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二章

秦頤聞聲擡頭, 郝伍少這纔看清他的相貌。

五官十分清秀乾淨,但若要說美論俊,着實還差了一些。只是方纔他安靜地坐在院中, 恰好的景物襯着恰好的側面, 的確讓郝伍少驚豔了一把。

秦頤微微一怔:“二位是?”

秦羅道:“從外鄉來的, 路過我們秦家村暫住一宿。還有兩人, 分別投到秦安、秦槐家去了。”

秦頤點點頭, 將書倒扣在木桌上,起身施禮:“二位兄臺……”

秦羅道:“一個叫張郎,一個叫西帥。”

秦頤:“………………”

片刻後, 秦頤面不改色地作揖:“張兄,西兄。”

郝伍少回揖:“秦頤兄。”

韓輕嗣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倒不是他對秦頤有甚麼意見, 然而他習慣了目中無人, 從不迴應這樣的虛禮。

郝伍少暗地裡扯了扯他的衣袂, 小聲道:“暫且一忍。”

韓輕嗣又僵了片刻,終是懨懨抱拳:“秦頤兄。”

秦羅道:“他們幾位也是向揚州去的, 晚上我給你收整一下包裹,你明日和他們一起走罷,路上也好有個照應。你一個人去揚州,我和你爹着實不太放心。”

韓輕嗣再度蹙眉,對秦羅的自說自話頗有些不滿。

秦頤點了點頭, 一臉嚴肅地抱拳:“那就有勞張兄和西兄了。”

郝伍少擋在韓輕嗣面前, 連連擺手:“秦兄不要這麼客套, 說不定還要路上還要麻煩你呢。”

這話說的卻不是客氣話。如今韓輕嗣內力被封, 郝肆奕與裴滿衣雖也會些功夫, 但都只是皮毛。若真要遇上什麼事,只怕秦頤到時也能做個幫手。

韓輕嗣見郝伍少發話, 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就將不快壓下了。

晚上,秦羅特意殺了只雞燉了碗濃湯爲二人洗塵。

郝伍少原本也是嬌生慣養大的,不太會什麼客套的說辭,然而見韓輕嗣冷冷地坐在桌邊,也只好自己賠笑:“多謝秦姨,秦姨太客氣了。”

然而他那張綠中帶黑的臉,笑時滿面麻子都在顫動,好似青苔中生了蟲子,教滿桌人筷子一顫,同時倒了胃口。

秦家一家三口還算客氣,捧着碗一時放也不是吃也不是,倒是韓輕嗣默默將碗筷一放,冷着臉不動了。

郝伍少從小被人誇讚相貌,哪有做醜人的自覺,笑容又咧得大了些,秦羅心肝一陣顫動,瞧見碗中的菠菜,險些就着飯桌吐了。

她臉色蒼白地撐着桌子站起來:“你、你們慢吃,老身不太舒服,先去歇了。”

秦頤與秦家當家一言不發地低頭悶飯,等到郝伍少也擱下筷子,這才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也將碗筷放下了。

郝伍少望着秦頤多看了兩眼,忽然“咦”了一聲:“你……”

秦頤奇道:“西兄有何見解?”

郝伍少眨了眨眼,沉吟道:“我怎覺得你有些面熟……好似在哪裡見過……”

韓輕嗣又一蹙眉,桌下的手暗暗攥緊了拳頭——兩人既然隱藏身份,若被人認出來,依韓輕嗣的脾氣定是要殺人滅口的。

秦頤想了片刻,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在下並不記得曾見過二位。”郝伍少這般驚心動魄的相貌,想他見過一次定會終生難忘的。

郝伍少一時半刻也想不起來,擺擺手道:“大約是我記錯了。”

秦家人將碗筷收拾了,韓輕嗣與郝伍少並沒有要幫忙的自覺,只是跑到院中坐着看星星。

郝伍少將肩枕在韓輕嗣肩上,一言不發地玩弄着他的手指。

過了一會兒,秦頤也從房中出來,郝伍少只得悻悻鬆開了手。

秦頤在兩人面前坐下:“西兄、張兄,不知二位要到揚州哪裡?”

郝伍少道:“夔城。”

秦頤點點頭:“我到江陵,恰好途徑夔城。”

韓輕嗣突然出聲道:“尨城派?”

秦頤微微詫異:“是……張兄也是江湖人士?”

韓輕嗣搖頭,又不說話了。

秦頤卻有些興奮:“張兄會不會武功?”

韓輕嗣遲疑片刻,頜首道:“略懂一些。”他原想說不懂,然而習武之人有許多習慣都和常人不同,若是硬瞞着,反倒教人疑心。

秦頤高興地笑了,將劍掂了掂,雙目澄明透亮地望着韓輕嗣:“可否向張兄討教幾招?”

他笑時兩眼彎彎如草葉邊,尤是好看。平和的五官被笑容襯得多了絲生氣,教郝伍少看得呆了一呆。

韓輕嗣並未發現郝伍少的表情,心中有些不耐煩,卻抑制着脾氣,冷冷道:“練來防身的,還是不丟人現眼了。”

郝伍少知道韓輕嗣如此說已是客套了,然而旁人聽了卻不一定,恐怕會覺得韓輕嗣看不起自己。

秦頤雖沒什麼不悅的表現,卻不識趣地堅持道:“武學在於切磋!張兄不要客氣!”

