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蕭,吹起滿地枯草殘葉,凌亂的舞動。可就算所有的凌亂加起來,都不及女兒的心思。
單單說完後,嬌軀已如風中落葉般,抖個不停。她秀眸一霎不霎的望着狄青的背影,一望有如千年。
狄青身形僵凝了良久,方纔道:“我……”
單單眼中突然有了哀傷和恍然,不等狄青的答案,已大笑道:“你不要以爲那個人是我!這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喜歡你的。”
誰都想不到單單會這麼肆無忌憚的笑,可那笑聲也如秋風吹舞,其中總帶着那麼點蕭瑟的味道。
單單不等笑完,已轉身跑開,逃命一樣。
狄青回過頭來,見那紫色的身影在黃葉中跳蕩,很快的鑽入了轎子。轎子移動,轉過山腳,陽光照耀下,如秋晨的霧氣一樣,消失不見了。
狄青怔怔望了半晌,搖搖頭,舉步向南走去。
他知道只要繞過眼前的山,再走幾裡的話,就離黃河很近。他如果取道西平府,轉去夏州的話,就可從夏州過橫山前往宋境。
路途雖遠,但狄青自覺這裡無人識得他,走這條路,應該不會有什麼波折。
主意已定,狄青立即動身,他渾身上下還有些發軟,但這阻擋不了他回返的決心。
翻過個山坡,狄青已有些氣喘,撿了個有溪水的地方稍微洗了下臉。見溪水照着的那張臉,黝黑沉鬱,不由苦笑。現在飛雪不見了,他臉上的年華洗不去,難道這輩子都要如此?
他以前極爲俊朗,這次變黑了,卻更顯堅毅。他不介意自己長什麼模樣,可如何對別人解釋這件事情?
狄青正望着溪水,突然感覺水面起了層波瀾,心中警覺突生。
他雖然暫時不能動武,但警覺仍在,一人不知何時,已如幽靈般靜靜的立在了狄青的身後。
狄青渾身繃緊,緩緩的直起身子,轉過頭來,望着身後的那個人。狄青已認出那人不是幽靈,而是修羅——阿修羅!
他身後之人竟然是野利斬天!
野利斬天爲何會來這裡,是不是已發現了狄青的秘密,特意來取狄青的性命?
狄青沒有驚惶之色,靜靜的看着野利斬天。野利斬天一雙灰白的眼睛,卻在望着天空。他是個瞎子,可無疑比很多明眼人看得還清楚。
風動,溪水上微波粼粼,陽光照在上面,水面上有如凝着薄薄的冰。
良久,野利斬天開口道:“狄青?”
狄青沉默片刻,知道在這敏銳的瞎子面前,謊言無用,沉聲道:“是。”
野利斬天臉色寂寥,“方纔你在轎子中的時候,我就知道那裡面的人是你!”
狄青皺了下眉頭,知道野利斬天不必大言炎炎。可這瞎子爲何比有眼睛的人還看的準?驀地想起當初他見野利斬天的時候,聽他說過,“你終於來了!”不由一陣心悸。
狄青當初以爲這句話是妄語,可現在想想,總覺得其中大有深意。
他和野利斬天,雖天各一方,但總像有種聯繫……
“其實張元也知道轎中有人,但他沒有揭穿,你知道爲什麼?”野利斬天突然問道。他竟不提以往的恩怨,無疑更是件讓人費解的事情。
狄青搖頭道:“不知道。你說爲什麼?”他本來以爲野利斬天不會答,可野利斬天立即道:“他知道轎中還有人,但絕對想不到會是刺客。他還想當他的中書令,自然不想因爲這些小事得罪了公主,阻礙了前程。誰都知道,在兀卒心目中,公主的地位僅次於他的江山。”
“張元爲何會覺得轎中不是刺客?”狄青反問。
野利斬天道:“因爲他不知道你認識公主,他不認爲公主會保護一個刺客。”
“但你當然知道了。”狄青嘲諷道,“你能從飛鷹手上救出單單,當然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元昊能知道很多事情,就是因爲你的緣故!你知道我認識單單,可你爲何當初沒有說?是不是因爲你也怕得罪單單,因此一直都跟着我們,在單單走遠後纔出現?”
