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還處在震驚中不可自拔的公西意,下一刻已經開始鬼鬼祟祟地四處查看。若是被人撞見了,二哥會很危險。她絲毫沒有想到,深更半夜和一個男人獨處,有什麼不妥。
“你怎麼進宮的?”公西意虛着嗓子問道。
方戈倒是自在,拉過一把椅子,自顧自地坐下:“用得着這樣緊張?”
公西意一時語塞:“那……那倒不是,你是因爲信來的?我還以爲,哲黛姐姐不會幫我的。這件事很危險,我……”
“危險?”方戈仰頭看着手足無措,很是慌張的蜥蜴,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再危險,能比呆在樑簡身邊更危險嗎?”
“二哥……”公西意嘆氣,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們這樣敵視對方。
方戈打斷道:“蜥蜴,公西誠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方戈。樑耀出事的時候,你不願借我的手護;你離宮的時候,也不願跟我低頭……爲什麼?一個侍女,一個太監,你卻可以?他們對你而言,就這麼重要嗎?”
公西意搖頭:“我選的路就算是錯了,也會自己負責。那些都是我和他之間的問題,這些都不該……流姻的事情,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他們都是全心全意待我的人,我不能不管。只好自私地向二哥開口……”公西意咬着嘴脣。
方戈看着公西意委屈的樣子,他永遠都會點頭,永遠都鬥不過自己。
“三天,就夠了。”方戈轉過頭不再看她。
公西意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即使說過再狠的話,即使他是多麼罪惡的人,他都會待她好。在她和方戈之間,永遠是他在給予,在保護……而她一門心思地想着樑簡,到頭來還是要靠……公西意仰起頭,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方戈不看公西意,也知道她哭了。他堅硬如鋼鐵一樣的心,化開了一個角。這些年他不聞不問,更不去想她是否受盡委屈,是否經受苦難,又是否和樑簡甜蜜恩愛……他什麼都不想知道,因爲他承受不起。他怕那緊繃着的忍耐的絃斷了,然後他會發起瘋來顛覆這個世界。所以他做很多事情,來鬆一鬆那根弦。
“二哥,對不起。”公西意哽咽着,說出口。
方戈自嘲一般地笑笑:“對不起?不該說謝謝嗎?蜥蜴,以後不管什麼事情,都告訴我吧。大事小事,好事壞事,統統都告訴我,我不是你的……二哥嗎?”
公西意小心翼翼道:“你原諒我了?”
“你從沒做錯什麼,談何原諒?蜥蜴,我們和好吧。就算公西誠死了,你也是我方戈的妹妹。沒有人能欺負你,樑簡也不能。”公西意破涕爲笑,她不在意欺負不欺負。面前這個人,無論做了什麼,都是她完全信任的,願意用性命守護的重要的人。也是她的哥哥。
也許是氣氛過於沉重,兩個人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二舅舅?”門吱呀一聲,一個小腦袋探進來。樑緣緣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見到了寶貝。她短短的手指戳在下巴上:“噓——緣緣不說話。”公西意的心直上直下,像是坐過山車一樣刺激。她還以爲是樑簡,差點兒嚇死。
方戈溫柔地招招手,緣緣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了。
“二舅舅是來接緣緣回去的嗎?”
公西意聽了一愣,回去?回哪?
方戈搖頭揉了揉樑緣的腦袋:“宮裡不好嗎?跟你孃親和哥哥們住在一起,不好嗎?”
