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甦醒過來的時候,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他幾經生死,但幾次都能死而復生,這是否意味着,老天還不想讓他死?狄青想到這裡的時候,內心苦澀,眼中卻閃過分詫異。他睜開雙眼的時候,本以爲不死也要身在牢籠……
可這裡顯然不是牢籠。
淡青的牆壁帶着分冷意,天藍的屋頂上竟繪着幾朵白雲,紫色的羅帳,色調雖冷,但滿是高貴的氣息。
他竟然躺在一張牀上。
狄青感覺到身體還乏力,但頭暈的感覺已去。他中了毒針,被圍捕等死,但下一刻後,他竟然又好了,而且睡得安穩。狄青不敢確定這是夢境,抑或是現實?
掙扎着坐起,狄青陡然微震,目光盡處,這才發現,房間中還有一人。
那人靜靜的坐在角落,在狄青掙扎坐起的時候,轉過頭來,靜靜的望着狄青。
狄青見那人如此安寧,差點以爲那人是飛雪。可他立即發現,那人絕不是飛雪。但他總覺得那個人有些眼熟,一時間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認識那個人嗎?
那人是個女子,身着紫色羅裙,髮髻如雲,發間斜插根玉釵。她整個人就和這屋子一樣,簡潔,明瞭,高貴中帶着典雅,典雅中又帶着冷漠。
她膚色如玉,被那紫色的羅裙襯托,更像是白玉雕成的美人。她眼睫毛很長,忽閃了下,如盛夏幽谷中那安寧的夢,可她不動的時候,如冰山一樣的冷。
狄青望着那女子,那女子也在望着狄青,二人均是沉默。
房間內,沉靜、淡冷、還充斥着紫色的神秘……
狄青凝視那女子很久,終於打破了沉默,開口道:“單單公主?”他終於想到了這女子是誰。但他不敢確定,誰又能將沙漠中那古靈精怪、性情百變的女子和眼前這華貴、沉默的少女聯繫在一起?
少女不答反問道:“你是誰?”
她若是單單公主,怎能擺脫飛鷹的掌控?怎麼會不認識狄青?難道說因爲狄青眼下還是尚羅多多,所以她根本認不出狄青?
狄青想到這裡,本不應該承認身份,因爲那樣他纔有生機,可他還是道:“我是狄青。”
少女終於笑了,笑容中也滿是孤單,“既然你是狄青,我就是單單公主了。”
狄青目光閃動,“若我不是狄青呢?”
單單公主冷漠道:“你若不是狄青,那你現在已被扔了出去。”她說完後,扭過頭去,呆呆的望着桌案上的一支紅燭。
紅燭垂淚,原來天未明。單單公主又陷入了沉默。
狄青實在琢磨不透這女子的心思,暗想,“她是元昊的妹妹,也應該知道我要刺殺她大哥,可她爲何不把我送給元昊?”
狄青想不明白,忍不住道:“你爲什麼救了我?”
單單公主淡淡道:“不爲什麼。”她取了根銀簪,撥弄着紅燭的棉芯。紅燭一爆,火光四濺,耀紅了如雲的鬢髮,耀白了那雕刻般的側臉。
狄青坐直了身子,目光從漆黑的夜,移到了蔚藍的屋頂,那種感覺很是怪異。
許久後,單單放下了銀簪,扭過頭來,漠漠道:“我這一生,掉過兩次鞋子。”在這種時候,她突然說起了鞋子,狄青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單單凝望着狄青,眼中霧氣朦朧,似乎藏着什麼,“在沙漠中,我的鞋子掉過一次,那次……你幫我做了只鞋子。”見狄青不置可否,單單又道:“我很小的時候,躲避族中叛亂,也掉過一次鞋子。”
狄青暗想,“這個單單看起來很孤單,卻不簡單。她到底如何從飛鷹手上逃脫的?難道說……飛鷹真的出賣了野利王珪”
狄青想着心事,單單也像是自言自語,又道:“那次父王的軍隊被擊散,大哥帶着我逃出來,若不是大哥保護我,我早就死了。”
狄青知道單單說的大哥顯然就是元昊,還不明單單的心思,只是靜靜聽着。
“後來逃命的途中,我鞋子掉了。大哥無暇去找,就揹着我跑。他那時候已筋疲力盡,我怎麼哭求他丟下我,他都不肯。他說我是他的親妹子,絕不會丟下我……”
“後來我們陷入了一片流沙中……一起沉下去,若不是我連累他,他本來可以逃脫的。可或許是天不該絕,流沙並沒有要了我們的性命,我們從那流沙中穿過,到了個漆黑的環境,我和他失散了……”
“那是絕對黑暗的環境,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光亮。有人說……地獄很可怕,但地獄也比不上孤單可怕。有時候……孤單、靜寂就像是千萬只螞蟻一樣,啃噬着你的身軀,可你卻無可逃避。你……不會了解那種感受的。”
狄青突然道:“我懂。”他說得誠懇,再望單單的目光,已有不同。他怕孤單,但不得不和孤單爲舞,自從楊羽裳離開他後,他就一直孤寂入骨。他並沒有想到,單單也有過這種感受。
單單嬌軀顫了下,看了眼狄青。她知道狄青沒有說假話,她看得出,狄青就算在千萬狂歡的人中間,也依舊孤單。
在大漠的時候,她其實就看出來了。
燭光照四壁,輕煙在這房間中,彷彿也是青的……
狄青移開了目光,望着那燭光,突然道:“所以你出來後,就把屋頂塗上青天白雲?你怕噩夢重現,你要確定,自己睜開眼的時候,不是在那噩夢中?”
