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姜昱,七姑娘只覺她這二哥哥,近一年不見,身上那股子老成的學究氣,越發鮮明。
因着兄妹兩個打小感情好,也不興酒肆裡接風洗塵那一套,索性在自個兒家裡辦,親近又熱鬧。七姑娘昨兒晚上拉了春英一通合計,主僕兩個折騰到戌時末,總算定下了今日的菜色。
家中有事兒,下午晌,那人準了她提早家去。體諒她兄妹兩人許久不見,想是有數不清的私密話要說,他主動提了今夜需得回國公府一趟,不忘嚴命她按時服藥,睡前記得仔細查看門戶,再不能吹風。
她乖巧應下,帶着些迫切,不想回府那會兒,還是被姜昱搶先一步。多虧了管大人派去的侍人,自渡口到姜宅,一路安排得妥妥當當,很是順遂。
此番與他同來的,還有福順福安兩兄弟。見了她,兩人趕忙行禮。除了對主子的恭謹,還帶着那麼點兒小心翼翼的敬畏。
如今七姑娘身份不同以往,真真是出息,給姜家在整個泰隆郡都長了臉。能以區區女子之身,得了朝廷冊封,又在府衙裡當差,這事兒別說從前沒聽說過,便是平日裡,想也是不敢想的。
老爺與太太剛得了信兒的時候,震驚得將姑娘自京中寄回的家書,翻來覆去,一連讀了好幾回。就怕白日發夢,弄錯了,歡喜得有些不敢置信。
這也難怪,送七姑娘離家那會兒,誰人不知,姑娘此去是爲進京小選。若然運道好,被留了牌子,頂天了不過分到哪個脾氣和善的主子娘娘宮中,從小宮女幹起。
可這才小半年呢,轉眼傳回的消息,姑娘哪裡是宮女,竟一躍考取了朝廷新開立的秉筆女官一職。
福順還記得,那晚慣來在家不大吃酒的姜大人,卻是喝得陶然大醉。便是醉了,嘴裡還唸叨着姑娘,直誇姑娘長進,是個好的。太太在一旁高興得直抹淚,便是自來對姑娘頗爲嚴厲的二爺,聽了這事兒,臉上也露了和悅。
七姑娘笑着攔下他兩人俯身就要叩拜行大禮。都是姜昱跟前的人,礙於官身,再要給她磕頭,倒顯得端架子生分。
叫綠芙領了人下去,好好招呼着吃一頓酒,屋裡只剩她與姜昱兩個,說話也隨意。
“世子待你可好?”接過她替他盛的竹蓀湯,姜昱單刀直入,沒打算與她繞彎子。
因着方纔進京,船上消息閉塞,他此刻還不知,短短一月裡,京中已是起了滔天變故。那人與郡主的親事,早些時候已然作罷。
七姑娘舀一勺加了蘑菇的肉羹,一邊兒給他夾菜,一邊將近段時日裡發生的大事兒,挨個兒說與他聽。
姜昱蹙眉,正欲提醒她放了碗筷再說話,卻被她嘴裡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的消息,震驚得將到了嘴邊的訓話,又格外容忍,嚥了回去。
一頓家宴,多數時候都是她在說,姜昱只靜靜聽着,將她不斷夾了放他碗裡的菜,一點兒沒浪費,全數吃了下肚。
待得她再要給他盛湯,他擺手示意她如此足矣,再用,怕是吃撐了夜裡不好安寢。
“姜柔那頭,又是怎生一回事?”叫人撤了席面,姜昱捧着瓷盅漱口,對剛纔七姑娘嘴裡一句帶過,意圖替五姑娘遮掩給人做妾這事兒,顯是沒打算輕易放過。
七姑娘扣着兩手,低低垂着眸子,想是糊弄不過去了,只得老實交代。
聽聞五姑娘打着秋節與她會面的幌子,實則不過一心盤算得了機會,求人給太子做妾。姜昱清俊的臉上,面色微沉。
“這事兒攔也是攔不住的,五姐姐的脾氣,二哥哥還不知曉?你這會兒再怪她,人已經跟去了慶陽宮,還能如何?”
