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宇知道賀千回找到了琴房, 常常在晚上和朋友一起去練琴,也就沒有強求她回家住。看見賀千回一天比一天更加快樂起來的樣子,何方宇暗暗埋怨自己粗心。
他對賀千回說:“妞妞, 咱們自己買一架鋼琴, 好不好?你可以回家來彈, 什麼時候都是你的, 請你的朋友也來, 你們想怎麼練就怎麼練。”
賀千回看了看他,目光裡一片意外的受寵若驚。她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何方宇又接着說:“本來我是想自己悄悄去買了給你個驚喜, 可惜我不懂鋼琴,不知道怎麼挑才合你的心意。我認識的會彈鋼琴的朋友也不多, 還都已經不在北京。”他有點懊惱的表情, 清清楚楚寫在臉上的情緒, 怨自己小的時候偷懶,沒有學一門樂器, 以致永遠失去了同他的妞妞琴瑟和鳴的機會。
賀千回說:“謝謝。不過,還是不用了吧。一臺鋼琴挺貴的,咱們用錢的地方還多。”
她說“咱們”,聽在何方宇耳朵裡便是說不出的受用。咱們用錢的地方還多,好像是在說, 先把錢攢着結婚吧。
賀千回和張璟練琴的時間的確常常在晚上, 這並不是她爲了不回家住而專門編出來騙何方宇的。北京的夏夜, 悶熱得像一口正坐在爐子上小火燜蒸的大鍋, 而這個時空是倒過來的, 扣在了鍋裡。但沒有雨也意味着沒有云彩,晚上的夜空, 同傳說中污染嚴重的北京並不一樣,還是能看見晶亮的星星在遙遠地凝望。
張璟是天文系的學生,一路上總是給賀千回講解,這是什麼星,那是什麼星,這是什麼星座,那是什麼星座。賀千回忽然想起了《冬季戀歌》,那個還好好的俊相在荒山裡找到迷路哭泣的友真時,指着天上的北極星說:那是波拉利斯,別的星星位置永遠在變,而它無論什麼時候,永遠都在那裡,將來你若再迷路,只要找到它,就能找到回來的路。這句話在以後的十年裡,一直都在友真的心裡。
俊相是友真的波拉利斯,清清楚楚地一直都是,死亡也好,失憶也好,都不能改變,而誰又是賀千回的呢?在那本漫畫之後,賀千回和張璟誰也不曾開口說過愛情,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們只是一見如故的好朋友而已。
賀千回順着張璟的手指看星星的時候,心裡有一點悽傷。俊相是友真的初戀男友,她再怎麼情深不渝都是應當,可張璟並不是,雖然她覺得本來應該是他的,如果他的出現再早一點的話。
可是其實張璟出現得已經夠早了不是嗎?在她剛剛上大學還不到一個月的初秋,只因爲有了一個從賀千回一出生就不能撼動的人,他出現得再早也是晚了,一切從一開始便已落空,枉然。
這到底是一個錯了的時空,還是一場錯了的生命?
有一天晚上,賀千回獨自彈了一首她最愛的《星空》。她因爲自己認爲水準不夠,一直不肯獨奏給懂音樂的張璟聽,但那首曲子彈了,張璟的眼睛裡竟然亮亮地閃出淚光來,賀千回就知道,他是真心喜歡,不管是因爲她,還是因爲她的音樂本身。張璟請她再彈一首,她想了想,說:“彈個簡單的吧。”
賀千回擡手準備,然後下定決心地按了下去,樂音如月光落在了流水上,汩汩地四下流淌,竟是那首前幾年唱碎了無數少女芳心的,《雨蝶》。
愛到心破碎,也別去怪誰,只因爲相遇太美。
相遇之最美便是一見鍾情,但如若是在錯了的宿命裡,也就只好任這顆心碎去。
那天晚上滿天星斗,並且星光極亮,表示着空氣清朗,可見度頗高。小星星們清燦燦的柔光好像託在水滑綢緞上的純淨鑽石,天幕上更貼有一彎瘦瘦的下弦月,清亮亮的,好像裹得太滿的薄薄的夜空終於被撐破了一角,漏出沉沉欲墜的小半輪清澈水光。
月畔另有一顆璀璨的星星,令賀千迴心醉神迷,指着那邊的天空說:“太漂亮了!”
