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次沒有配合, 他臨窗而立,面露凝重之色, 目光平時着前方, 好似被枝頭打架的鳥兒吸引住了目光。
許久,夏姜芙眉梢隱有不耐之色, 又喚了聲, “次子,你過來, 娘不嫌棄你長得像老夫人了。”
皇帝:“......”
顧越皎不忍夏姜芙失望,求助的目光投向脊背筆直的帝王, “皇上......”
屋裡, 不知誰低嘆了聲, 皇帝轉過身來,順從的蹲到夏姜芙跟前,“院正外出尋藥未歸, 朕已快馬加鞭派人找他去了,不日就會有消息......”
說到這, 他眸光暗了暗,失憶之證最爲難治,院正大人並不擅長醫治此病, 夏姜芙能不能痊癒不好說。
想着夏姜芙的病,屋裡陷入了沉默,夏姜芙反思下自己方纔的行徑,母不嫌子醜, 她竟嫌棄自己兒子,雙手夾着皇帝手臂搭在自己膝蓋上,愧疚道,“娘想好了,皎皎媳婦懷了孕,肚子裡十之八.九是女孩,你啊,不給娘生孫女沒關係。”
院正大人她記得,最擅長婦人病症,至於生男生女,他是沒法控制的。
皇帝神色僵了僵,兩人說的好像不是同件事。
思緒複雜的太后聽着這話心裡又不痛快了,皇家子嗣關乎着江山社稷,當然是兒子越多越好,夏姜芙的口氣,好像十分嫌棄似的,她道,“民間有言,酸兒辣女,近日皇后嗜酸,肚子裡的肯定是小皇孫。”
夏姜芙不爲所動,慈祥的拍着皇帝手背,“你啊,和塞婉好好過日子,她皮膚黑是黑了點,眼睛小是小了點,但夠引人注目不是嗎?京城上下,哪怕素未謀面也能當衆認出她來,夠獨特......”
她的兒媳婦,必須與衆不同!
太后見她又打胡亂說了,心下連連嘆氣,皇后就在邊上,她怎麼還亂點鴛鴦譜呢?不對,是棒打鴛鴦!
解釋得口乾舌燥也沒說動夏姜芙分毫,太后心生疲憊,更令他疲憊的事在後邊,顧越皎離開後,顧越白三兄弟來了,夏姜芙左看看右看看,又不承認皇帝是她生的了,相較顧越白三兄弟俊逸精緻的容貌,皇上太平平無奇了。
她極爲慷慨的對太后道,“你說他是你生的就是你生的吧,我這幾個兒子更好看些。”
太后對她的反常已找不着任何話說了,尤其是皇帝,聽完夏姜芙反覆無常的話後,臉上由紅轉白,由白轉青,青青紅紅,白白灰灰交替,好不精彩。
尤其當寧婉靜和秦臻臻出現時,夏姜芙一副防備的表情,讓皇帝差點沒忍住破功,夏姜芙那眼神,分明是怕他將二人搶了去,皇帝心口悶悶地,陰着臉就走了。
夏姜芙好些事不記得了,不過待人的親和勁兒沒變,顧越流搬了根矮凳坐在牀邊,等太后皇上他們走了,他朝夏姜芙豎起大拇指,“娘就是娘,知道咱纔是一家人。”
可惜沒等他高興太久,吃過午飯的夏姜芙變了卦,讓丫鬟扶着她去找唐姐姐,說是要和唐姐姐說會兒話,顧越流不敢相信的指着外邊,“娘說的是太后?”
太后臨走時,他記得夏姜芙喚太后唐姐姐來着。
“對啊,突然多出三個兒子,我這心裡不得勁,唐姐姐陪着我這心裡才踏實。”
顧越流數了數他們哥幾個,四人圍着夏姜芙,她只說多了三個兒子,他和雙胞胎是撿來的不成?
顧泊遠皺眉,“日頭毒辣,太后住處遠,你這一出門,曬得掉層皮不止,太陽落山我帶你去。”
夏姜芙瞥向窗外,陽光炙熱,花草樹木懨懨的蜷着葉兒,她遲疑的點了點頭,不過警告顧泊遠,“你要騙我,我就跟你和離,反正你娘看我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順了她的意,咱各過各的。”
這話痛快,顧越流忍不住拍手鼓掌了,和離好啊,和離後他跟着夏姜芙過日子,還怕顧泊遠隔三差五打他?