“好啊好啊,還有父皇。父皇對我可好了,可是沒有二舅舅。緣緣最喜歡二舅舅。”樑緣抱着方戈的大腿開始撒嬌,她不喜歡呆在宮裡,好無聊的。
公西意把樑緣從方戈腿上扒拉下來:“二哥,還是先走吧,我怕引起別人注意。”
方戈捏了捏樑緣的小臉:“聽你孃親的話。”說完他推開門,轉過走廊人就不見了。
月光順着窗戶,淌了一地。寂靜無聲地邁開腳步,沿着青臺一步一步向上走,伸手擋開一層層薄紗,駐足。清淺的月色穿過層層紗霧,打在光滑的絲綢軟被上,泛着銀光。軟被下隱隱顯現女子柔美的曲線,一呼一吸間微微起伏着。
方戈看到了牀頭,玉質小碗裡,盛着銀耳蓮子湯,像是被主人嘗過後就放在那裡,已是冰涼。他伸手拿起玉勺,輕輕攪拌了一圈。玉器碰撞在一起,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寢殿裡迴盪。牀上佳人側臥,聽聞背後的聲響,皺眉責怪:“本宮不是說了,就這麼放着,不要端走。”
淺眠也是可貴的,無奈這厭睡的病症,越來越嚴重了。
“涼都涼了,放着做什麼?”方戈開口,卻端了起來,一飲而盡。
忽哲黛睜開了眼,卻不敢轉身。是夢嗎?是夢吧。她驚的睡意全無,卻又歡喜起來。能有這樣的夢,也是極好的夢了。她動也不敢動,更不敢開口說話。只聽見空氣裡,咽食的細微聲響,和微不可聞的咀嚼聲。
“怎麼不說話?”方戈道,“信,不是你託長桓傳?”
忽哲黛慢慢放鬆了手腳,恢復了理智。不是夢啊,竟然不是夢。他來了,他竟然親自來了。公西意的一封信,他就親自來了。她捏住被角:“方……方舵主,出去稍等片刻,我會去見你的。”他這一來,就闖入她的睡房,攪亂了她的心緒。
方戈道:“這裡最安全。你不必起來,我交待兩件事就走。第一,原來的眼線快撤乾淨了,務必掩護他們;第二,跟我裡外配合,送楚流姻和陳昇出宮,這件事不要讓蜥蜴插手。”
“我知道了。”
“後天正午,宮外會有接應的人,你只需確保他們出了這內宮即可。明晚我會來跟你商議細節……這件事做完,就跟我離開大梁吧。”
忽哲黛輕輕地“恩”了一聲,她恐怕走不了了。
公西意強烈反對:“爲什麼我不能參與?哲黛姐姐,不能做的是你不是我。樑簡已經對你有所防備了,若是這事再讓他知道,你……讓我來做,你只要告訴我怎麼做就可以。再怎樣,他都不會對下手。”
“這不是你能做成的事情,稍有差池最先死的是流姻。”忽哲黛一口回絕道,“也不是完全不讓你做,你只要鬧出一些小問題,把樑簡的注意力抓住了,就算幫了最大的忙。”
“哲黛姐姐……”
“西意,做完這件事,我就會離開。就當是成全我了?”忽哲黛第一次握住公西意的手,“還有,你要借我一樣東西。”
“什麼?”公西意問。
“越芒丹留給你的箱子,裡面一定有向心,把向心給我,剩下的事情你就不要再過問。這件事道最後,一定會被揭發,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保持沉默。”
公西意疑惑:“向心是情藥,你到底要做什麼?”
忽哲黛笑了,像是一株妖冶的紅罌粟:“肯定不是害人,就是了。”
“二哥,萬事小心。”公西意知道,他們明天正午就會行動,她什麼都沒有告訴流姻。明天等流姻一覺醒來,她就自由了。等到那時,陳昇會解釋給她聽,把一切都告訴她。她也會像說的那樣,找一處僻靜的鄉野,嫁一個可靠的男人,生一堆調皮的娃娃。
方戈整理着自己的太監服,他們打算把流姻當做被杖斃的宮女,送出宮去。忽哲黛會簽下宮令,方戈帶了六個青門一頂一的高手,以防萬一。
公西意緊張極了:“你……你可是史上最帥的太監了。”
方戈回頭一笑:“你可是史上最膽小的女人。放心吧,事後我會接應忽哲黛,不用擔心她的安危。到時候樑簡問起來,你怎麼說都可以。”
公西意聽見樑簡這兩個字,心裡輕鬆了一些。樑簡是愛她的,一定不會跟她計較的,若是她求情,也許還能免於追捕和通緝。公西意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洗腦。
“二哥一定會帶哲黛姐姐都的,對吧?”