單單環視四壁,輕輕點頭道:“你猜得很準。我在那時候就想,我一輩子也不要黑暗。但那時我只能被黑暗籠罩,摸索着前行,我大聲的喊着我哥哥的名字,我寧可死在親人的懷中。因爲我們這裡有個傳說,死在親人身邊的人,來世還能再見。”
她言語清淡,可那雙眼眸中,有光芒一閃,如同紅燭迸發的星火,那是一種流淚的情感。
狄青這次沒有接下去,他忽然想到當初單單求死時對他說過的話,“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殺了我,你我今生豈不是再不相欠?”難道說,那時候,單單竟把他當作了親人?
他真的猜不出眼前這紫衣少女的心思,他也不想再猜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單單續道:“我就在那種環境不停的摸索,不停的哭喊,喊着大哥的名字,喊得嗓子都啞了,淚都流乾了。我那時,竟突然恨起大哥來,恨他當初不該救我,若讓我乾脆死了,豈不一了百了?”
狄青低聲道:“你那時,當然還是個孩子,怎麼想……都沒有錯的。”
單單輕咬紅脣,咬得紅脣都有些發白,就那麼看着狄青,良久才道:“後來我和大哥說起這件事,他回答的話和你一樣。”
狄青回憶起那黑冠白衣,回憶起那巨弓羽箭,再看着單單,突然感覺元昊這人無疑也很複雜。
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西北之主,對妹妹竟也會如此關懷?
四壁色青,紅燭光冷。
單單望着紅燭,幽幽道:“後來就在我絕望的要發瘋的時候,我大哥突然出現,帶來了聲音,帶來了光亮……我也就擺脫了那種孤單。自此以後,我就很怕孤單,也怕死。怕獨自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狄青覺得這故事講的不清不楚。
單單在哪裡落入了流沙?元昊怎麼會無事,他怎麼找到的妹妹?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單單爲什麼會突然對一個陌生人講這種事情?所有的一切,不明不白,可單單卻不再講下去了。
狄青雖想知道,但沒有問。
單單卻問道:“你爲什麼不問我,爲何要對你講這個故事呢?你爲什麼不問我,我怎麼能從大漠回來?你爲什麼不問,現在我大哥到底怎麼樣了?你難道從來沒有一點好奇心嗎?”
狄青心口突然一跳,“我最想問一句,香巴拉在哪裡?”元昊、野利旺榮既然都知道香巴拉,他下意識地認爲,單單也會知道。
可狄青沒想到,單單在聽到香巴拉的時候,反應會那麼強烈。單單霍然而起,嘶聲叫道:“你怎麼會知道香巴拉?你找香巴拉做什麼?”
狄青一顆心劇烈的跳起來,他已看出來,單單肯定也知道香巴拉。“你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裡?”
單單臉色本如白玉,聽到狄青詢問,更是蒼白如雪。她身軀顫抖,凝視狄青,一字字道:“我知道。”狄青一喜,不等詢問,單單又決絕道:“可我不會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狄青心中錯愕,滿是失望,本待逼問,可見到單單那蒼白的臉、惶惑的眼神,不知爲何,只覺得單單心中滿是恐怖之意。狄青心中泛起悽然,傷感道:“好的,那你就當我沒有問過吧。”
單單有些喘息,似乎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可見到狄青那憂傷至極的眼神,忍不住問,“你爲什麼要找香巴拉?”
狄青回道:“你不告訴我香巴拉在哪裡,爲什麼要我告訴你緣由呢?”
單單眼中的惶惑突然變成了憤怒,上前幾步,瞪着眼睛道:“你中了劇毒,如今毒雖解了,但七天內無法發力。你現在就在丹鳳樓,我只要喊一聲,就會有宮中護衛衝進來將你剁成肉醬,你信不信?”
狄青望了單單良久,點頭道:“我信!”
“那你說不說?”單單得意道。
狄青搖搖頭道:“我不說!”
單單微愕,蒼白如玉的臉上因爲憤怒,已起了紅暈。狄青還很沉靜,扭頭望向了窗外,窗外有月,月明夜深。
不知多久,單單眼中的憤怒已去,突然道:“我知道你想用激將法,你想讓我把你送到我大哥那裡去。你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哼,你想知道,我偏就不讓你知道。你想見我大哥,我就把你送出宮去。”
她竭力做出兇狠的架勢,但實在不像,狄青只是嘆口氣。
單單見到狄青那深邃的目光,狠話突然說不下去了,神色轉冷,“你可知道……我剛纔發了什麼誓?”