“成親以來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說了傍晚就傍晚。”
顧越流冷哼,騙的事兒還少嗎,眼前不就擺着件顧越澤的事?有意提醒夏姜芙別被顧泊遠給騙了,還沒說出口,身子一輕,輕而易舉被顧泊遠扔了出去,顧越流氣急敗壞,“娘吶......”
後知後覺回神的夏姜芙看了眼寧婉靜和秦臻臻,揚脣笑了笑,絲毫沒理會突然不見了的顧越流。
屁股跌在青石板地面的顧越流:“......”
他娘好像不對勁啊,以後是不是都不關心他了?
一個下午,太醫們對夏姜芙的病有了說法,中毒是其次,刺客來勢洶洶,夏姜芙手無寸鐵,心生恐懼,加之帶着太后,神經繃得更緊,久了意識承受不住渙散了,故而記憶紊亂,認不得人,這種情形,用不着服藥,保持她心情愉悅,過不久就好了。
這種例子,他們不是沒有見過,更多的是參加科舉的考生,壓力大,心裡承受不住,時常瘋瘋癲癲做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有些科舉結果出來慢慢就好了,有些到老都沒能清醒過來,從夏姜芙的表現來看,她的情況不是最糟的,復原的機會很大。
太后從宮人嘴裡聽了太醫們診斷結果,心頭又升出愧疚來,想她和夏姜芙時常吵架鬥嘴不肯退讓,生死關頭,夏姜芙竟摒棄前嫌拼死相救,回憶起過往種種,她自慚形穢,少不得在皇帝跟前爲夏姜芙說幾句好話,“她那人嘴巴毒說話不討喜,哀家記得,懷你的時候經常受她譏諷嘲笑,今時想想,多虧有她,哀家才憑着不服輸的性子活到現在。”
皇帝威嚴,夏姜芙動腳不說,言語上多次侮辱,她怕皇帝怒火中燒降罪夏姜芙。
難得從她嘴裡聽到當年的事,皇帝興致起,倒上兩杯茶,端起一杯細細品嚐,“侯夫人與母后不對付多年是爲了父皇?”
“她哪兒與我不對付?是我故意刁難他,年輕時心氣傲,見不慣有人比自己過得好是常態,畢竟哀家也年輕過嘛。”
她哪兒不瞭解夏姜芙,真要喜歡先皇就不會委屈自己嫁給長寧侯,既然夏姜芙選擇嫁那心裡必然是有長寧侯的,她嫉妒的不過是夏姜芙與長寧侯兩情相悅,而她卻守着個心裡有別的女人的男子罷了,且那個別的女人還是夏姜芙,這一事實足以令她發狂了。
皇帝轉着茶杯,又問,“侯夫人當年究竟中不中意父皇......”這個問題困擾他許多年了,在父皇眼裡,他和夏姜芙是迫於門當戶對的世俗而被迫分開,父皇一直叮囑他要好好護着夏姜芙,別讓她受了委屈,否則他死不瞑目。
然就他觀察,夏姜芙與顧泊遠感情不是假的,他懷疑過父皇是不是自欺欺人想多了,又覺得父皇身爲一代明君,明察秋毫,不該會看走眼。
這麼多年,他對上一輩恩怨糾葛一直好奇。
“你父皇自作多情罷了,你也看見了的,夏氏像是個委曲求全的人?”
年輕帝王堅定的搖頭,連他父皇母后都不放在眼裡的人怎麼會委屈自己,他記得小時候被太后關在書房寫功課,進宮的夏姜芙見着他心疼不已,罵太后黑心肝虐待孩子,那臉上的憤怒不似假的。
“論會過日子的,還真找不出比夏姜芙厲害的了......”身份顯貴的比不得她輕鬆愜意,身份低的比不得她會仗勢欺人,整個京裡,屬她最隨意。
說着話,外邊就傳來夏姜芙抑揚頓挫的聲音,“唐姐姐,唐姐姐......”
太后額頭突突直跳,撫着發疼的眉心道,“能不能將人打發回去,她以來,哀家這是別想太平了。”
夏姜芙精力旺盛,能將人折騰得心力交瘁,光聽着聲兒,太后心底就涌上不太好的感覺。
皇帝也不太想見着這位嫌棄他尖酸刻薄的侯夫人,擱下茶杯,身影一閃便跳出了窗外,留下茶几上搖搖晃晃的茶杯,以及滴落幾滴的茶水。
太后:“......”夏姜芙衝着她來的,皇帝跑什麼跑?
