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筆,復又放下。如此糾結一夜,月光慢慢散去,太陽還未升起。一天中最靜謐的時刻,離自己最近的時刻。公西意終於執筆,落筆,摺紙,封蠟。她甚至都不知道,這信能不能送到他手裡……終了還粘了一片潔白的羽毛。
“爲什麼給本宮?”忽哲黛目光沉重,“西意,你誤會了。”
公西意把信放在桌子上:“我知道哲黛姐姐一定有法子,聽說姐姐和陳公公頗有淵源,那一定不會希望流姻嫁進正慶王府吧?”
“即便如此,本宮也沒有通天的本領,把這信送到你二哥手裡。”忽哲黛笑笑,“西意,你還是另想辦法吧,本宮真的幫不了你。”
“哲黛姐姐,是幫不了,還是不想幫?”公西意失了笑意,“你和忽哲格之間,或者說你跟二哥之間如何,我沒資格過問。信我留下,若是真的沒辦法,姐姐燒了便是。”說完,公西意就離開了正坤宮。
忽哲黛拿起桌子上的信,目光定格在了那片羽毛上。
她當然不願意,這麼多年都沒聯繫的人,爲什麼還要聯繫呢?
別人不知道,可她知道。若是這封信落在方戈手裡,會發生什麼。他會不惜一切幫她,她一定會的。公西意,憑什麼這樣自私,這樣理直氣壯?內心掙扎良久的忽哲黛,最後還是妥協了。她有什麼好生氣的,公西意和方戈是兄妹,況且他們之間的事情,又哪裡輪得到自己插手。罷了,讓他亂吧。
“娘娘,爲什麼不讓我做事了?”流姻有些驚慌,“娘娘還是就像平時那樣待奴婢就好,這樣奴婢真的不習慣。”
公西意只是笑了搖頭:“你忘了上水宮的規矩了?木紅離宮前,也是這樣的。不習慣?那就多習慣習慣。有什麼想做的事情,我就陪你做;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說給我聽。”雖不是生離死別,但一去經年,再見無期。
“娘娘,奴婢是去慶王府,又不是很遠的地方。平日裡,奴婢還是可以入宮看望娘娘的。”
“走就走,還看我做什麼?”公西意嗔怪,她多希望身邊的人都離她遠遠的,那樣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受牽連,那樣她纔可以心安。“流姻,我若是有辦法不讓你入王府,你可願意離開?”
“娘娘!”流姻大驚失色,“這話可不能亂說,是要殺頭的。”
公西意眼中閃過一絲悲哀:“你從小就跟着陳公公嗎?”
“恩,有記憶來就跟着陳公公了。這泡茶、寫字,都是陳公公教奴婢的。但陳公公卻說,做什麼都不如做個粗使丫鬟,到了年紀就放出宮去,到時候自由自在的。陳公公有恩於奴婢,他還時常說,要爲奴婢攢足嫁妝呢,到時候就在遠離京城的地方買一塊地,自己蓋上幾間屋子,嫁給山間的漢子,生幾個小娃娃……娘娘,你說害臊不害臊。”說着說着,流姻一陣面紅耳赤,淺吟低笑煞是好看。
公西意卻莫名的一陣心疼,不知是爲何。曾經這也是她的想法,後來她就忘了。遇到樑簡,她就什麼都忘了。她突然想起來,她也曾和二哥說過,等長大了……她要蓋一處園子,自己親手設計的,要讀遍天下的好書,要在窗前種滿合歡,颳風了…漫天都是粉色的蒲公英。她還說,就算長大了,也要榨乾誠王八的錢,厚臉皮當米蟲,用他的錢養帥哥……當時被誠王八狠狠鄙視了一番。
“娘娘,你怎麼了?”流姻遲遲等不到公西意說話,開口問。
“沒什麼,想起了一些事情。”公西意回過神,宮殿便是她的全世界。
就在兩人說說笑笑閒聊的時候,門外當值的小太監進來通報:“娘娘,明光公主生了,公主府和恩親侯府都來人了,娘娘可要過去看看?”