她發起狠來,還像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可冷靜下來的時候,又像座冰山,將自己和別人隔開千里之外。
狄青搖搖頭,話都懶得多說。
單單自語道:“我方纔發誓,你若是騙我,不承認是狄青,我就殺了你。可你若是沒有騙我,我就念着你在沙漠曾經救過我,把你送出宮去,讓你在外邊自生自滅。”
“我不是不想騙你,只是方纔覺得騙不了你。”狄青淡淡道,“你不要把我想得多麼偉大,因此你也不用因救不了我,而耿耿於懷。”
單單瞪着狄青,“你真以爲我沒有本事將你送出去嗎?哼,我今天就讓你看看,我有沒有這個本事。”
狄青沉默了下來,他看得出,單單孤單、高貴、多變、任性,但根本不想殺他。
就在這時,珠簾挑開,有婢女入內道:“公主,乾達婆的部主到了。”那婢女脣紅齒白,面容姣好。
狄青心中微緊。他記得當年永定陵一戰中,王珪曾道,“在元昊所創八部中,乾達婆部和緊那羅部的人都精通樂理。乾達婆部均是妙女,個個能歌善舞……”
乾達婆部的部主來這裡做什麼?
狄青沉思時,單單已走出內間。這丹鳳閣極大,從內房到前廳要過兩重門,狄青只聽到單單重重的關了下門,然後這屋內就靜了起來。
狄青掙扎着下了牀,見對面鏡子中的自己有些陌生,突然發現臉上的鬍子都不見了,而身上也被換了套柔軟如絲的衣服。狄青吃了一驚,伸手到懷中一摸,發現五龍竟然不見了!
狄青汗水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心道這五龍一直被自己貼身而放,怎麼會不見?單單趁自己昏迷的時候,換了自己的衣服,難道說順手拿走了五龍?
那五龍和香巴拉有關,他絕不能失。
他心情緊張,不亞於和元昊對敵之時。忍不住的向外走了幾步,想向單單詢問此事。才過了珠簾,就聽有一女子漫聲道:“單單,你找姐姐來,有什麼事情呢?”
那聲音如水流淙淙,有種難言的風情。
聲音隔門傳來,本是微弱,但狄青聽力敏銳,早聽得清楚。狄青聽了那聲音後,身軀一震,止住了腳步,他已聽出,說話那人就是上次坐轎來丹鳳閣的那個部主。
聲音熟稔非常,更讓狄青確定了心中的猜疑。他立在屋內,想要舉步,可腿重千斤,嘴角露出絲苦澀的笑。
只聽單單道:“張姐姐,我有事求你,你一定要幫我呀。”
狄青暗想,“張姐姐?唉……原來她果真是元昊的人,元昊處心積慮將她派到京城去做什麼呢?哦,她接觸的都是達官貴人,自然可以刺探些大宋的消息……元昊早有心與大宋爲敵,在這幾年來,派出的細作當然不止她一個了。”
正琢磨着,狄青聽張姐姐笑道:“單單,你大哥就是帝釋天,這裡還有他不能解決的事情嗎?”
單單急道:“不行,我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的。”
那女子“哦”了聲,半晌才道:“那是什麼事呢?”
狄青聽單單道:“張姐姐,我喜歡上一個人,可我大哥不喜歡他,還讓人重責了他。眼下他帶傷在身,我把他藏在了房中,可怎麼弄他出去,就沒辦法了。我知道你比我聰明百倍,你得替我想個主意呀。”狄青心頭一震,心中道:她是說我嗎?這丫頭滿口謊言,信不得。
張姐姐沉默良久,方纔道:“單單……你也知道你大哥的脾氣,他若知道你瞞着他做些事情……只怕不好交代。”
單單立即道:“你放心,若真的事有泄漏,我會承擔一切後果,絕不會說你幫手了。張姐姐,你最疼愛我,這次一定要幫幫我。”
張姐姐調侃道:“原來單單也長大了,也有中意的男子了。不知道到底是誰呢,能否讓姐姐也看一眼?”
單單推搪道:“這人黑不溜秋的,有什麼好看呢?”岔開話題道:“姐姐,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呢?”
張姐姐輕聲道:“辦法嘛……其實簡單得很。”她故作遲疑,單單喜道:“那……快說呀。”
狄青在屋內聽到,心中不知何等滋味,暗想單單比起那張姐姐,可算是個天真的孩子。那張姐姐若真知道救的人是他狄青,會不會翻臉無情?
張姐姐笑道:“我若冒着風險幫了你,你如何謝我呢?”