如太后預料,進了屋,夏姜芙就不安生了,一會兒嫌棄凳子硬,一會兒嫌棄悶,太后極力剋制着脾氣,耐心陪她說話。
夜幕降臨,走廊亮起了一盞盞燈籠,夏姜芙笑逐顏開,“還記得咱回京時途徑小鎮過乞巧節,滿河飄着的燈籠就是這種形狀的。”
太后將視線調至窗外走廊,紙糊的蓮花形燈籠搖曳生姿,她道,難怪瞧着這麼俗,原來是夏姜芙的主意,以長寧侯府一品軍侯的地位,即使是別莊,也不該裝飾得如此惡俗。
“唐姐姐,我還有一事想與你說,我左右想了想,決定還是認下皇帝這個兒子算了。”夏姜芙思路跳躍,太后有些跟不上,“什麼認下?別說的勉強了自己似的,要說多少遍,他是我生的。”
夏姜芙皺了皺眉,“沒理由啊,我明明記得他和塞婉成親了啊,難道我記錯了?”不可能,下午她和顧泊遠求證了許多事,但凡是她記得的都是正確的。
她懷疑,皇帝和塞婉的事情上,所有人對她有所隱瞞。
“就是你記錯了......”太后扶額,突然冒出個不情不願搶兒子的夏姜芙,她真有些無計可施了,如果夏姜芙真情實意些,念着救命之恩,教皇帝順着她不是什麼事,偏偏夏姜芙要搭上塞婉,她眼睛瞎了才認可塞婉做兒媳呢。
“阿芙,天都黑了,你要不要回去歇息了?”二人手腳不便,她就不假意送了。
夏姜芙搖頭,“我與侯爺說好了,我沒記起所有事情前就和唐姐姐同住,侯爺答應了。”
“我不答應,你趕緊回去,我要用晚膳了。”和夏姜芙同進同出,她沒被刺客殺死估計都被她折磨死了,堅決不能將夏姜芙留在身邊。
但事與願違,不一會兒,侯府下人們就抱着衣衫鞋襪洗漱用具來了,問夏姜芙擱哪兒,夏姜芙不理會太后瀕臨暴跳的心情,指着衣櫃,讓她們將衣衫放進去,妝盒放進內室,洗漱類的臉盆棉巾放到耳房。
“我說了不同意。”太后快控制不出胸口噴薄而出的怒火,她是太后,夏姜芙徵求她同意了嗎?
吩咐完了,夏姜芙才一臉無辜的看向太后,“侯爺說屋子是侯府的,我身爲主母,搬過來理所應當吧。”
太后:“......”去他侯府別莊,她要回宮。
然而老王妃還未下葬,她又有傷在身,回京途中恐怕經不得顛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任她是太后也無濟於事。
夜裡,二人同牀而眠,多少年了,太后早已習慣獨身一人,牀畔多個人,她十分不自在,尤其夏姜芙面朝着她,烏溜溜的眼眸盯着她看,太后心裡發慌,“怎麼了?”
“唐姐姐,你真的老了,初見你時,我以爲你不會老呢。”
太后怔了怔,憶起年輕時模樣,不自在別過身去,“歲月不饒人,是人都會老。”多少人能像夏姜芙得到歲月寬容呢?
太后出身書香門第,秀雅端莊,大家閨秀,一顰一笑,渾然天成的帶着份氣韻,和剛從墳墓裡出來灰頭土臉的夏姜芙比,太后猶如天上仙女,舉手投足富貴逼人,哪兒像夏姜芙,空有一副好皮囊,談吐庸俗,氣質粗糙,完完全全的市井出身。
夏姜芙眼裡,太后不會老,至少她沒想過太后老了的模樣,有錢人家夫人小姐最爲注重養生,甚至有傳,有人爲了永葆青春,專門吃嬰兒皮肉。
哪兒想到,好像幾日不見光景,太后眼角就佈滿皺紋了。
“唐姐姐,明日還是讓秋荷給你敷敷臉吧,歲月不饒人,咱得對自己好點,你看看我,容貌比不上當年,卻也還算過得去吧。”
太后:“......”想誇自己就明說,拐着彎罵她何必呢?