野利斬天嘴角突然現出分微笑,他臉形消瘦,臉色灰敗,秋風中看起來,如同蒙着一層薄霧。
狄青總以爲看清楚這個人,但不知爲何,看到的總是他的沉寂。
“我不怕得罪任何人!我如果真想殺你的話,隨時都可以殺了你,就算帝釋天不讓,我也一樣會殺了你。”野利斬天一字字道,口氣不容置疑。
狄青沒有半分驚惶,鎮靜道:“你來這裡,當然不是要殺我。你要殺我,不必這麼多廢話。”
野利斬天還是在望着青天,淡淡道:“你說對了,我來這裡,是想替飛雪傳一句話。”
狄青臉色陡變,失聲道:“你……抓了飛雪?”他突然又感覺到什麼,扭頭望過去,見到山腳處竟來了幾人,均是陌生的臉孔。狄青心思被飛雪的下落吸引,不管那幾人什麼來頭,喝道:“飛雪現在怎麼樣了?她根本與行刺元昊一事沒有什麼干係。”
野利斬天緩緩道:“你怎麼知道沒有關係呢?你可知道她要去哪裡?”
狄青微愕,皺眉道:“你難道知道嗎?”只憑這一句話,他就知道飛雪的確和野利斬天在一起。
野利斬天淡然道:“我當然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香、巴、拉!”
狄青心頭一震,只覺得耳邊有如雷鳴,失聲道:“香巴拉?她要帶我去香巴拉?你怎麼知道?”狄青那一刻震驚非常,他只知道飛雪堅持要帶他去一個地方,哪裡想到那個地方竟是香巴拉!
飛雪到底是什麼來頭,爲何會知道香巴拉?野利斬天說的是真是假?飛雪爲何能認識野利斬天和飛鷹?飛雪要野利斬天傳什麼話?
所有的謎團太多太多,狄青雖接連三問,但問不出心中疑惑的十分之一。
野利斬天也聽到有人向這個方向走來,可全不介意。狄青的問題,他一個也沒有答,只是冷冷道:“你走吧。飛雪說,‘你已不必和她去香巴拉了。’”
“爲什麼?”狄青苦澀道。他不想再次接近香巴拉的時候,竟又失之交臂。
野利斬天淡淡道:“因爲你不配!”他灰白的眼珠仍舊漠漠,可灰敗的面容突然有了分振奮和激動。不聞狄青的動靜,野利斬天嘲弄道:“你不信飛雪說過這些話嗎?”
狄青眼中突然有分古怪,盯着野利斬天道:“我不信你方纔說的一句話。”
“哪句話?”野利斬天還是平平的口氣。只有在說及“香巴拉”的時候,他纔有分激動。除此之外,他永遠是如蒼穹一樣淡漠,從不把什麼放在心上。
“你說可以隨時殺了我,我不信。”狄青慢慢道。
野利斬天終於不再望天,灰白的眼睛盯着狄青,像是譏誚,又像是思考,“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真的很想用自己的命來驗證我說的話嗎?”
狄青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頓道:“你若不信我的話,爲何不試試?”
野利斬天淡漠的笑着,“以前我盼你來,是因爲你有用。可有了飛雪,我殺了你又何妨……”
他話音未落,臉色微變,灰白的眼眸有了分僵凝,突然不再多言,向一旁看去。有一人大步從那個方向走過來。
那人穿的和尋常商賈沒什麼兩樣,嘴角有兩撇讓人討厭的鬍子。可走過來的時候,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
那利劍的鋒銳森然,就算是九王之一的野利斬天,都無法輕視。
那人走過來,和狄青並肩而立,冷望野利斬天道:“野利斬天,我不信你說的話!狄青沒有那麼容易死的!”