姜昱緊蹙着眉頭,搖一搖頭,話裡帶了抹沉重。
“你卻是不知。自你與姜柔離家,太太一直惦記着,就盼着你二人年歲到了,能夠放出宮來,回家裡趕忙結親。便一直替你兩人暗中留意着可堪匹配的人家。好幾回,都叫了我到跟前說話。唸叨最多,還是叮囑我在同窗之中,替你多相看相看。但凡有品行端正的,即便年歲大些,長你幾歲,家世平平,這些都不打緊。太太在這上面看得明白,只道是待得你出宮,女兒家生生蹉跎了幾年,必是要吃些虧的。太太從小疼愛你,爲了這事兒,可算操碎了心。待姜柔雖比不得待你那份真心,卻也是秉持當家主母該有的那份慈和,替你着想的時候,從沒有落下她。”
聽他一席話,七姑娘情不自禁的,被勾起了深埋在心底,想家的心緒。只覺那時候日子溫馨而寧靜,一家人團團圓圓,和樂融融,那般好的光景,也不知日後還有沒有。
常言道,兒行千里,母擔憂。姜大人與太太對她的疼愛,真實一如每一對做父母的,總是對兒女格外牽掛。
外邊兒多少人羨慕她與姜柔能夠進京參選,只有家裡最親近的人,從沒有指望過要藉此光耀門楣。再得主子信賴的宮女,終究逃不開給人做奴才的命。自家捧在手心裡養大,好好的閨女兒,生生送了給人糟踐,怎麼捨得。
於是太太一直盼着她們能放出宮回家嫁人,這份心,七姑娘尤其能夠體會。
如今姜柔寧肯在京裡給人做妾,也不肯安安心心回家過日子,要說太太有多痛心,倒也未必。但失望,總歸是有的。畢竟太太與姜大人,鶼鰈情深,多少年的夫妻,就像她會顧及那人的感受,太太必定也會爲姜大人着想。
姜柔這般不自愛,姜大人心頭不好受,太太心裡也跟着不舒坦。姜家二房沒有那些個非得爭得你死我活的仇怨,多數時候,算得融洽。比起那些妻妾成羣,整日裡爲謀家產,爭鬥不休的高門大戶,姜家二房算得和睦。
姜昱一席話說完,兩人似有默契,同時沉靜下來。
太太對姜柔,倒還好說。可她的親事,纔是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大事兒。意外得知太太還在全心全意,替她物色人選,七姑娘心裡五味陳雜。
那人雖退了親,可他跟她之間,從來不乏阻礙與難題。家世便是一道高高的門檻兒,除此之外,國公夫人許氏,對她也很不待見。
沒見她之前,有幼安從中挑撥,及至跟她見上一面,情形就更糟。那人在大殿之上,於御前,挺身維護她。這事兒看在許氏眼中,只會怪她拖累了他,對她成見更深。
他雖心志堅定,允她世子妃之位,可兩家結親,畢竟非同兒戲。眼下這情形,又逢朝局動盪,顧氏失了八王府這一臂助,族中之人,怕早已打起別的算盤。
他一日沒給她個準話,顧氏沒上門提親,她怎麼敢對太太講,她還沒及笄呢,已然被他“染指”。有了五姑娘“珠玉在前”,巴巴趕上去委身太子,再叫太太曉得,她在京裡,沒名沒分,與個男子同吃同住,太太與姜大人心裡作何感想?
大半會對她極其失望,怕她會步了五姑娘後塵,被京裡的富貴迷了眼。
她信他的許諾,單憑他的家世,太太與姜大人可會信他?便是明面上礙於他家世,不敢辯駁,可心裡,對她早早跟了他這事兒,只會日日替她牽腸掛肚,擔驚受怕。
七姑娘記得,上輩子家裡一提她的婚事,母親總是絮叨“帶回家裡來看看,女孩子單純,別被人給騙了。”
天下父母對孩子總是同樣的心。位高權重,不代表可堪託付。往往這類男人,身上總貼着遊戲花叢,不可靠的標籤。
七姑娘望着姜昱,想他對那人很是推崇,便懷着些希冀,稍做試探。
“太太那頭,還是繼續瞞着好。”今日那人回了國公府,但往後,還能日日把他拒之門外不成?姜昱總會知道,她與那人,已然將規矩壞到了極致。便是眼下不說,也瞞不了多久。七姑娘估摸着,明兒怕就得露餡兒。
那人是體諒她,方纔給了她機會,與姜昱單獨說會子話。可他絕沒有好脾氣到允許她因着與姜昱暢談一回,隔日便與他講規矩,講體統。
再者說,她也習慣了夜裡窩在他暖暖的懷抱裡,驟然與他分開,她心裡空落落的,很不捨得。
“等到世子說服了家裡,二哥哥再給家裡報信兒可好。”七姑娘陪着笑臉,懇請姜昱暫且替她隱瞞些個。
一瞧她心虛的樣子,姜二爺冷哼一聲,緩緩擱下茶盞。
“便是替你瞞個三年五載,你能擔保指定能等來他明媒正娶?阿瑗可記得離京前如何交代你?你如今這副樣子,莫不是做了逾矩之事?”
經他這麼一提醒,七姑娘心頭一跳。忽而記起,姜昱可是說過,顧家沒明着表態允她進門,若然她不知自愛,辦了糊塗事兒,便要打折她雙腿……
嘴上隨意應付着,七姑娘心裡不由哀嘆:便是姜昱在正事上如何敬仰他,於感情一事,亦然信不過他。
許是同爲男子,男人心裡對權色的貪戀,姜昱比她更是清楚。於是空口無憑,在姜昱看來,不足爲信。
連姜昱這關都過不了,太太那頭,更沒了指望。
七姑娘心裡直犯嘀咕:上輩子沒人叫她心甘情願往家裡帶。這輩子倒好,人是現成的,不止長得好,品性好,家世更好。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擺在那兒,她與他,名份上八字還沒一撇。在外頭,她不守閨訓,有了“相好的”,這事兒要如何跟太太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