太后閉上眼,裝作睡熟的樣子不理會夏姜芙,結果夏姜芙下句話讓她破了功,“夏姜芙,你是不是裝睡,我記得你睡覺打呼特別大聲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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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我早就不大呼了。”
夏姜芙哦了聲,恍然道,“你治好了啊,對了唐姐姐,皎皎媳婦再過幾月就要生了,要是生個女孩,我抱來給你看。”
“給我看做什麼?”太后管不住嘴,問了句。
“看看是不是和皎皎媳婦一樣美啊,長得好看的人就該生女兒纔不辜負自己美色啊......”說到這,她一臉遺憾,“可惜我肚子不爭氣,聽說生了六個都是兒子,哎!”
想盡方法才剩下皇上的太后:“......”多少人想生兒子不能如願,她生六個竟假惺惺的覺得惋惜,太后覺得沒法繼續聊下去了,“我睡了,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哦,對了唐姐姐,你說皇帝會認我這個娘嗎?”
裝睡的太后再次泄氣,“皇上是我兒子,是我和先皇生的,和你無關,到底要我說多少遍。”
“可是他額頭長得像老夫人啊......”
“那也不是你生的。”太后心口疼得厲害,往裡挪了挪,額頭貼着簾帳,半句話都不想和夏姜芙多說。
要不是顧忌太醫們的話凡事順着夏姜芙,她早將人攆了,這都是些什麼事。
夏姜芙又哦了聲,突然坐了起來,太后唉聲嘆氣,“你還要怎樣?”她受了傷要早點休息,經不起折騰啊!
“我讓秋翠進屋守着,就我兩睡不着不踏實。”
太后心道,不是你不踏實是哀家不踏實好嗎,索性宮裡也有嬤嬤守夜,太后由着她去了,只要能讓夏姜芙閉嘴,什麼她都答應。
誰知剛安靜一會,身邊人又開始動了,太后打定主意不搭理她,她算是瞭解了,越搭理她夏姜芙話越多,東拉西扯能聊上一宿。
“秋翠啊,唐姐姐說塞婉不是我兒媳婦,你覺得她是騙我的嗎?”
打地鋪的秋翠打了個哈欠,撐着眼皮回答道,“夫人堅持皇上是您生的話,塞婉沒準能成您兒媳婦,塞婉公主千里迢迢之身來京和親,奴婢聽六少爺說,古往今來,和親這樣的大事多發生於兩國皇室間,順親王世子還小,除了皇帝,真沒合適的人選......”秋翠眼皮越來越重,到後邊說了些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夏姜芙嘰嘰咕咕自言自語說了許久,不知什麼時候睡下的。
夜深人靜的別莊,飄着爲老王妃守靈的哭聲,以及柴房壓抑的哀號,皇帝坐在簡陋的桌案前,翻着顧越皎審訊的供詞,就領頭人而言,他們是奉命行事刺殺太后,目的爲何並不知道。
刺客們兩日未闔過眼,滴水未沾,加之手指甲腳趾甲悉數被拔,十指連心,痛不欲生,一羣人最初還能打滾,眼下心力耗盡,只盼顧越皎能給他們一個痛快,死對他們來說是種解脫。
安寧有東瀛細作早已露出端倪,然這次行刺太后,如無高人指點,他們絕不可能躲進別莊,皇帝將幾頁供詞翻完,食指敲了敲最後一頁的提到的地方,“可派人去了?”
“昨日小弟就去探過了,宅子空蕩蕩的,空無一人,他們生性狡詐殘暴,不理會同伴生死並不覺得奇怪。”顧越皎回道。
皇帝擱下供詞,擡腳走了出去,顧泊遠負手跟上,夜風涼爽,空氣裡夾雜着香蠟紙錢的味道,聞着有些嗆鼻,皇上不適的皺了皺眉,“此事顧愛卿怎麼看?”
刺客藏匿別莊,恰好逮着落單的太后與侯夫人,要說沒有蹊蹺,委實說不過去。
“微臣聽說,老王妃病逝,隨身服侍的下人少了兩個。”
皇帝目光一緊,“你不是說順親王沒有可疑之處嗎?”