“止心生了?”公西意激動起來,“是在公主府還是恩親侯府?皇上可知道?”
“皇上在勤思閣和範將軍密談,沒人敢打擾。皇后娘娘那邊已經派人去了,是在公主府,咱們是不是也派人去盯着,到時候好打賞。”
公西意笑了:“派啊!派我去就行!流姻,去準備馬車,我們去公主府。”她心裡盤算着,消息傳過來……大約也有一個時辰了,止心定是剛見動靜。不出意外的話,這個寶寶傍晚就會來到這個世上。
公主府裡還算安靜,宮裡各宮都是遣了嬤嬤和幾個小丫頭過來守着,有什麼動靜好及時通報。恩親侯府倒是來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卻不見什麼喜色,都是嚴陣以待的樣子。公西意帶的人不多,出現的很是低調。
“給賢妃娘娘請安。”忽年濤帶着夫人張氏等人,給公西意行禮。
公西意只是打打手勢,就匆匆進了內院,拐過鏤窗的閣樓就隱隱能聽見止心的痛呼。忽哲宇守在屋外,隔着門不說,竟還隔着高大的屏風。
“大將軍……”公西意微微低頭道。
如鍾般端坐在椅子上的忽哲宇連忙起身行禮:“賢妃娘娘。”
“怎麼樣了?止心還好嗎?”公西意關切道。
忽哲宇面色凝重:“接生婆說是還好,但怕要受些罪。止心身子骨瘦弱……”
公西意安慰道:“會好的,止心和孩子都會好的。”她不知是在安慰忽哲宇,還是在安慰自己。就這樣,流姻伴着公西意坐在一側,忽哲宇端坐在另一側。屋裡止心的喊叫聲越來越大,兩人的心就像是揪住一樣,喘不過氣來。
就這麼無言無語地等着,等了兩個多時辰,還是沒有喜訊。外面忽府的人時不時派人進來詢問,問的公西意心煩。
“出去。”當忽府那邊的嬤嬤地第七次進來探聽男女的時候,公西意終於惱火了,“是少爺還是小姐,就那麼重要嗎?出去,別讓我說第三遍。”
見公西意發了火,那些人才識趣地安省呆在外面。
“多謝賢妃照拂……若是,萬一若是女孩兒,還請娘娘多多勸勸公主。”忽哲宇垂頭,有些無奈又有些爲難。
“大將軍也只喜歡男孩兒?”公西意危險地眯起眼來,她開始判斷止心到底拼死拼活地在爲什麼樣的男人生孩子。
忽哲宇豁然一笑:“臣已四十有餘,能有公主爲妻,再無所求。這孩子,是上天的饋贈,臣怎會偏男嫌女?只是公主一直都想不開,她心心念念能是個男孩兒,臣只是怕她難過。”
公西意鬆了一口氣,扯出笑容:“大將軍放心,等孩子生下來,她只會是母親,那時候她早已顧不得什麼男女了。止心本性善良,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的。”
“但願如此。”忽哲宇沉默良久,接着道,“娘娘不要稱臣爲大將軍了,臣早已不是什麼大將軍。”軍印已交還樑簡,他如今不過是掛了空銜的恩親侯。
“大將軍爲大梁鞠躬盡瘁,戰功赫赫……即使沒有軍印,也是百姓心中的護國大將軍。百姓心中有你,皇上心中自然也有你。太陽升起落下,落下升起……道理是一樣的。”公西意勸解道。
“臣明白。”忽哲宇自然能看透這些,只是他沒想到公西意也有如此的心胸。
三個字淹沒在嬰兒響亮的哭聲中。“生了!生了!是位小少爺!公主生了!”
隨着接生婆的大聲嚷嚷,所有人都涌進來相互道喜,忽年濤更是激動地鬍子抖三抖,忽家終於有後了!天不亡忽家啊!天不亡忽家!
洪泉不知何時來了,還帶來了樑簡的旨意。若是女孩兒,封郡主;男孩兒,封世子。所有人都領旨謝恩。公西意讓流姻留在外面打賞,她流進屋去看止心和剛剛出生的小娃娃。
躺在牀上的止心虛弱無比,長髮凌亂地鋪在枕頭上。公西意坐在牀邊,拉住止心的手。
“忽哲宇呢?”