“當然,不然忽哲格能放過我嗎?”方戈帶好了帽子,凝視公西意,“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我。正坤宮有個跛腳的燒柴老太監,你找他就能找到我。”
公西意點點頭,可是她卻希望以後永遠沒有這樣的情況,她不能讓他一直冒險。
晚上,公西意親自去了勤思閣。她能幫的忙,就只有看住樑簡了。只要樑簡不知道,他們就是安全的,等到流姻和陳昇,二哥和哲黛姐姐走得無影無蹤,她就什麼都不怕了。
“孩子們睡了?”樑簡手執一卷書,難得一晚清閒。
公西意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兒:“睡了,嬤嬤們陪着呢。聽說你今晚不去臨祿宮,我就過來看看。”
樑簡伸手:“過來。”
公西意乖乖地把手遞出去,順着他的力量,坐在了他的身邊。
“你有事瞞着我?”樑簡放下手裡的書,雙手握着公西意的雙手,“怎麼這麼涼,你在害怕什麼。”公西意眼神搖晃,難以集中注意應付樑簡。
“我以爲你還在跟我賭氣,下次換我先低頭。看你難受的……”樑簡擦去了公西意額頭的細汗,公西意乾笑。她從來都沒有算計過樑簡,這是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後一次。
“阿簡,藥藥的身份,你打算怎麼辦?”公西意終於找到一個話題,可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纔不至於緊張過度,惹樑簡懷疑。
“不要擔心這些,都會解決的。”樑簡看着公西意,緩緩說道,“忽哲黛的事情,我確實一早就知道,把她留在宮裡,也確實是出於利用的目的。只要她安分,以後我會找個機會,放她出宮的。”
“那流姻呢?”公西意認真問道。
樑簡嘆氣:“意兒,她是樑勁開口要的人,我沒理由拒絕。能不能絆倒姜家,樑勁是很重要的一環。我知道這樣的犧牲不公平,但正慶王妃,未嘗不是一個好去處。”
公西意沒說話,笑着低下頭。好去處?正慶王樑勁,妻妾成羣,卻不肯納妃……這一定是心裡有人的,這人不可能是流姻。樑勁開這口,是戲弄誰,諷刺誰,還是在刺激誰。堂堂正慶王,求了個第一次見面的丫鬟爲王妃。這會害死流姻的。況且,他們的父輩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要是哪一天戳穿了,又會如何?
忽哲黛在正坤宮一處異常偏僻的小殿裡擺了酒菜,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只等天一亮就行動,皇后處死了一名宮女,宮女被草蓆卷着要扔到後山的亂崗上去……擡人的幾個太監裡,有方戈,和陳昇。
“舵主其實不必親自動手的。”
忽哲黛給方戈斟了一杯酒,方戈結果後眉間微蹙……然後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閒來無事找個樂子罷了,倒是你這些年辛苦了。”方戈自己又倒了一杯,“離開皇宮後,青門不會虧待你的,你哥哥也一直在等你團聚。當時候有什麼打算嗎?”
忽哲黛搖搖頭:“他信上說,舵主三年後就會和花鬼的獨女花靈成親,哲黛恭喜舵主。”
方戈再飲一杯,臉上全無笑容:“三年之後的事情,有什麼可恭喜的。”這次他慢慢地品着一杯酒,十分享受的樣子。
“方舵主,少喝點兒。”忽哲黛勸,“明日還有事要做。”
方戈擡起頭來,盯着忽哲黛,面色已經有些不對勁兒。他開始扯自己的太監服,儘管生理反應已經上來了,但他的腦子很清醒:“少喝?你不該勸我多喝點兒嗎?”
忽哲黛緊張道:“怎麼會,喝酒誤事。”
方戈站了起來,步伐有點兒不穩,他扶着桌子走到忽哲黛身邊:“你知道不知道,我……方戈,最恨被人算計。敢在酒裡放東西,怎麼?喝酒誤事,別的就不誤事?”