顧泊遠面不改色,“順親王確實沒有任何可疑,但皇上與微臣漏掉了王府其他人。”夏姜芙中的毒是因墓裡打碎的瓷瓶而起,就順親王證實,那是老王妃生前最愛的香料,而爲皇后把脈的大夫也證實,皇后多年無所出的原因就是中了此毒。
他派人細查過老王妃的底,這位常年深居簡出的老王妃年輕時可是個心思活絡的,遊走於幾位野心勃勃的皇親貴胄間,遊刃有餘,若不是當年其中幾位被拉下馬,老王妃還不知入何人府邸呢。
初聽這些,皇帝有些難以置信,“老王爺爲何會?”
難怪父皇在位時暗中查了順親王府多年,是不是因爲老王妃的緣故?老王妃蟄伏,而老王爺心胸坦蕩,自然查不出什麼來。
“英雄難過美人關吧。”年代有些久遠,知道的人並不多,手底下的人也是費了些周折纔打聽到這些,先皇不知老王妃賊心不死,估計真心想照拂唯一的宗親,所以纔對老王妃的舊事避而不談吧。
“王叔並無野心,老王妃又是爲誰謀劃?”與東瀛人爲伍,謀害朝廷官員,不惜把手伸進皇宮,如何對得起老王爺的在天之靈,難怪老王爺墳墓被盜老王妃行事反常,恐怕不是給氣的,而是無顏面對舊人吧。
關係到上兩代恩怨情仇,顧泊遠也不知怎麼開口,老王妃隱忍多年,近兩年纔有所動靜,恐怕是想自己生前了斷些事兒吧。
月亮半牆,照得皇帝半張臉清晰明亮,想到先皇太后與顧泊遠夫妻二人的恩怨,皇帝似乎明白了什麼,若是夏姜芙遭人殺了,以先皇和顧泊遠性情,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仇人,他經歷過謀反,但風雨由長寧侯擋着,之後天下太平,他倒沒經歷過跌宕起伏的恩仇。
月亮瞧瞧隱進雲層,幽暗的小徑深處走來一人,顧泊遠小聲提醒,“是王爺,估計來與您說老王妃的事兒。”
他與順親王坦誠布公的聊過,對老王妃所謀劃之事,順親王是到別莊後才知道的,老王妃精神不濟,得知皇上派暗衛保護世子更睡不着,天天勸他想辦法將世子叫回來,說一旦東境城破,暗衛便會殺了世子,他覺得不對勁,東境被攻破,世子凶多吉少他懂,爲何暗衛會殺世子他就不懂了。
老王妃罵他不開竅,“你以爲聖上當真好心派人保護世子?他是擔心王府與東瀛勾結,一旦出事,暗衛就會朝世子下手。”
他仍不明就裡,“王府忠心耿耿,如何會與敵國勾結,皇上一代賢王,絕不會亂殺無辜,母親想多了。”慢慢的,他才意識到老王妃的意思,他身爲蕭家子嗣,絕對不會做叛國之事,老王妃言之鑿鑿,除非背後之人是她自己。
勾結東瀛謀奪皇位,誅九族的事兒,老王妃竟是要讓整個王府陪葬,他勸老王妃趁着皇上沒查出確鑿的證據收手,念及他與老王爺多年忠心,說不定能求得皇帝恩赦,至少,世子是無辜的,他不該莫名奇妙的死去。
老王妃罵他沒出息,但架不住血濃於水,老王妃答應他收手拉着,誰知又反悔刺殺太后,還叫顧泊遠找着了證據。
他來時就沒想過會活命,唯一的希望就是求皇帝放世子一條生路,他和王妃年紀大了死不足惜,世子還小......