狄青見到那人前來,顧不得再琢磨野利斬天言語的深意,眼中閃過絲激動,也帶着分溫暖,可鼻樑卻有些酸楚。
他當然認識來得那個人,他從未想到過,這人也到了興慶府。可看到了這人,他就想到了郭遵,想到了飛龍坳,想到了太多太多。
往事如煙亦如刀。
野利斬天恢復了平靜,灰白的眼珠翻了翻,突然道:“葉知秋?”
秋風起,秋葉黃,秋葉知秋!來人雙眸的寒芒如淬厲的劍鋒一樣,只應了一個字,“是!”來人正是葉知秋。開封名捕——一葉知秋!
葉知秋也有些奇怪,實在不明白這瞎子怎麼會認出自己來?但他並不畏懼,他一生中,從無畏懼。
野利斬天擡頭望天,嘆口氣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葉知秋微微一笑,坦誠道:“是!可不是對手,也要出手!”
葉知秋沒有多說,但狄青明白。狄青明白,因此熱血沸騰。
人這一生,只找弱者出手,未免過於無趣。人這一生,有些事情註定要出手了。
野利斬天還是神色寂寂,但衣袂獵獵。良久,他才點頭道:“好!”他說完後,別人本以爲他要出手,不想他轉身舉步,緩緩地離去。
葉知秋並沒有出手,因爲他目的並不在野利斬天。狄青等野利斬天走的遠了,這才記起一事,叫道:“飛雪如今在哪裡?”
野利斬天人已不見,餘音隨風傳來,“她不想再見你!”
風冷,狄青僵立在那裡,滿腹疑雲。許久後,感覺到葉知秋還在望着他,狄青扭過頭來,低聲道:“葉捕頭,郭大哥去了。”
他本想岔開話題,可一提到郭大哥三個字的時候,立即連香巴拉都忘記了。
葉知秋眼中有淚,淚中帶笑道:“誰能不死?只要死後,還有很多人記得,已不枉此生了。狄青,你不該傷心的。”他雖是這麼安慰狄青,可自己都要落淚。
狄青視郭遵爲兄爲父,葉知秋孤傲平生,何嘗不把郭遵當作是一生知己。
二人互望,都見到彼此眼中的唏噓感慨。狄青重重點頭,悵然道:“可是……我沒能爲郭大哥報仇。”
葉知秋拍拍狄青的肩頭,沉聲道:“你可知道,如今有多少人想要元昊的腦袋?夏竦花五百萬貫要元昊的腦袋,這錢豈是這麼容易賺到的?”本想開個玩笑,但心頭沉重,葉知秋岔開話題道:“先離開這裡再說事情。”
葉知秋爲人謹慎,擔心野利斬天會帶人去而復返。狄青點點頭,見不遠處還站着幾個人,一人臉帶微笑,一人面如死灰,另外有一人揹負長劍。
狄青見那三人均是陌生的臉孔,忍不住問道:“葉捕頭,這是你的手下?”