單單道:“怎麼都行呀。可你是八部部主乾達婆,大哥也很器重你,要什麼都有呀。”
張姐姐突然嘆口氣,“可單單妹子都有了意中人,姐姐卻沒有呢。”
單單直爽道:“那好辦,你看中了哪個,和我說一聲。我立即讓大哥把那人捆起來送到你面前。”
張姐姐忍不住噗嗤一笑,“原來單單妹妹中意的男人,現在也是被捆起來的,所以不敢讓我見一面呀。”
單單卻沉默起來,良久才幽幽道:“我恨不得把他捆起來。姐姐……可是……我又一定要讓他走。我……不想讓大哥殺了他。姐姐……你快把主意說出來吧,不然我就另找他人了。”
張姐姐道:“他人?那是哪個?”屋外突然沉寂下來,片刻後,張姐姐笑道:“好了,我就不逗你了。最近兀卒登基在即,要在戒臺寺持齋禮佛,命我重整禮樂,說什麼‘王者制禮作樂,道在宜民。’你大哥覺得,唐宋之縟節繁音,不適合在西北推廣,因此要我將國樂改的簡單些。每隔幾日,姐姐我都要去戒臺寺見兀卒稟告進程。明日你可藉口和我去戒臺寺禮佛還願,將你的意中人裝在轎子中帶出去,豈不名正言順嗎?”
單單欣喜道:“姐姐果然聰明。”
張姐姐嘆道:“其實妹妹當然也想得出這種辦法了,你若帶着他出去,誰敢阻攔呢?你非要扯上姐姐,又是爲什麼呢?”
單單苦惱道:“唉……你不說我還不氣。我最近每次出門,都有不少侍衛跟在身邊,我罵也罵不走。我只怕單獨出行,他們會有疑心。”
張姐姐道:“因此你扯上我了?單單……兀卒也是擔心你的安危……”不再多說,輕聲一笑道:“好了,姐姐要走了,明日清晨就來。也不耽誤你和情人話別了。”
狄青聽到這裡,轉身又到了牀榻前。不多時,聽到外邊門聲一響,單單已走了進來。見狄青坐在牀榻旁,單單冷冷道:“你起來了?想逃跑嗎?”
狄青岔開話題道:“我的東西在哪裡?”
單單故作詫異問道:“什麼東西?”
狄青徑直道:“是個黑球。上面有五龍兩個字。”
單單漫不經心道:“那是什麼呢?”
狄青望着單單,誠懇道:“說實話,我真的不懂那是什麼。但它對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可你知道那東西有何用處嗎?”單單手一攤,五龍已在掌心。黑色的五龍在凝脂般的掌心上,滿是幽幽。
狄青並沒有伸手去取,望着五龍的眼中已有了痛苦之意,搖搖頭。
單單眼中閃過絲奇異的光芒,把五龍拋給狄青,“你的東西,我不稀罕。”狄青接過,心中困惑,單單爲何要拿走五龍,爲何又這麼痛快的還給他?
狄青仔細看了眼黑球,認得沒有錯,緩緩將那黑球放在懷裡。
單單見他臉上滿是疑惑,譏誚道:“不假吧?你看的如寶,可在別人眼中,不過是根草了。”轉身要走,又止住腳步道:“明天……我就帶你出宮,讓你看看我的本事。你莫要想從我這裡逃脫去找我哥哥。哼,只要你走出這裡一步,只怕就會被斬成肉醬。”
可說完後,單單又有些後悔,暗想這黑不溜秋的狄青看起來倔強的很,若真不信邪,那可如何是好?
年華改變了狄青的面容,卻改變不了狄青的抑鬱堅韌之氣,單單早在沙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狄青的性格。但話說出口,她又不想更改,出了房間後,難免惴惴。
幸好狄青沒有什麼舉動。
單單一夜無眠,擁衾靠在牀邊,也不知想着什麼。
等到天明之時,單單見晨光照入,這才從恍惚中驚醒,不聞內室狄青的動靜,有些吃驚。赤足跳下牀榻跑過去,推開房門,見狄青正望着自己,他手裡,還握着那五龍。
單單有些訕訕,隨即又有些得意道:“狄青,今日我就送你出宮,你不是一直覺得我沒能力救你嗎?”
狄青心道,“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本想再問“香巴拉”一事,可想到昨晚單單的表情,終於忍住不問。單單雖時而冷漠,忽而故作惡毒,可狄青只覺得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那香巴拉如此神秘,單單又能知道多少?
單單見狄青沉默,感覺他是輕蔑,忍不住叫道:“我送你出去,不過是因爲你在沙漠救過我。你給我水喝,我給你解毒。你把我帶到綠洲,我就帶你出宮。我這輩子,從不想欠別人情,你也別以爲我是喜歡上了你。”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臉色通紅,眼中彷彿還有着兇意。但渾身顫抖,竟再也說不下去。
狄青良久才道:“我懂的。”
單單氣地跺腳,“你懂得什麼?你什麼都不懂!我就討厭你這自以爲是、狂妄自大的傢伙。你這次出了皇宮,滾得遠遠的,莫要再回來,不然我第一個就殺了你。”
狄青不待回答,丫環進來低聲稟告,“公主,她來了……”
單單臉有喜意,立即帶着丫環衝了出去。又過片刻,那丫環走了進來,說道:“這位……公子,這邊請。”那丫鬟不敢正視狄青,可眼中嘴角滿是笑意,顯然覺得單單和狄青之間的關係古怪有趣。
狄青不知是福是禍,橫下心來出了房,到了廳堂的時候,見到有兩頂轎子停在那裡。一轎子旁,站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
那女子輕紗罩面,可更顯無雙的風情。
她就那麼靜靜的望着狄青,雖沒有隻言片語,但那雙眼自從見到狄青的那一刻,就充滿了迷惑和訝然。
狄青鎮定的走過去,緩緩站在轎旁,一聲不吭。他雖改變了容顏,但只怕一說話,就被那女子聽出是誰。
他和那女子,本來就是認識的。
那女子竟然也沒有出言,只是用春蔥般的玉手指了其中的一個轎子。狄青掀開轎簾,才待坐進去,身形一凝。
轎子中坐着的是單單。
狄青雖知道單單肯定也會出宮,但見轎子不寬,上轎後只怕要坐到單單的腿上去,如何還能舉步?