順親王惶惶不安的朝帝王行了禮,語氣帶着必死的決心,“皇上,老臣有話要說。”
風吹起順親王寬大的衣袍,他整個人愈發顯得消瘦寂寥,皇帝指着前邊書房,“去書房吧。”
順親王頹唐着臉,以往圓潤有光的臉瘦得不成樣子,他沒有任何隱瞞,將老王妃近年來做的事和盤托出,要不是老王妃說起,他都不敢相信,老王妃曾暗地下毒毒害夏姜芙意圖挑撥過皇帝與長寧侯的關係,奈何顧泊遠太沉得住氣,並未有什麼舉動。
夏姜芙南園中毒的事知道細節的不多,順親王閒來也聽人說起過,是王家小姐下的毒,卻不想和老王妃有關。
順親王將老王妃做的事供認不諱,跪在地上,重重給皇上磕頭,“老臣爲老王妃做的事感到愧疚,對不起先皇與皇上多年恩仇,請皇上賜兩丈白綾,老臣與王妃下輩子再效忠於您。”
隨風晃動的燭火若隱若滅,不時有幾隻飛蛾撲過,翅膀未挨着火,身子已輕飄飄垂下,順親王說話的間隙,燭臺周圍掉落了不少飛蛾。
顧泊遠將窗戶掩上,立在桌案前,不發一言。
老王妃如果活着,不用皇上表示衝着她對夏姜芙所作所爲他有的是法子讓她死,可兇手已死,追究順親王並不能泄憤。
皇帝沒有叫他起,而是問顧泊遠,“此事顧愛卿有什麼想問的?”
順親王交代了許多事,有些卻不甚清楚,比如幾年前夏姜芙中的毒,又比如東境的顧泊冶和顧泊河是否爲老王妃賣命,這些還需要細查。
“微臣想託王爺辦件事......”
順親王苦笑,“死之前能爲長寧侯做件事乃本王之福,什麼事你只管說。”
顧泊遠拱手答謝,至於是何事,並未言明。
順親王生死不可知,隨着刺客被抓,還有一人寢食難安,蘇之荷白日託人打聽了,據別莊管事說,那些刺客是東瀛人,奉命刺殺夏姜芙而來的,且他們已經招供,下令的人和東境將士有關,蘇之荷首先想到了顧泊冶,顧泊冶常年遭受打壓,隱忍的性子隨着年紀上漲愈發暴躁,她在東境的話還能勸着些,她不在,顧泊冶恐怕會想方設法朝夏姜芙下手。
害死姨娘逼他們兄弟遠走他鄉的是老夫人,顧泊冶卻將仇恨轉嫁於顧泊遠,他們對付不了顧泊遠,只得朝柔弱的夏姜芙動手,多年前下毒失敗過一次,今時又派出刺客行刺,以顧泊遠的敏銳,不久便會查到她們身上,證據坐實,她們就沒命了。
她想給顧泊冶寫信,一則問問東境的情形,二則提醒他稍安勿躁,夏姜芙與老夫人不和,想攻破長寧侯府,婆媳關係是個契機。
然而她怕信件到不了顧泊冶手上,一時憂心忡忡輾轉難眠,聽到侍女敲門,她瞬時翻身起來,問道,“誰啊?”
“二夫人,是奴婢,管事讓奴婢給您遞個話......”
蘇之荷套上衣衫,點燃牀前燭火,慢悠悠拉開了門,侍女跟着她多年,自是信任得過的,她緩了語氣,“什麼事?”
侍女四下望了望,蘇之荷側身讓她進屋。
“管事說王爺被皇上叫到書房去了,出來時躲在假山偷笑,管事說您覺得消息有用的話他不會往外亂說。”管事的目的很簡單,要錢封口。
蘇之荷蹙了蹙眉,老王妃過世,順親王哪兒笑得出來?想到什麼,她眸色漸凝,垂眸看向侍女乾淨的手,半晌轉身拉開抽屜,從裡拿了兩張銀票出來,“給管事的拿去喝酒吧。”她回京前,顧泊冶和她提過京裡有貴人相助的事,至於是誰,顧泊冶也不清楚對方身份,回京後,她亦沒發現誰故意接近她。
以顧泊冶的說法,得知她們從東境回京,背後之人肯定會想方設法打聽東境情勢,這些年,東瀛人喬裝偷入安寧,埋伏了不少人,一旦東境局勢不穩,京城就會有所響應,將那位置上的人拉下來。
若始作俑者就是順親王......她立即搖頭否決了這個想法,順親王那驕奢淫逸的性子,壓根不是當帝王的料,管事想錢想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消息就想用來敲她一筆。
重新回到牀上,蘇之荷整宿未眠,東邊露出泛白的光亮才隱隱有了睡意,翻身欲睡會兒,屋外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李氏的聲音傳來,“二嫂,醒了嗎,昨日約好去探望大嫂的,聽說大嫂搬去與太后同住,我想着是不是早點過去......”