忽哲黛頓時面紅耳赤,她硬着頭皮笑道:“不知道方舵主在說什麼,時間不早了。”
“還是說,酒你解不了,但是別的你可以解?”方戈的手在忽哲黛的臉上滑來滑去,然後整個人都倒在了忽哲黛身上。他想撐着手邊的桌子,才站起來。附在忽哲黛耳邊道,呵了一口氣:“何必用向心這樣烈的藥,你只要笑一笑,哪個男人能從你手裡溜走?”
忽哲黛渾身發抖,藥是她下的,藥效發作了她該高興纔是。但是這樣?她就不會後悔了嗎?方戈輕輕地解開了她的衣服。她終於閉上眼睛,自己若是飛蛾,方戈便是熊熊烈火。
“這種算計,我會忘了的。”
兩人糾纏着,哪怕跌倒在地,也不想放開對方。
公西意是在勤思閣醒來的,第一次她醒的比樑簡還早。每時每刻,都漫長無比,都是一種煎熬。但是她只能不動聲色的等着。
樑簡下朝回到勤思閣,公西意已經在用早膳了。
“這麼早?”樑簡命身後的小公公把小山堆兒一樣的奏摺,堆放在書桌上,然後開始動手整理。樑簡擺擺手:“放着吧,你下去。”
樑簡坐在公西意對面,跟着吃了一點兒東西。
之後的一個上午,樑簡都在批閱奏摺,公西意坐在旁邊的隔間裡,看着書。可是一炷香過去了,書還是最開始的一頁。這一份寧靜後面,是焦灼是慌張是不安。
當第七柱香只剩下一個殘頭兒的時候,洪泉匆匆進來道:“皇上,貴妃娘娘求見,說是有要事要稟報皇上。”坐在隔間裡的公西意,聽得一清二楚,她更加不安了,怎麼辦?怎麼辦?姜鬱洱要說什麼?是不是跟哲黛姐姐有關?
“讓她進來。”
姜鬱洱帶着幾個小丫鬟,跪在了樑簡面前。
“啓稟皇上,臣妾有要事奏稟。”
“說。”
姜鬱洱看看隔間裡隔着珠簾的公西意的側影道:“此事和賢妃娘娘關係密切,臣妾還請賢妃娘娘迴避一二。”
“既然和我關係密切,有什麼不能當面說的。”公西意反駁,她掀開簾子走出來。
樑簡淡然道:“貴妃有話直說,不必遮掩。”
“今晨,皇后娘娘處死了一位宮女,鬧出了不小的動靜。臣妾在長寧宮,都聽聞了。”
樑簡皺眉:“然後呢?”姜鬱洱盯着公西意:“敢問賢妃娘娘,你的貼身侍女,上水宮的大宮女楚流姻現在身在何處?”
公西意心裡算着,他們現在到哪兒了,是不是已經出宮……她反問:“這跟貴妃有關係嗎?你也說了,流姻是上水宮的大宮女,自然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她不在上水宮,還能在哪裡?這和皇后娘娘又有什麼關係?”
姜鬱洱並不和公西意糾纏,她對樑簡直言道:“昨日就有宮女看見,有一些可疑的人進了正坤宮。皇上,臣妾以貴妃之位斷言,皇后娘娘處死的就是楚流姻,要是皇上不信,去後山看看就知道了,或者去上水宮看看。”
樑簡一如既往的平靜:“貴妃的意思是,皇后處死了流姻?”
“不,是賢妃和皇后聯合起來違抗聖旨!處死宮女不過是欺瞞皇上的把戲,他們想把楚流姻送出宮,這其中緣由臣妾就不知道了。”
抗旨是要株連九族的大罪,公西意攥緊拳頭:“貴妃可別亂說,是,宮裡誰都知道我是反對流姻和正慶王的婚事的,可這跟皇后有關係嗎?皇后爲什麼要跟我聯合,貴妃這話可說不通。”
“是嗎?皇上親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這會兒他們還沒到後山呢。”姜鬱洱胸有成竹,“只要現在皇上肯跟臣妾走一趟,就知道是誰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