單單臉上掠過絲紅暈,見狄青躊躇不前,冷笑道:“你怕了?”側了下身子道:“你坐我後面去。”
狄青這才發現轎子設計的巧妙,從外面看來,略有侷促,但轎子後端竟還有個空間,尚能坐下一人。可若是單單不讓開身子。狄青也發現不了轎子的奧秘。
狄青心中微動,暗想那張部主真是想幫單單嗎?她到底是什麼心思?
不再猶豫,狄青側身到了單單的身後,坐了下來。轎子設計的雖是巧妙,但空間畢竟有限,二人前後而坐,雖不是耳鬢廝磨,但呼吸可聞。
轎中頃刻間靜了下來。
二人均是沉默,以免尷尬。可要命的是,轎中實在太過安靜,就算心跳都能聽得到了。
狄青這輩子,也從未面對過如此難以應對的局面。放緩了氣息,只怕一口氣吐到單單白玉般的脖子上。驀地發現單單秀髮有些抖動,然後見到她玉頸微紅,喘息漸急。
狄青垂下頭來,不再去看。可幽香細細,卻是不由的傳到了他的鼻端。
轎子擡起,那轎子搖呀搖的,如在雲端。
單單坐在前面,一張臉紅得有如山花燦爛,一顆心慌亂的跳動着,好像都要跳到嗓子眼。她雖竭力裝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這輩子,亦是從來沒有和哪個男子這般親熱過。
但不知爲何,眼淚卻沿着臉頰流淌下來。到底傷心什麼,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幸好,狄青看不到她的表情。單單暗想,可內心深處,卻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那路途如綢緞般的光滑,流水般的逝去。不知過了多久,轎子頓了下,竟然停了下來。
狄青心中一凜,聽到轎外有人問道:“轎中可是張部主嗎?”
有人喝道:“你眼睛不瞎,當認得部主的轎子。”
前面那人顯然是宮中侍衛,又問,“可後面的轎子坐的是誰呢?”
張部主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單單公主。她今日……要和我去戒臺寺燒香還願。”
那侍衛忙道:“部主,你可以出宮,但公主不行。兀卒有令,爲護公主的安全,這段日子,絕不能讓公主出宮。”
狄青心頭一沉,發現不妙,不待多想,就見身前坐着的單單已竄了出去!
攔住張部主和單單的,正是宮中御前侍衛。他倒是一片忠心,只聽兀卒的命令,本還在想着如何勸單單回去,不想轎簾一晃,單單已站在他的面前。
那侍衛駭了一跳,見單單公主滿臉通紅,退後兩步,單膝跪地道:“殿直吳昊參見公主。”
單單公主玉臉帶紅,也不知道是羞是氣,突然道:“你真的很聽我大哥的話呀。”
吳昊賠笑道:“卑職得兀卒賞識,當鞠躬盡瘁。”
單單公主嘴角帶笑,又道:“你的腰刀不錯呀,給我看看好嗎?”
吳昊怎敢拒絕,忙解下腰刀雙手奉上道:“公主要看,儘管拿回閣中去看。這裡風大,還請公主起駕回閣。”他倒還不忘記自己的職責,只想着刀沒有了,再去領就好,能把單單勸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單單公主“咯咯”笑道:“原來你不但很聽我大哥的話,對我也很好嘛……”
吳昊忙道:“卑職忠心耿耿,爲兀卒……和公主萬死不辭。”此人口才倒好,一副諂媚的樣子。
單單緩緩拔刀道:“好呀,那你……就死去吧!”她聲音突然變得尖銳淒厲,竟一刀向吳昊砍了過去!
吳昊駭了一跳,慌忙跳開。只不過單單砍得太過突然,他雖身手不差,還是被一刀劃傷了手臂,鮮血淋淋。
吳昊大呼道:“公主請住手。”
單單雙手握刀,“呼呼”又砍了幾刀。吳昊急避,單單叱道:“你不是爲我萬死不辭嗎?還不停下來讓我砍了腦袋,你這個騙子!我告訴大哥,說你對我們不忠,將你千刀萬剮!”
吳昊又驚又怒,心道元昊冷酷無情,就算老婆孩子都照殺無誤,但一直對這個妹妹極爲疼愛,單單若真的讓元昊殺他,也是大有可能。但此時此刻,他又如何能伸着脖子等砍?