這兩日李氏認識了些人,總算見識高門大戶的規矩,嚴苛得令她膽寒,好比像請安這種事,去晚了可是會被人詬病的,夏姜芙不計較,太后也會怪罪,故而天不亮她就起了。
蘇之荷答了聲,喚丫鬟進屋伺候穿衣洗漱,不敢再睡。
蘇之荷雙眼泛腫,用冰袋冷敷也不見效,一張臉仍臃腫不堪,李氏以爲她哪兒不舒服,關切的問了兩句,蘇之荷敷衍了事,不欲多聊。
李氏耳根子軟,藏不住事,蘇之荷哪兒會與她細說,催促李氏,“大嫂還等着,我們快走吧。”
關於夏姜芙失憶之事別莊傳得神之又神,說什麼夏姜芙不是失憶而是傻了,老王爺墓地一而再再而三遭人破壞,怒不可遏,從棺材裡爬起來抓走了夏姜芙魂魄,魂魄殘缺,夏姜芙自不能像常人了。
天怒人怨,夏姜芙是罪有應得。
不僅如此,御史們通宵達旦例舉出夏姜芙數百條罪證,罪罪當誅,如今整理出來,只待找個合適的時機呈到御前呢。
夏姜芙這次,真栽跟頭了。
想到朝廷風雲變幻也就瞬息間的事兒,她招來丫鬟,小聲吩咐了兩句,丫鬟心領神會的走了。
當事人可沒大禍臨頭的緊張感,此刻翹着二郎腿,優哉遊哉享受顧越流的餵食,不時發出滿足的喟嘆,秦臻臻好幾次要動手幫忙,都被夏姜芙制止了,“姑娘的手是用來描眉擦粉秀丹蔻的,可別做粗活。”
顧越流滿嘴附和,“娘說得對,以後這種事讓我來。”
夏姜芙坐在玫瑰椅上,四周圍着兒子兒媳好不熱鬧,反觀太后,孤零零的坐在桌前,宮人低眉順目的餵食,她沒嚥下點吃食,宮人就問,“太后可要嚐嚐這個,太后要不要嚐嚐這個?”
好像她幾十年沒吃過東西似的,桌上的吃食都要嘗一遍纔算完。
聽到夏姜芙說飽了,太后也沒了食慾,“不吃了。”
顧越流注意到桌上沒怎麼動的果肉餡兒的餃子,“太后,您多吃點啊,我娘喝了一大碗燕窩,吃了不少餃子呢,身上有傷,多吃些纔好得快。”
太后也瞧見了,顧越流機靈,夏姜芙喜歡吃什麼他看得一清二楚,專喂夏姜芙喜歡的,哪兒像老嬤嬤,做什麼都先問一遍,她再有食慾也被問得沒食慾了,不過她堅決不會承認自己羨慕夏姜芙的,說道,“人上了年紀容易發福,吃得多會更胖。”
一胖毀所有,胖了就不漂亮了。
顧越流沒聽出太后言外之意,極爲認可的點頭,“那太后還是少吃些吧,胖了穿衣服費料子,我娘就不怕,怎麼吃都不胖,怎麼吃都美!”
太后:“......”做什麼要和夏姜芙兒子聊這些,平白惹來一頓氣。
夏姜芙不能站,只有坐着或躺着,吃飽了飯無事做,她讓秋翠將雪膚膏拿出來替她抹上,見皇上進屋,聲音立即轉了轉,“皇上啊,來來來,快來娘這,娘好生看看,一晚上不見怎麼黑成這樣子了,趕緊讓秋翠給你敷敷臉......”
顧越流吃醋,“娘,我呢?”
“你也敷,你們都敷。”
皇帝步伐頓了頓,掉頭就想走,然而夏姜芙盯着呢,一見他轉身聲音立即冷了下來,“給我回來,本來人就長得醜,還不注重保養,以後是不是要跟歪瓜裂棗的王麻子一樣才高興啊。”
顧越流好奇,“娘,王麻子是誰?”
“就是以前和娘住一條巷子里長得尖嘴猴腮滿臉麻子鬍鬚拉扎的跛腳老頭......”
“哦。”顧越流回頭看了眼皇帝,想象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情形,不用長麻子和鬍鬚就夠他抖激靈的了,善意的朝皇帝招手,“皇上快過來吧,秋荷研製的美白膏效果可好了,我們幾兄弟天天都用。”
皇帝:“......”