張璟低頭看看她,說:“還不夠,如果把你放到那月亮上去,這幅畫纔算完美。”
賀千回看着他,感動莫名,卻說:“夢工廠的那個釣星星的小女孩麼?可惜那是電影,電影都是假的,不會發生。”
賀千回說完這話,滿懷哀愁。張璟,張璟,你知不知道月亮上有多冷多寂寞?如果我被放逐到那裡去,只希望你來救我,而你怎麼卻竟然要親手把我放上去呢?
“流星!”張璟忽然抓起賀千回的手,指着另一邊的天際。賀千回也馬上看見了,立即閉上眼睛捧起雙手,催促張璟說:“快許願!”
倆人虔誠地靜默了一會兒。賀千回滿心紛亂,不知該許個什麼願好。少女的心事,竟是同流星也不敢說的。她遲疑地對流星默唸:請讓我幸福!
至於由誰來讓她幸福,她不知道,也不想決斷。
暑假的校園,顯得有些空空蕩蕩的寂寞,草坪上也是空空蕩蕩的,畢業生大多走了,只留下他們歌聲的幽靈,還在這裡徘徊,夜夜不肯歸去——
找不到堅強的理由,再也感覺不到你的溫柔,找不到星空在哪頭,那裡是否有盡頭。
就向流星許個心願,讓你知道我愛你。
後來吳愷軒推薦給賀千回看一部他很愛的動漫《校園迷糊大王》,雖然仍不感冒,但賀千回還是堅持着看完了。一直看到結尾,她才明白了吳愷軒想對她說的話。
那是烏丸在深夜揹着天滿回家,夜空裡星光點點。烏丸對天滿說,青春就像一場夢,回憶則像天上的星星,夢總會醒來,回憶卻會永遠在生命裡閃耀。
賀千回爲這個比喻而震驚。真的,回憶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擡頭就能看見,並且無限美麗,卻遙不可及。每一段回憶都變成一顆永恆的星星懸掛在你再也夠不着的地方,每一顆星星之間都是以光年計算的距離,假如你執着地要乘一艘飛船過去,到達終點的時候,生命或許早已完結。
所以許多事情,看似剛剛在上一秒鐘發生,如果要回去,卻除非今生已矣輪迴流轉。所以戀人們心心念念想要實現的永遠,其實只存在於過去;所以現在與過去之間所隔着的,原是一生的距離。
在北京的夏夜裡輾轉難眠,賀千回就不稱它作失眠,因爲睡不着的原因,僅僅是熱得太厲害而已。賀千回的宿舍朝西,日日逃不過夕曬,一到晚上,吹着風扇一動不動也滿身水淋淋。有很多男生索性跑到校園裡的長椅上去露天睡一夜,反正熱成這樣子,也沒有了蚊蟲。
跟賀千回一樣留在學校實習因而沒有回家的還有伊露,兩個小姐妹相依爲命。伊露自己熱得難受,也心疼賀千回,想起來就說她:“你這個傻瓜,有裝了空調的家不回,偏偏陪我在這裡受罪。”
賀千回笑着摟住她的肩膀說:“咱們窮學生,不搞特殊化!”
在睡不着覺的夜晚,賀千回就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我爲什麼不能跟方宇哥分手,和張璟在一起?世界上有那麼多愛了好多次的人,我爲什麼就不行?今生今世,只換這一次男朋友,難道也不行嗎?