旁邊的侍衛早就看直了眼,可誰也不敢上前,只怕惹禍上身。萬一這刁蠻的公主刀鋒一轉,砍到他們身上,豈不是天大的冤枉?
張部主竟然只是坐在轎子中,也不出來解圍。
吳昊已忍不住大呼道:“部主救我。”
單單冷笑道:“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你不得了。”話未說完,刀鋒已被一人夾住。單單大怒,雙手用力,可那單刀已如砍入了岩石中,竟紋絲不動。
夾住單刀的那隻手枯瘦如柴,但手指根根如鐵。而那隻手的主人神色寂寥,一雙眼眸滿是灰白之色。
夾住那單刀的人,居然是個瞎子。
單單望見那人,不驚反怒,叫道:“野利斬天,你莫要多管閒事,不然我連你一塊砍!你別以爲救了我回來,我就得聽你的!”
狄青心中又是一凜,這才知道,原來龍部九王之一的羅睺王野利斬天,竟也來到了這裡。
野利斬天沒有死!
原來單單能從大漠回來,是被野利斬天救回。野利斬天的確有這個本事,那飛鷹、石砣眼下又怎樣了?
狄青雖和野利斬天只交鋒一次,但知道此人極爲詭異,只憑單單公主,恐怕不能奈何他!
野利斬天沒有回話,只是鬆開了五指,單單又待持刀砍去,旁邊一人和聲道:“公主息怒,何事發這麼大的脾氣呢?他們若得罪了公主,本太師爲你做主。”
狄青一聽那聲音,更是凜然,外邊那人,竟是元昊手下的太師、兼中書令――張元!
張元怎麼也會到此?
狄青嘴角滿是苦澀的笑,他身上餘毒未清,眼下無法發力,若被這些人發現了行蹤,只能坐以待斃。
聽轎外的單單道:“這個狗侍衛不讓我出宮,中書令,你幫我斬了他。”
吳昊額頭盡是汗水,忙道:“太師,卑職只是奉命行事呀。”
張元微笑道:“這命令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兀卒不想公主出宮,不過是擔憂她的安危,有張部主在,你又何必阻攔呢?公主,請上轎,臣請你出宮。”他緩步走到了轎子前,竟主動伸手爲單單掀開了轎簾。
單單的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轎中無人!
張元似乎有些錯愕,卻還是掀着轎簾不動,心中暗想,那個天和殿的刺客,如今到底在哪裡呢?原來天和殿叛亂,野利旺榮自盡,餘黨悉平,可唯獨那個從殿樑縱落、刺殺元昊的人沒有下落。
依照宮中護衛的森嚴,那人想混出去,絕非易事。張元方纔只怕刺客藏匿在單單公主轎中,脅迫公主,這才掀開轎簾一看,但轎中無人,雖讓他失望,但也讓他放下了心事。
單單公主卻等了會兒,這才上轎笑道:“能讓太師親自掀轎簾,這種榮耀,只怕大哥都沒有的。我今天,可有些受寵若驚了。”
張元含笑道:“公主若是喜歡,臣天天爲公主掀轎簾,又有何妨?只怕再過些日子,臣就算肯,只怕有人也不肯了。”
單單臉有些發紅,暗想這老不正經的,竟然敢拿本公主開玩笑?可見到張元老狐狸般的一張臉,心中有些發虛,忙道:“好的,我先出宮了,就不勞太師遠送了。”
轎子擡起,急急的離去,張元一直含笑望着轎子,可待轎子走遠後,臉色又陰沉起來。
野利斬天一旁道:“太師何故憂心呢?”
張元差點想伸手到野利斬天眼前試試,看看這人是否真的是瞎子,不然爲何比明眼人看到的還要多?
可終於忍住了這個衝動,張元又浮出微笑道:“老夫坐過轎子。”他說的簡直是廢話,可野利斬天還是寂寥如舊,只是哦了聲,野利斬天似乎從來不把什麼事情放在心上,就算他弟弟當初死,他都沒有太多的悲慟。
張元嘆氣道:“老夫最近有些發福,因爲走的少了。”
“太師雖少動,但觀察的更細了。”野利斬天不明不白的接了一句。
張元皺了下眉,可見到野利斬天灰白如死的眼睛,又強笑道:“不錯,那擡轎的四個人顯然身子骨都不錯,就算擡我,腳步都不見得會那麼沉。更何況……單單公主並不胖。”
“太師是想說……轎子中另外還有一個人嗎?”野利斬天突然道。
張元乾咳幾聲,“老夫的確有這個疑惑。”
野利斬天問道:“在下雖是個瞎子,可太師無疑不是。轎中若另外還有人,那你方纔掀開轎簾,怎麼會看不到呢?”