葉知秋搖頭,“不是。是……種世衡的手下……或許可以說……是你的手下。”
狄青正奇怪,那臉帶微笑的人上前,含笑道:“狄將軍,在下韓笑。”指着那臉如死灰的人道:“他叫李丁……那個背劍的叫做戈兵,我們最近被種老丈招入了軍中。狄將軍大鬧興慶府的事情傳出去後,種老丈立即命我們幾個來找你……不想我比較沒用,一直找不到狄將軍。”
狄青想起去年種世衡曾說過,“我這些年來,着實認識了不少有志之士,不如我們把他們都編入廂軍中讓你指揮,有些人性格可能怪些,但我想你能鎮得住他們……”
狄青暗想,轉眼又過了近一年,我是一事無成,但種世衡從未放棄他的念頭了。見韓笑三人都是風塵滿面,狄青歉然道:“我一直躲在宮中,你們當然找不到我了。”他將這幾個月的事情大略說了遍,只是沒有提及單單。
衆人聽了,都是訝然,韓笑一旁道:“種老丈一直想要除去野利王和天都王,這次党項人內訌,我等聽聞野利旺榮身死,本以爲是種老丈的離間計起了作用,不想還有這種內情。”
狄青道:“其實種老丈的離間計還是很有效果,若不是元昊和野利旺榮彼此猜忌,野利旺榮也不會這快的發動了。”
衆人均是點頭。談話間,一行人已出了羣山到了官道,韓笑雖自謙無能,但諸事準備的妥帖。狄青等人才上官道,就又有人前來策應,送上馬匹衣物。幾人爲免波折,換了羌人的裝束,一路東歸。
狄青一路上聽韓笑介紹,才知道韓笑等人早到了興慶府,沒有找到狄青,可碰到了葉知秋。葉知秋憑直覺認爲,狄青絕非這麼張揚之輩,更認爲狄青前往玉門關不過是聲東擊西,因此建議衆人不必前往玉門關,還是留在興慶府打探消息,衆人因此這才碰到狄青。
狄青對葉知秋的判斷很是欽佩,忍不住問道:“葉捕頭,我已易容了,爲何你還能認出我來?”
葉知秋伸手從懷中取個圓筒遞給了狄青,笑道:“這個東西叫做千里眼,是我從西域商人手中購得……我在城外的山上,碰巧見到有八部的轎子出來,也就稍加留意。你臉色雖黑了,但身形未變,我遠遠見到,感覺是你,就帶人跟了過來。”
狄青拿着那千里眼湊到眼前,見遠景倏近,倒吃了一驚,感慨世物之奇,也明白葉知秋早就見到他和單單了,葉知秋不問狄青和單單的事情,自然是因爲信得過狄青。
狄青還了那千里眼,問道:“葉捕頭,你怎麼會來興慶府呢?”
葉知秋見狄青略有尷尬,笑道:“郭遵託我去吐蕃,我才從那裡回來,知道你可能在附近,就留了幾天。”
狄青心頭一顫,回憶往事,心中難過。他當然猜到了,郭遵請葉知秋前往吐蕃,肯定是和香巴拉有關。
葉知秋勒馬,凝望遠山連天,霄空廣袤,感喟道:“你可知道,郭遵生平很少求人?”
狄青半晌才點頭道:“他素來都是在幫人的。”
“但據我所知,他最少求過三次人。”葉知秋扭頭望向狄青,目光如炬,“三次都是爲了你!”
狄青身軀顫抖,低聲道:“是哪三次?”
葉知秋悠悠道:“當年夜月飛天在大相國寺擊毀了彌勒佛,五龍遺失,太后震怒,命我緝捕盜五龍的竊賊,格殺勿論……”
狄青霍然而悟,失聲道:“你早知道是我拿了五龍,可你一直沒有抓我,就是因爲郭大哥請你莫要抓我?”他早知道郭遵爲了他做了許多事情,但從未想到過,郭遵竟然會忤逆太后的意思,而葉知秋竟也答應了郭遵。
葉知秋點點頭,感慨道:“不錯,這是他求我的第一件事。他知道你喜歡五龍,也認爲五龍才能讓你振作。可是……”他眼中有分異樣,嘴脣動了兩下,但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狄青熱血激盪,沒有留意到葉知秋的異樣,只是喃喃道:“我欠郭大哥太多太多……”
葉知秋舒了口氣,自語道:“你欠他的的確不少。他還一直幫你在找尋香巴拉……無論生死。他去了,但他知道我肯定還會幫你找下去。”
狄青早猜到郭遵第二次求人是爲了幫他找尋香巴拉,但聽葉知秋親口說出,還是忍不住的感動。
“你也相信香巴拉?”狄青忍不住問。
葉知秋目光本是銳利中帶着唏噓,但突然間帶了分惶惶困惑,他望着蒼穹,低聲道:“這世上,本有很多事情,不可理喻的。”他原本極有個性的一張臉,突然帶分畏懼和神秘。良久,他才夢囈一般說道:“你知道什麼是迭瑪?”