可是真的就是不行,因爲那是方宇哥。賀千回知道,跟他分了手就永遠失去了他,不知道爲什麼,明明不是血親,卻感覺好像是要背叛自己的家族,丟掉這整整20年的生命一樣。如果初戀真的是張璟,一切好像變簡單很多,最終跟何方宇在一起,自然得就跟回家一樣,拖一副心力交瘁的身體,就此長憩。
可是跟張璟走掉,就好像放棄了名節去私奔,從此浪跡天涯顛沛流離,再也不會有悠然心安的日子。
英語裡沒有緣分這個詞。有時候中國人把connection或者coincidence翻譯成緣分,總不大對。聯繫和巧合,都太小太小,配不上緣分。
有時候中國人又把destiny翻譯成緣分,但那也不對。命運大於緣分。
吳愷軒這個暑假也沒有回家。他找了一家博物館實習,在中午休息時間,會給賀千回打電話聊一會兒。他極力邀請她:“來我們博物館參觀吧。我來做導遊,有很多故事可以講給你聽。”
賀千回總是乾乾脆脆地答“好”,但她一次也沒去過。日子久了,好像這種邀約和接受是一種牽掛,一定要進行了才能把生活完成。吳愷軒心想,這就是他的賀千回,並不是不把美麗展現給他,只是展現給他的,再美麗也只是一個幻影。
而這個在開水裡慢燉着的漫長的暑假,終於也有結束的時候。
賀千回變成了大四的學生。大四的開始便是保送研究生的時候,文科院系保送研究生的名額本來就比理科院系少很多,法學院更是少。賀千回並不是沒有機會,但她想想,還是不去爭取了吧。
她覺得胸臆間有一股勃勃欲發的激動,想要衝出去開始終於獨立的人生。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等她變成了獨立的小女強人,就能更加知道怎麼選擇和決定。現在的選擇和決定,對於她來說只是權利,而等她獨立之後,就變成了權力。法學院的學生,於這兩者最是分得清。
張璟升入了研一。P大同很多其他高校一樣,有一套研究生帶本科生的班主任制度。張璟本科時就是學生幹部,管理大一的孩子不在話下,於是就成了新入校本科生的班主任。
所以,這個學年開始,走在路上,賀千回偶爾會聽見有毛頭小夥子叫他“張老師”,就覺得有些忍俊不禁。當着人的面,她拼命忍着不笑,好維護張老師的權威。但小夥子們一走開,她就笑得一塌糊塗,弄得張璟也只好跟着她尷尬地笑,而他心裡,再不記得還有過更開懷的時刻。
北京的秋天一開始,時間就過得快了,一天緊一天地涼下去,空氣變得悽迷灰暗。賀千回已經修夠了學分,什麼課也不用再選,只要下學期寫出論文踏踏實實等待畢業就好。
大四剛開始的那些日子裡,象牙塔裡的高材生們還沒有開始感到社會競爭與選擇的壓力,更還沒有陷入畢業的悲傷,只是覺得前所未有的自由。賀千回把這段自由時間利用在旁聽課程上,那些她在之前的三年裡一直想要選、卻因爲各種原因沒能選上的課程。張璟陪她一起去一切他能夠去的課,他們很自覺地坐在最後一排,把前面的座位儘可能多地讓給真正選了課的學生。
有一些課,實質並沒有它們的名聲那麼動人,遇到這樣的時候,他們倆也不免悄悄說小話,反正在最後一排,誰也影響不到。有些時候他們索性中途便輕輕從後門離開,趕在就餐高峰期之前,到各個食堂或學校周邊的飯館大快朵頤。
而其它的時間裡,除了面試,賀千回幾乎哪兒也不去,只是坐在宿舍裡上網找工作,然後一趟一趟地跑郵局寄簡歷。她的實習經驗、專業成績與口才應變,使得她要找到一份律所的工作並不太難。所以她很早就同一家律所簽訂了聘用意向書,這不算合同,靈活性更強。正是因爲這點好處,賀千回從衆多律所裡單單選了創立不久的這一家,給自己留有餘地,還可以繼續尋覓。
這樣不由自主的選擇,讓賀千回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不夠執着的人,因爲實習的時候已經做了律師的工作,就對這一行有一點厭倦,想要闢一份更廣闊的天地,留給自己驚喜的可能。
吳愷軒保送了研究生,每天更加清閒,幾乎時時刻刻都掛在QQ上,同賀千回聊天。賀千回有一句沒一句地不停說着自己若有若無的煩惱,說多了又免不了自嘲幾句:“我已經老成了祥林嫂啦!”吳愷軒只打過一個笑臉來,沒有話。她若願意跟他說這麼多的話,就是祥林嫂也無妨。
何方宇也給賀千回的求職充當參謀,不時通過自己的關係網絡,發過一兩個招聘啓事來。賀千回卻並不積極,常常推說不太合適。領了何方宇的情,就無所謂獨立,雖然她欠何方宇的,早已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