張元皺眉道:“老夫也正疑惑這件事情……”
野利斬天淡淡道:“我聽說汴京繁華,知道那裡的瓦舍中有種戲法,箱子中明明藏人,卻讓你可能看不到。那種戲法,和西域諸國的一種障眼法大同小異,可利用光線、顏色和箱子的結構,讓你以爲看到的是箱子的全部,但其實你看到的只是箱子的大半。而剩下的那點空間,足夠人來藏身了。”
張元眼中發光,卻故作恍然道:“難道說……那轎子也和箱子一樣,內有夾層嗎?那裡面若真的藏了人,是誰呢?會不會對公主不利?”他語氣中滿是焦灼,可一雙眼盯着野利斬天的臉,沒有半分擔憂的樣子。
等了半晌,不見野利斬天應聲,也看不到野利斬天臉上有半分變化,張元終於忍不住道:“難道老夫說得不對嗎?”
野利斬天道:“太師是華陰人吧?”
張元不想野利斬天突然問出這麼一句,半晌才道:“不錯,羅睺王爲何有此一問呢?”他本來一直是祥和安寧,頗爲儒雅,可聽到“華陰”二字的時候,眼中有了分惆悵。
野利斬天道:“我聽人說,太師本來是中原人,當初年少氣盛,頗有才華。負氣倜儻,自詡有蘇秦、張儀之才,而且擊劍任俠,頗做了幾件讓人稱頌的俠事。不過入京幾次應試,總不能及第,後決定棄筆從戎,又被宋邊帥質疑,這才憤而遠走西北,遇到兀卒後,抒胸中之策,才被兀卒重用?”
張元緩緩道:“如老夫這般遭遇而來西北的,數不勝數。兀卒用人唯才,宋廷用人唯親居多。”張元這句話是有感而發,因爲元昊建官制,除了軍權外,其餘職位倒有大半數是漢人充當。這些漢人,很多都是當年在宋廷不得志之人。而宋廷此刻賄賂成風,蔭補買官現象嚴重,雖有憑應試中舉,得躍龍門之人,但很多轉瞬也入染缸之中,終究難改靡靡之氣。
野利斬天道:“太師既然也去過汴京,又心細如髮,對這種箱子藏人的戲法當然不會陌生。不然方纔也不會特意和我提及轎子重量不對一事。可太師既然發覺了,爲何不徑直說出來呢?”
張元臉色微變,這才發現野利斬天眼雖瞎了,可一顆心玲瓏剔透。
野利斬天又道:“太師當然也明白轎子中還有一人,也怕那人威脅單單公主,所以才親手爲單單公主掀開轎簾,企盼伏魔?”
張元嘆了口氣,“有羅睺王在此,老夫纔有這膽量呀。”
野利斬天淡淡道:“可太師發現轎中無人,卻有暗格,很快就明白過來,單單公主不是被威脅,而是想要藏一個人出去。依照太師的想法,這人肯定不會是刺客,因爲單單公主沒有必要保護一個行刺兀卒的刺客。而轎子是張部主那面的,這件事顯然也得到張部主的默許。公主長大了,說不定正在私會情郎,你若是當場揭穿,只怕惹怒單單公主,還連累你的升遷。因此你言語暗示,想看看單單公主的反應。單單臉紅,自然也中了太師的猜測。”
張元已說不出話來,更懷疑這野利斬天是不是瞎子。他若是瞎子,怎麼會把衆人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野利斬天續道:“你不想得罪公主,可又放心不下公主的安危,所以故意把這件事話於我知。想我還有點頭腦,說不定能聽出你的言下之意,衝出去保護公主,看看轎中還有哪個?這樣你不用擔責,也保護了公主,誰以後知道此事,都會豎起拇指讚一聲中書令了。”
張元儒雅的一張臉,如同被打了一拳,強笑道:“不聽羅睺王一說,老夫還不知道有人有這種複雜的心思呀。”他名褒暗貶,暗指野利斬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嗎?”野利斬天不鹹不淡道,“我是瞎了,也不聰明,辜負了太師的期待,明白不了太師的君子之心。既然如此,太師還請將這份心思話給別人聽吧,在下先行告退。”他轉身離去,也不施禮。
張元盯着野利斬天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這才喃喃道:“你既然都不擔心,想必也認爲轎中的人絕非刺客,那我操心什麼呢?”拍拍衣襟,像是把煩惱全部拍掉,臉上又露出淡淡的笑。
這時有兵士急匆匆的趕到,低聲道:“太師,那面來人了。”
張元精神一振道:“帶我去見。”他面色又轉凝重,隱約又帶着分振奮,隨兵士匆匆離去。
張元本是老謀深算,喜怒不形於色之人,這次對來人如此慎重,旁的兵士見了,都難免猜測,來人是誰呢?