狄青臉色微變,驚詫道:“你也知道迭瑪?迭瑪到底是什麼?”他只以爲郭遵去了,就不會再有人告訴他迭瑪的消息,沒想到葉知秋竟又提及這兩個字。
“欲尋香巴拉,必找迭瑪。”葉知秋喃喃道。
狄青一震,急道:“葉捕頭,到底什麼是迭瑪?”
“迭瑪和香巴拉一樣,本都是藏語。”葉知秋吐了口氣,眼中熠熠生輝,“迭瑪的真正意思,就是伏藏!而香巴拉的意思,就是安樂之土,也可以說是心中的日月。”
“伏藏?安樂之土?心中的日月?”狄青聽了解釋,還是不懂。
葉知秋看出了狄青的疑惑,苦笑道:“當初我聽到了這些,也是很迷惑。但你知道《桃花源記》吧?”
狄青緩緩點頭,他雖書讀得不多,還知道東晉陶淵明寫的這篇名著的。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寥寥數語,勾勒出一個太多人心目中世外桃源。
所有人心目中,豈不都有個桃花源,只是有些人已忘記,有些人夢中記起……
葉知秋爲何會提起桃花源記?
葉知秋抿着嘴脣,終於道:“在藏人心目中,香巴拉就是他們的桃花源。不過……桃花源好像也不足以形容香巴拉的萬分之一。傳說中,香巴拉四處雪山,其中溫暖如春,綠樹成蔭。那裡是修行聖地,聳立着壯闊輝煌的宮殿,一個人到了那裡,不但能無憂無慮,還能得償所願!”
狄青一旁道:“葉捕頭,你說的和太后說的差不多,但怎麼才能找到香巴拉呢?桃花源?安樂之土——心中的日月?這是不是說,這種地方雖有人嚮往,卻沒有人找得到?”他嘴角已有苦澀的笑,以爲葉知秋所知也是有限。
葉知秋霍然望向狄青,搖頭道:“你錯了,有人找得到香巴拉!”
狄青吃驚道:“是誰?”
葉知秋一字字道:“伏藏可以找得到香巴拉!”
“伏藏?迭瑪?那是什麼人?”
葉知秋如劍刃般的眼中,也有了分輕霧,“那到底是不是人呢?”他說的奇怪,見狄青一頭霧水,又低聲道:“藏邊多亂,遠勝中原。當很多佛傳經典或咒文在無法流傳下去的時候,佛就會將這些經典藏在一個地方……藏在一個極奇特的地方!”
“藏在哪裡?”狄青雖然不明白葉知秋爲何又扯到藏邊動亂上,還是忍不住的問。
葉知秋手指點向了自己的腦袋,半晌才道:“佛將這些經典藏在一些人的意識深處,也就是藏在一些人的腦海中,以免經典失傳。等到了時機成熟,神靈就會開啓這些人的意識,取出這些經典流傳於世。”
晚秋的風吹來,葉知秋聲音有些飄忽。遠山輕霧,落葉繽紛,如同跳動的精靈。
狄青打了個寒顫,不爲了深秋,而爲事情的匪夷所思,良久才強笑道:“這很難讓人相信。”
葉知秋眼中彷彿藏着根針,“那五龍呢,不也讓人很難相信嗎?”
狄青無言,他只能承認,五龍的神秘的確也是匪夷所思……
這世上,本來就有太多無法解釋的事情。
“人總是不經意的拒絕承認不可知的事物,因爲他們驚怖,驚怖那些不可控制的神秘之力,人妄想把一切都掌控在手中!”葉知秋突然笑了,笑容中帶着無奈,“可人能控制什麼?人甚至連自己的情感都無法控制!我在初次聽到這些傳說的時候,和你反應也一樣。”
狄青默然片刻,問道:“那是什麼改變了你的觀念?”
