,昨兒才央求他替她向太太隱瞞。此時頂嘴,實爲不智。
春英進門的時候,便見二爺端坐着,身上威儀比往昔更重了。通身帶着股讀書人的端正嚴肅。反觀她家姑娘……春英不覺好笑。姑娘正埋頭往嘴裡大口大口送筍片,那股子一鼓作氣的爽利勁兒,突然給春英提了個醒兒。如今在京裡,除了大人,又多了二爺,好似她家姑娘,從小也就只服這兩位管教。
“二爺,大人的車駕到了,就停在府外。只道是要接了姑娘,一道去衙門。”
七姑娘一聽這信兒,無精打采的小臉上,一掃頹色,立馬變得神采奕奕。拿帕子抹一抹嘴兒,急急與姜昱道別。“二哥哥慢用,大人那邊兒耽擱不得,妹妹這便去了。”說罷腳下抹油,拎着披風下襬,急急忙忙出了門。只留下小瓷碟兒裡幾片白生生,被她拖拖拉拉,沒來得及用完的筍片。
姜昱起身,撣一撣袍角,落在她身後,尾隨而行。
那位既到了府門外,便沒有不出去拜見的道理。看她方纔不加掩飾的歡喜與如釋重負,分明是將那人當了值得全心倚賴的靠山。
姜昱心頭百味陳雜。昨兒雖故意對她板了臉,實則她心甘情願認定的人,他也只會一心盼着她好。他不過給她提個醒兒,叫她無論何時,都需多長個心眼兒,以防不測。男女情愛一道,她雖聰穎,可他唯恐她涉世未深,沉溺其中,失了理智。
方纔見她頗有幾分迫不及待,姜昱雖也欣慰有那麼個人,能令她歡歡喜喜,如此鮮活的活着。可她對那人的信賴,從剛纔看來,似比對他,也絲毫不差了?
姜二爺在心裡老氣橫秋,替姜大人嘆一句:女大不中留。
出了二門,緊走幾步,隔着幾丈開外,便見她立在石階下,側對着他,仰着脖子,正與那人低聲說話。
她骨架子小,衣衫穿得厚實,披風長長曳地,打眼望去,身形圓潤而笨拙。而她身旁那人,姜昱微眯起眼,細細打量。
幾年不見,曾幾何時,帶着隨扈登門做客的清俊少年郎,眉宇間青澀,再不復見。取而代之,是他舉手投足透出的成熟雅緻。
他擡手,爲她撫平帽檐邊上被風拂亂的紫貂毛。微微垂眸,神情溫和而專注。她衝他說話,他聽得仔細。不知她說了什麼,微微撅着小嘴兒,拽了他袖口,沒個體統,左左右右的搖晃。他脣邊露了笑,帶着絲安撫,輕拍她肩頭。
姜昱只覺這一幕,出人意料,格外融洽。
眼前女子身形嬌小,男人英挺而偉岸。她水紅的披風,點綴他銀白的氅衣。她俏生生絮叨,他挑眉,扣了她肩頭,先扶她上車。
姜昱腳下一頓,目光在他兩人身上來回遊走,終是跨出門檻,步下臺階行禮。
“世子。”
顧衍回身,見來人是他,衝他略一頷首。轉身,一個眼色,唬得七姑娘挑簾子的手,滋溜一下縮回去,只得規規矩矩在車裡等他。
“進京一路辛苦。”他話裡是一貫的客套得體。既不疏遠,亦不十分親近。以他的身份,並非底下人,個個兒都有臉面,跟前說話。知她與姜昱兄妹情意甚篤,他略微收斂了在外時的寡淡。“若然傍晚得空,待會兒命公孫安排了,春秋齋一道用飯。”
想起她方纔嬌嗔怪他,“二哥哥昨日可是盤問過,京裡這段時日,下官可曾恪守禮教,謹守女兒家那套驕矜的閨訓。若然被二哥哥知曉大人您屢次心懷不軌,帶壞了下官,當日大人您一口擔保‘只管叫姜昱尋本世子問罪’,這話還做不做數?”
她遇了難題,當先想到,便是尋他拿主意,他哪裡有不應。
準了姜昱出入春秋齋,正好也叫人瞧瞧,昨夜他在府上一席話,絕非兒戲。他的事,再由不得旁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