韓輕嗣心中冷笑:誰跟你客氣?臉上已有些不耐煩的神色。

郝伍少連忙解圍道:“輕……張郎他前些日子剛受了傷,不便比試,往後再說罷。”

“啊……”秦頤失落不掩:“這樣麼,那是在下唐突了。”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

郝伍少盯了秦頤片刻,忽然眼睛一瞪:“是你!”

秦頤怔了怔:“什麼?”

“青龍派,對了對了!”郝伍少死死盯着他:“你爲什麼被逐出門派?”

秦頤神情一變,糾結了片刻方道:“我……門派私事,我……”

郝伍少略微尷尬了一下,擺手道:“抱歉,唐突了。”

韓輕嗣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是夜,韓輕嗣與郝伍少睡在一張牀上。

秦頤家不大,只有一間客房,原本村長的意思是將四人分開,一家領走一人。然而郝伍少不願與韓輕嗣分開,只得由秦羅一併領回家。安排住宿時秦家人還十分抱歉:“委屈二位公子了。”

韓輕嗣沒什麼表情,郝伍少心中卻是得逞的偷笑,連連擺手:“哪裡哪裡,是我們麻煩了你們纔是。”

韓輕嗣將胳膊墊在郝伍少脖頸下:“他是誰?”

郝伍少噴出一口惡氣,兇巴巴地說:“那時候我們和花樂醉一起前往太虛谷,你路上聽見青龍派的人說叄姐回了逍遙派,你把我一人丟在太虛谷就去了,你可還記得?”

韓輕嗣想了片刻,似乎的確有這麼回事:“嗯……說話的就是他麼?你怎還記得他的容貌?”

郝伍少沒好氣道:“我當時惡狠狠地剜了他許多眼,當然有印象了!”

韓輕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片刻後,郝伍少戳着他的胸口惡狠狠道:“老實交代,你當初是不是喜歡叄姐?”

韓輕嗣怔了怔,不由失笑:“叄俠姐?我一向將她當作恩人,你怎會這麼想?何況她喜歡的是無爲子。”

若是隻聽前半句倒也舒心,後半句又叫郝伍少沉了沉臉。

罷了。他暗歎一口氣,摟緊韓輕嗣的腰:“那,你只喜歡我一個,對不對?”

韓輕嗣輕吻他的額頭:“這句話倒該我問你。”

“天地良心!”郝伍少豎起三指發誓,也不顧黑夜中韓輕嗣是否看得見,神情是難得的嚴肅:“從八歲到現在,我心中從來只裝過你一個。”

難得韓輕嗣輕笑兩聲,溫柔地吻他嘴角:“睡吧,這幾日辛苦你了。”

一個時辰後,韓輕嗣確定郝伍少睡熟,將胳膊輕輕從他身下抽了出來。郝伍少四日來幾乎沒怎麼休息,今日由韓輕嗣抱着,一顆心總算定了下來,睡得尤是沉,絲毫沒有察覺身旁的動靜。

韓輕嗣抄起青雪劍,輕手輕腳地推門走了出去。

這個時辰秦家村的人已全部休息了,他一個人站在空曠的院子裡,劍身緩緩出鞘,泛出一道幽怨的藍光,在黑暗中與月爭輝。

韓輕嗣將劍一指,僅一個動作心便沉到了谷底——那種體內死靜的感覺,自他人生第一次握劍之後就從來沒有如此過!

氣隨劍走,他嘗試在虛空的封閉裡找一個突破口,一時劍如飛梭般疾走,只聽唰唰唰唰的破空聲,韓輕嗣漸覺體內燥熱,全身大穴都麻癢疼痛起來。

他咬牙撐住一口氣,硬催內力而動,青雪劍脫手,狠狠釘入樹幹之中!

“噗!”

一口鮮血灑在土地上,迅速滲透入地底。

韓輕嗣抹去嘴角的鮮血,眼神陰鷙,彷彿能將千里城牆刺穿。

許久之後,他撐着膝蓋站起來,上前將劍從樹幹中拔|出來。

因沒有內力,青雪劍插入樹幹中並不深,然而韓輕肆拔時還是倒退了兩步跌倒在地。

他喘息了一陣,將劍緩緩回鞘,走入房中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秦羅將秦頤與衆人一起送出村外,並塞給衆人不少乾糧、衣物與銀錢:“秦小頤就麻煩諸位多多照顧了。”

“不不。”裴滿衣推拒:“出門在外互相有個照應,大嬸太客氣了。”

秦羅說什麼也要讓衆人收下,秦頤默默將銀錢從包裹中掏出來遞迴給秦羅:“娘,孩兒這幾年來自有積蓄,這些你與爹留着用。”

幾人又推拒一番,秦羅收回了銀兩,其他物事衆人只得收下了。

待馬車駛出了秦家村,郝伍少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秦頤:“秦小頤?秦兄到底叫秦頤還是秦小頤?”

秦頤白皙的臉竟是緩緩紅了。他囁嚅道:“秦小頤是爹孃取的名字,然而出門在外……尤其是舞刀弄槍的人,我就擅自……擅自……”他說着說着垂下頭去,竟有幾分慚色:“我對不起爹孃……”

衆人紛紛被他一本正經慚愧的模樣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