“他來過了,剛剛出去。姐姐……疼……”
公西意差點掉眼淚:“傻子,再沒有比這更疼的了。”
“姐姐,我好高興,是個男孩呢。”止心努力地想表達自己的開心喜悅。
公西意無奈:“是是是,皇上封他爲世子了。你可給忽家立了大功,不難受了吧?”
止心甜蜜地笑着,不斷的點頭:“姐姐快去看看他,姐姐還沒見他呢。”
“我不看他,我看你就行了。”公西意搖頭,“你放心,有無數人圍着他轉呢。倒是你,看看看看,這兒多冷清。”
“皇兄來了嗎?”止心突然問道。
公西意停頓了一會兒,搖頭:“洪泉來了,帶了聖旨來的。”
“皇后娘娘呢?”止心又問。
公西意大聲笑道:“姐姐來了,不就夠了嗎?他們忙他們的,咱們說咱們的。止心好好把月子坐了,等身體恢復了,姐姐帶你出去玩兒。”
止心突然激動地想要坐起來,被公西意制止。“你快躺着,你要說什麼姐姐都懂。姐姐會勸勸你皇兄的,但你也要有心理準備。現在不管是朝上還是後宮,範家都風頭正盛。姐姐知道你看着大將軍鬱郁不得志心疼,可忍一時風平浪靜。懂嗎?不做事就不會出錯。”
止心撇過頭:“皇兄是因爲範家,連……”
“好了,姐姐的好止心。”公西意幫她蓋好被子,“不去打仗是好事啊,他在你身邊,孩子也在你身邊,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的。”
公西意是羨煞了止心,若是也有人能免了樑簡的職……她想到這兒,嚇了一跳。俄而苦笑着搖頭,男人啊得志時,總是冷落了家人;失意時,家人跟着失意。難得瀟灑,難得瀟灑啊。“止心你好好休息,我們決定不了的事情,就別再想了。”
公西意剛回到上水宮,就見到許久未見的藥藥。
“媽咪!”樑耀又長高了不少,一下子抱住公西意的時候,公西意差點被撞翻。
“你怎麼進宮了?”公西意驚喜不已,“這段日子都在做什麼,都把媽咪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看着藥藥,頓時心裡又滿滿的。
“藥藥以後要住在大舅家裡了,父皇前些日子帶我巡查了京都大營,媽咪,藥藥想當帶兵的大將軍!就像範叔叔一樣!”
公西意笑:“你呀,三分鐘熱度。在蛇谷的時候,說長大要做教書先生,剛回宮的時候又說要去闖江湖,現在又想帶兵打仗了……媽咪怎麼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樑耀歪着頭:“可是藥藥做了大將軍,就能保護媽咪。”
“那哪兒用做什麼大將軍,你生下來就是保護媽咪的。”公西意拉着樑耀的手,說說笑笑走到寢宮。一擡頭就看見,站在寢宮門口等她的樑簡。
樑耀吐吐舌頭:“忘了告訴媽咪了,父皇也在。”“去找應兒和緣緣玩兒吧,媽咪跟父皇有話說。”公西意拍拍樑耀的小腦袋,樑耀一溜煙就跑了。
公西意一步步走上臺階,徑自推開房門,徹底無視樑簡。
樑簡一把拉住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皇上不去討武惠妃開心,來上水宮做什麼。我可沒有範天北這樣神勇無比的哥哥,來給皇上打天下。”公西意打掉樑簡的手,“也對,沒有家人還有宮女,能利用一個是一個。”
“意兒……”
“叫我西意。”公西意扭過頭,“阿簡,我真的不想跟你生氣,但是你做的事情,哪一件都能把我給氣死。你要讓我不生氣,我就得憋死,橫豎都是一個死。”
“別死死死的掛在嘴上。”樑簡甚至都無從解釋起,“你知道我……”
“我不知道。”公西意立馬回話道,“我不知道你捧範踩忽的道理,我也不知道你把流姻強指給樑勁是什麼意思,我更不想知道你什麼事情都擅自解決了。阿簡,要不是哲黛姐姐求情,你會把陳公公怎麼樣?要不是有忽家,你又會把哲黛姐姐怎麼樣?”