太后再次糾正夏姜芙,“他是我生的,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
夏姜芙認真點頭,“聽着呢,可我總覺得他是我生的,母子連心,這種親切感騙不了人,唐姐姐,你也有這種感覺嗎?”
太后:“......”不想說話,別過頭,懶得多看夏姜芙一眼。
夏姜芙自認爲太后答不上來,愈發認定皇帝就是她兒子,親厚勁兒上來,語氣又好了,“快過來,和小六他們一塊敷臉,聽孃的話,過幾日保你容光煥發,嬌勝芙蓉......”
勤於政務內政修明的皇帝腦海裡閃過‘出水芙蓉’四字,身子不自主哆了哆,夏姜芙見他紋絲不動,又拉下臉來,“是不是大了就不聽孃的話了......”
皇帝擡起千金重的腳,龜速的往夏姜芙身邊挪,不過他沒忘記自己身份,向太后問安後才站在夏姜芙跟前站定。
夏姜芙吩咐丫鬟們搬躺椅來,從她開始,挨個挨個敷臉,她敷的是雪膚膏,顧越白秦臻臻他們年紀小,尋常美白膏就夠了,秦臻臻是閨女,理應她先。
輪到顧越白他們時,誰都不敢跟皇帝搶秩序,秋翠膽兒小,不敢動天子威儀,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夏姜芙見他們遲遲不動,催促道,“小六,你給皇上把臉敷上,他臉黑,記得多敷些,到你們要不夠的話再讓秋荷拿些過來。”
生平第一次,皇帝度日如年躺在不寬不窄的躺椅上,一副‘英勇就義’的神情,夏姜芙拿手肘抵了抵他胳膊,“放輕鬆,繃着臉給誰看呢,你要這樣,待會美白膏幹了怕是會嚇死好多人。”
皇帝渾身繃得更僵直了,顧越流也是個膽大的,昨夜顧泊遠和他們說了,萬事不得忤逆夏姜芙,要逗夏姜芙開心,夏姜芙一開心,病就好了。
因而夏姜芙話一落,顧越流就在皇帝臉上拍了兩下,“輕鬆......放輕鬆......這臉是不是繃久的緣故,手感太硬了......”
皇帝:“......”
太后急得摔杯,“顧小六,你敢打皇上,不要命了嗎?”
“誰讓他不聽我孃的話,我爹說了,我娘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太后:“......”瞧瞧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她要回宮,回宮。
“唐姐姐,要我說你皺紋多就是經常的生氣緣故,秋翠,趕緊將剩下的雪膚膏給唐姐姐敷上,身爲姐妹,不能眼睜睜看她繼續老下去。”夏姜芙語重心長說了句,秋翠站在邊上,膽怯的望了眼太后,礙於太后威嚴,不敢上前。
“剩下的給我,我不要。”太后再次扭頭朝向窗外,一臉不屑。
夏姜芙柔聲解釋,“雖是剩下的,有效果就行,你先敷上,待會你會喜歡敷臉的感覺得。”
愛美乃人之天性,見平日不苟言笑的皇帝滿臉都被抹得黑乎乎的,太后重重哼了哼,“還不趕緊過來,要是沒效,自己去外邊領死。”
待整張臉抹得和夏姜芙一樣,太后竟不覺得難受,相反倍感舒暢,難得和顏悅色朝夏姜芙道,“還算你有些本事。”
而此時感覺整張臉越繃越緊的皇帝升起不太好的感覺,尤其說話嘴巴都張不開,“這美白膏是不是有問題。”
顧越流湊過來一瞧,忍不住驚訝,“你這臉是不是太乾了,剛敷上就快裂了......”
皇帝:“......”
夏姜芙忍不住多看兩眼,問顧越流,“你是不是忘記先給他抹潤膚霜了......”
皇帝:“......”
顧越流恍然,“是忘記了,等着,我給你洗了重新來......”
皇帝:“......”
另一邊,御史們擔心夜長夢多,草草用過早膳,喝茶潤了潤嗓子,拉扯兩下喉嚨,啊啊啊喊叫兩聲,確認說話口舌生風后才約上同僚,擡頭挺胸鬥志昂揚的欲向皇帝呈遞奏本彈劾夏姜芙多年所作所爲,哪知皇帝去了太后住所,一行人雄赳赳氣昂昂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