葉知秋悠悠的反問:“你可知道格薩爾王珪”
狄青搖搖頭,遲疑道:“我見識少,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葉知秋嘆口氣道:“那不是個人,是個神。藏邊一直流傳着他的神話。在很久很久以前,藏區天災人禍遍地,妖魔鬼怪橫行,於是老天爲了普渡衆生出苦海,就派下了格薩爾王。老天給了他神、龍、念三種能力……”
“神、龍的能力還好理解,但什麼是念?”狄青問道。
葉知秋沉吟了片刻,說道:“念是藏邊的一種厲神,比修羅要兇悍。一個人要剷除邪惡,肯定要有神的神通,龍的本領,還有唸的兇悍。格薩爾王仗着這三種神通,東伐西討,南征北戰,擊敗了入侵國土的妖魔,又戰勝了霍爾國的白帳王、姜國的薩丹王、門域的辛赤王、大食的諾爾王……他的事蹟,你就算說個幾個月,都不見得說得完。”
“那格薩爾王和迭瑪有什麼關係?”狄青不由問道。他最關心的,不是格薩爾王,而是迭瑪和香巴拉。
葉知秋緩緩道:“格薩爾王的神蹟天威難以盡數,藏邊滿是他的故事,所以有信徒開始給格薩爾王做傳。那傳有幾百萬字之多,少有人能全部記誦,而且動亂頻繁,傳說也會失落。但我在藏邊之時,碰到了個孩子。那孩子不到十歲,不識字,傻傻的,什麼都不會,我知道那不是裝出來的。”
狄青相信葉知秋的一雙眼,不解道:“那孩子又和格薩爾王有什麼關係?”
葉知秋微微一笑,可笑容中藏着無盡的不可思議,“那孩子有一天發了高燒,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等醒來的時候,突然變聰明瞭。”
狄青也笑道:“一個人總有變聰明的一天。”
葉知秋淡淡道:“可你知道他有多聰明?他連說帶唱的彈着琵琶,把數百萬字的格薩爾王傳說了一遍。”
狄青怔住,眼皮忍不住的跳,他知道葉知秋不會騙他。那孩子呢……當然也不可能騙過葉知秋。
葉知秋感慨道:“我之後的日子中,跟了那孩子幾個月,發現他彈唱的自然圓潤,絕沒有半分背誦的痕跡。那是他骨子裡面的記憶,由心而來的傳唱……”
狄青腦海中像有閃電劃過,終於恍然,叫道:“那孩子就是迭瑪?也就是伏藏?”
葉知秋點頭道:“你終於明白了。可他不過是一種伏藏而已,這世上有很多種伏藏……”
狄青已將很多事情關聯起來,沉思道:“這麼說,伏藏在於神藏,只等着有機會去觸發?能夠傳頌格薩爾王傳的人是伏藏,知曉香巴拉在哪裡的人,也是伏藏。只要找到了特定的伏藏,就能找到香巴拉?”
葉知秋眼中露出讚賞之意,“你說的很對。”
狄青笑笑,可笑容滿是苦澀,心中也有懷疑,“但這種伏藏,甚至可能比香巴拉還難找!”他懷疑葉知秋所知不過是傳說,也不過是要安慰他狄青。
葉知秋淡淡道:“這世上,豈不是艱難的事情,才值得人去找?若太輕易了,反倒不會被人珍惜。我今天對你說了這些,只不過是還想對你說三句話。”
“請說。”狄青心中嘆息。
“第一句就是,郭遵從來沒有騙你,他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他血淚凝聚,你不應該懷疑!”
狄青有些愧疚,半晌才道:“葉捕頭,我不該懷疑你。”
葉知秋笑笑,“我知道你經歷了太多的磨難和失望,難免對很多事情有疑心,我不會怪你。”他雙眸發亮,滿是執着,“我要說的第二句話就是……郭遵不能就這麼死了,他爲我們做了太多太多……你應該換種方式爲他復仇!”