“西意,你聽說什麼了?”
“我一不小心就聽見你跟白葉的對話了。”公西意看着樑簡,“都說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我恐怕是這宮裡知道的最多的人了。哲黛姐姐跟我二哥聯繫的事情,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不要說這跟我沒關係。你是不會騙我,從來都不騙我。只是有些時候,不說就是了。”
“忽哲黛和你二哥聯繫?”樑簡無奈道,“西意,這叫聯繫?這叫內奸。”
“是,可是你早就知道了,你還是立她爲後了……就像你早就知道徐恩會……”
樑簡扶額:“我是皇帝,我若不治政,遭殃的是天下人。”
方戈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處。他沒有乘車,沒有騎馬……漫無目的地徒步穿行着這片異世土地。能做的都做完了,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人生才無趣。坐在驛道旁的茶棚裡,往日嫌棄的灰塵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跪在他的面前。
“舵主……”
方戈皺眉:“滾。”
“舵主,青門……”方戈的手指輕輕在額頭婆娑:“我讓你滾,聽見了嗎?告訴花鬼,再多事擾我,我滅了青門。”
“是大梁的信,長桓……”
方戈失去了耐心,一掌打飛了那人。沾着羽毛的信,卻落入他的視線。不是長桓的字,也不是忽哲黛的字,而是蜥蜴。信封上的四個字頗有風骨:二哥親啓。他有些迷茫,又有些慌張,是出什麼事情了嗎?
方戈撿起掉在地上的信,撕開來。抽出了一張薄薄的紙。
二哥,也許你不承認有這樣自私的妹妹,一切安好?蜥蜴很好,藥藥、應兒、蕭兒和緣緣都好,他也很好。前些日子娘來信說,你回家吃了一頓飯,家中也好。這麼多年過去,不知二哥對當年蜥蜴的一時口快,有沒有釋懷。可日子越久,蜥蜴越知二哥心意。無事不往,無事不來……蜥蜴有事相求,方提筆書之。宮中多年,有一侍女名喚流姻、公公陳昇……妹妹只願他們能遠離京城,鄉野度日。無恥之求,難言一謝。
方戈默默地收好了信件,勾了勾手指對那地上受傷之人:“備快馬。”
“是,舵主。”那人連忙爬過來,埋頭領命。
公西意和樑簡,難以言合,又是幾日未見。這日有小公公來報,皇上今夜又去了臨祿宮。公西意擺擺手:“你們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呆着。”
她五仰八叉地和衣躺在牀上,看着天花板發呆。過得最快的是時光,最難消磨的也是時光。一路走到今天,過了那麼多檻兒,受了那麼多難,怎麼還是沒有童話一樣幸福的結局呢?她不知道,是不是一輩子,都要和樑簡這麼疙疙瘩瘩地過下去。她妥協,他讓步……就這樣吵吵鬧鬧的,相互折磨的,過下去。
“啊!”公西意尖叫未出口,就被一隻大手硬逼回肚子裡。
方戈皺眉捂住公西意的嘴,另一隻手食指需抵在自己的嘴脣上,示意公西意安靜。可蜥蜴瞪得像是金魚一樣的眼睛,提醒他決不能輕易鬆手,不然她一定用尖叫聲震破房頂,把宮裡的親軍給招來。
“別說話。”方戈壓低聲音道,他避開宮裡的一衆耳目,實屬不易。若是被蜥蜴給賣了,那纔是最可笑的笑話。
公西意傻傻地點頭,眼前這人那麼熟悉,卻又無比陌生。如此英俊瀟灑又迷人的型男,真的是誠王八嗎?沒錯,誠王八就是這麼養眼又多金。
終於得到了張嘴的自由,公西意脫口問道:“你真的是人?不是,你是真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