兩頂轎子出了宮,出了城,直奔城南郊的戒臺寺。
如果說大相國寺是大宋的國寺,那戒臺寺也無疑是党項人心目中的國寺。
眼下党項人東有大宋,西南有吐蕃、南有大理、西面更有回鶻等國,這些國度都是信奉佛教,党項人也不例外。
党項人的佛教本分禪宗、密宗兩派,禪宗流傳雖廣,但密宗影響也是不容小窺。
元昊本人也是信佛的。
這樣一個極負大志、雄心勃勃之人,在党項人中,不但崇信佛教,而且精通浮圖之道。
元昊掌權以來,爲了發展佛教,不但廣搜舍利妥善安置,而且大修佛窟、佛塔和佛寺,在元昊推行下,党項人信佛風氣極爲濃郁。
戒臺寺因是元昊常去之地,這些年經過發展壯大,若論輝煌絢麗,或比汴京大相國寺稍遜,但論氣勢恢宏,寶相莊嚴,可和大相國寺分庭抗禮。
出了城南,前方有羣山連綿,轉過山腳,只見到碧空洗練,青霄萬里。
樓臺亭閣虎踞半山,戒臺寺已現出佛跡。
兩頂轎子停了下來,張部主先行下轎,輕聲道:“單單,是時候了。難道你還想把他帶到戒臺寺去嗎?”
轎簾挑開,單單坐在轎中,神色像是扭捏,又夾雜着幾分傷感。她身後……一塊隔板倏然閃開,露出了暗格裡的狄青。
張元猜得不錯,轎子中果然有暗格。在張元挑開轎簾之前,狄青按了下轎側的按鈕,就有面隔板無聲無息的劃出,擋在了狄青的面前。
狄青知道轎子的設計,只因爲單單竄出去的時候,還對狄青說了一句,“轎子有暗格。”狄青見單單竄出去的時候,臉紅得如熟透的蘋果。誰也不知道,單單到底是因爲憤怒臉紅,還是因爲別的原因。
單單既然知道轎子有暗格,爲何不一開始就讓狄青藏起來?
狄青不願多想,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按鈕。
那隔板不但設計巧妙,色澤也和轎子後面的擋板一模一樣。從正面望過去,絕看不出轎內別有洞天。可狄青還很擔心,他早就看出張元和野利斬天都是心細如髮的人,單單若論機心,絕不是那兩人的對手。
可讓狄青奇怪的是,張元和野利斬天竟像什麼都沒有發現,狄青總覺得有些古怪,但他既然出了城,也就暫時將疑惑放在一旁。
出了轎子,狄青見秋高霜早,花草已敗,可遠山綠樹仍有那難洗的蒼鬱。張部主舉眸望了狄青一眼,那眼中似乎也藏着秋意閒愁。可她很快的移開了目光,轉身走遠。她似乎想給單單些告別的時間,也像不想再看狄青。
擡轎子的人,均是沉默,這些人都是張部主的手下,懂得什麼應該知道,什麼必須裝作不知道。
單單終於下了轎子,滿是紅暈的臉,又變得和秋霜一樣的白。她靜靜的向南走了片刻,聽到一聲雁鳴,忍不住擡頭望去。
那是一隻離羣的孤雁,空中徘徊,終於還是向南飛去。
“這大雁南去,終究還是要飛回的。”單單突然道。
狄青就在單單的身後,聞言擡頭望天,雁聲飛天,蒼穹極遠。他沒有說什麼,單單好像也沒有對他說話。他只想等單單轉過身來,然後向單單告別。
單單霍然轉過身來,眼中又露出惡狠狠的兇意,“可你這次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來了。你救過我一次,我也救過你。你帶我出了荒漠,我也帶你出了宮中。自此後永不相欠,再無瓜葛!”
狄青心道,“我或許會回來,但那時……只怕你我再難有今日的情形。”
單單臉色又開始發紅,嘴脣卻被貝齒咬得微白,握緊了纖手,渾身都有些顫抖,“你是我大哥的敵人,我這輩子就欠過兩人的情,一個是我大哥,另外一個就是你。我還了你的情,但對不起我大哥。因此你下次若是敢來,我說不定……會第一個讓人殺了你!”
狄青終於開口道:“我明白。”
“所以你最好趕快走,走得遠遠的。你現在餘毒未清,還有幾天才能用力,這些天若是被人宰了,可不關我的事。”單單的聲音有些顫抖。
狄青微笑道:“你既然都能從飛鷹的手上逃出來,我當然也要自食其力。天涼了……你早些迴轉吧。”
單單冷冷道:“我不用你關心。”
狄青無話可說,轉身想走,可突然又道:“單單,無論以後如何,我總記得你的相救之恩。你是個好姑娘,我應該謝謝你。”
單單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分光輝,如驚浪浮霜、又像夢醒燈暈……
狄青並沒有留意,已轉身要走,可才邁了幾步,單單突然叫道:“喂!”狄青止步,卻沒有轉身,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秋風冷、秋風凝。
狄青望着秋意濃晚,秋雲悲風,有如紅顏憔悴,豪情夢碎,心中只是想,“羽裳,我沒有死。郭大哥,我沒有給你報仇。”
單單望着那蕭索的背影,臉色又變得白皙非常,指甲都嵌入了肉裡,也不覺得疼痛。
靜寂良久,感覺那秋風都凍凝了,心跳都要停了,單單這才用了全身的氣力說道:“狄青,我問你!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爲你不當什麼公主……什麼都不要,只想跟着你,跟着你死也好,活也罷。去荒漠、天涯……你是否會爲了她,捨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