狄青沉吟許久,重重點頭道:“我明白!”郭遵戰死疆場,他狄青就應在疆場上爲郭遵報仇雪恨。
葉知秋眼中滿是欣慰,“我想說的第三句就是,郭遵去了,但我還活着!守衛邊疆我不行,但查線索你不如我。所以我去查伏藏,爲你找尋香巴拉,而你要做到事情,就是爲了郭遵和我、爲大宋、爲西北百姓,擊敗元昊!”
狄青垂頭半晌,終於擡起頭來,目光中滿是堅定之意,“我會盡力。”他知道這很難,但他沒有退縮的理由。
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須要做的。
葉知秋這才舒了口氣,神色輕鬆了很多。
狄青還在想着香巴拉、伏藏、迭瑪幾個字,突然想到野利旺榮也曾提及“迭瑪”二字,當初宮變諸事電劃而過,那五色羽箭、軒轅巨弓、黑冠白衣浮到了眼前……
這些事情,串起了他埋藏許久、塵封多年的記憶,不知爲何,他竟想到了永定陵。他爲何從天和殿想到了永定陵?狄青不解,苦苦思索,陡然一震,失聲道:“我想到了。”
葉知秋微怔,疑惑道:“你想到了什麼?”
狄青臉色激動,急道:“五色,五種顏色,五龍?黑白,這其中有什麼關係?肯定有關係的,不然他們不會都這麼選擇!”
葉知秋更是不解,低喝道:“狄青,你冷靜些,到底怎麼了?”
狄青一震,額頭已有汗水,神色激動中還帶着困惑,“葉捕頭,你去過永定陵的玄宮,見過玄宮朝天宮內有七道門。”
“那又如何?”葉知秋皺眉道。
“那七道門入口是玉門,去先帝靈柩停放的地方要經過五色門。除此之外,其餘的五道門,是金、白、黃、黑、烏五色。據太后所言,永定陵就是真宗心目中的香巴拉,是真宗仿心中香巴拉而建……這麼說……香巴拉肯定和這五色有關。”
葉知秋嘆口氣道:“這不過是真宗的想法……”他本想說做不得準,但不想狄青失望。
狄青叫道:“不是。這絕非真宗一人的想法。元昊也是這麼想的。”
葉知秋一震,忙問,“你爲什麼這麼說?”
狄青將在天和殿所見又說了遍,見葉知秋還有些迷惑,分析道:“元昊有五箭,像是金、銀、銅、鐵、錫五種材質製成……”原來他方纔心思飛轉,想起在見元昊的五色羽箭時,曾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刻再想起那五箭的顏色,突然明白他困惑什麼,忍不住心頭震撼。
葉知秋點頭道:“聽說他那五色羽箭又叫做定鼎箭,有定鼎江山之意。他手持軒轅弓,使用定鼎箭,不言而喻,就是胸有雄心,想要一統天下……”霍然明白過來,葉知秋失聲道:“按照你所言,元昊也知道香巴拉,他那定鼎五箭的顏色和朝天宮五門的顏色相同,這說明,元昊心目中的香巴拉和真宗的彷彿,最少可以說……香巴拉和那五種顏色有關。因此先帝建了五色門,元昊持有五色羽箭。”
狄青連連點頭,又道:“不僅如此,元昊好着黑冠白衣,而朝天宮地面的地磚,也只有黑白兩種顏色,這兩種顏色不謀而合,似乎說明,元昊和真宗對香巴拉有很多相同的認識。”心中想到,“黑白,五色……又說明了什麼?”
葉知秋眼露贊同之意,隨即又失望道:“但這好像對找尋香巴拉,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幫助。”
狄青如同被潑了盆冷水,呆呆的望着天際,突然又道:“葉捕頭,你沒有發現元昊很像一個人嗎?”
“像誰?”
狄青神色古怪道:“元昊是不是很像格薩爾王呢?”見葉知秋有些不屑,狄青解釋道:“元昊創八部,天龍二部就是他的神、龍之力。他其餘六部之衆,就是他的念力,助他爲惡!”
葉知秋本對元昊不服,但聽到這裡,臉色已變。他覺得狄青所言,不像無稽之談。
元昊創建八部,原來也大有深意!
狄青又道:“格薩爾王擊敗外敵入侵,又不停的南征北戰,東討西殺。元昊祖輩從西北硬生生的搶出一塊地域,這幾年元昊擊回鶻、高昌,戰吐蕃,和我們大宋相抗……”
葉知秋截斷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元昊所爲和格薩爾王彷彿。但你說錯了最重要的一點,元昊是爲禍百姓,而格薩爾王最終功德圓滿,和母親、王妃重返了天庭。再說他自稱帝釋天,建八部,不過是故作神秘,愚民之道。”
狄青暗想,“你這麼認爲,但元昊不見得這麼想。”可不想同葉知秋爭辯,狄青道:“香巴拉和迭瑪有關,迭瑪又和格薩爾王有關,那香巴拉和格薩爾王會不會有關係呢?”
葉知秋忍不住的也陷入苦思中,狄青更覺得所有的一切交雜錯亂,但他好像越來越接近了香巴拉。
最少可以確定一點的是,香巴拉並非虛幻。
一想到這裡,狄青振作道:“眼下最少可以確定幾點,香巴拉和五色、亦和黑白有關,香巴拉並非虛幻。元昊和真宗心目中的香巴拉很是相似,但元昊顯然比真宗要知道的更多。最少元昊看起來,知道香巴拉在哪裡。我們要找香巴拉,已有兩條路,一是去尋伏藏,還有一條路,就是找元昊!”
葉知秋點點頭,見狄青躍躍欲試,嘆道:“但你現在要走第三條路,快些回延州!”他沒有多說什麼,狄青早已明白,猶豫片刻,緩緩道:“你說的對。”
葉知秋精神一震,笑道:“你明白就好,既然如此,你回延州,我去走另外兩條路。狄青,就此別過。”
狄青知道葉知秋多半也會從元昊身上入手,一想到元昊的武功,狄青擔憂道:“那……你小心。”
葉知秋看穿了狄青的心事,微微一笑道:“這世上,武功並非解決一切的法子。你也保重。”話畢,他已撥轉馬頭,再向興慶府的方向奔去。
蹄聲遠去,風沙又起。
狄青望着葉知秋的背影,喃喃道:“葉捕頭,多謝你。”他今日得知了香巴拉的事情後,其實迫不及待的想要親自去尋。但郭遵、葉知秋、種世衡均是無怨無悔的爲他奔波勞累,他擔負的已非一已恩怨。
他唯一能爲這些人做到的事情,就是征戰疆場、擊敗元昊,不負衆人的厚望。
突然想起,葉知秋說過,郭遵爲他狄青求了三次人,但葉知秋沒有說第三次是什麼。
葉知秋是忘記了,還是刻意沒有提及?
狄青不再多想,他只知道,郭遵爲了他做的事情,是數不過來了!他也忘記了告訴葉知秋關於飛雪的事情,狄青一念及此,想要追過去,轉念一想,還是作罷。
那如飄雪一樣的女子,飄忽不定,神秘非常。要找飛雪,也絕非容易的事情!
狄青撥馬,已向東行去。
馬嘶遠山,塵沙催老。
狄青過橫山時,望着那天闊山高,心中道:“郭大哥,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帶兵打過橫山,方不負你的一番苦心。”
悽風起,吹起了一地的凌亂。有枯葉飄零,如同風影。一片葉子迎面而來,帶着分蒼然。狄青見那枯葉黃中帶白,彷彿也如自己,有了鬢角的白髮,忍不住伸手接住。
觸手清涼,原來非白髮,而是葉上凝霜。
狄青這才驀地察覺,此生如葉,恍惚迷離,難料霜冷。他人雖未老,但天已深秋!
山河寂寂,唏噓悲歡。不知哪裡的羌笛悠悠吹起,蕩起那風葉憂獨,如白髮癡纏,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