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不該脫離商隊。
他和飛雪從沙丘上滾落下來容易,但想再上去,比登天還難。
狂風幾乎平地涌起,呼嘯怒吼,蒼涼冷漠,視萬物爲芻狗。在這種情況下,要求生的最好辦法,就是和商隊的駱駝呆在一起,靜等風沙止歇。
沒有了商隊,憑一己之力對抗老天,簡直不可想象。
濃雲、狂風、飛沙、驚叫交織在一起,整個沙漠就如熱鍋中的炒豆,沸沸揚揚的癲狂抖動。人在其中,顯得那麼渺小和無助。
狂風沒有止歇的跡象,但狄青已筋疲力盡,他沒有辦法再回去,只能順着狂風奔走。沙漠發威起來,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怕十倍。
幸運的是,有個水袋和他一塊滾了下來,被他一把抓住。
等到風沙終於稍緩的時候,狄青抖了下身上厚重的沙塵,扭頭望過去。他的另外一隻手,還死死的抓住飛雪那纖弱的小手。
那柔荑冰冷、柔軟。
狄青只怕飛雪已支撐不住,可在漫天的黃沙中,他只見到了一雙清澈的眼眸,鎮定無比。飛雪抿着嘴脣,見狄青望過來,卻移開了目光。
狄青愈發的詫異,不明白這女子到底有過什麼經歷,竟讓她在這種險惡的情況下如此冷靜?
狂風不停,飛沙走石,擊在人身上,疼痛非常。
二人順風跋涉,不知多久,終於找了處風化的巖壁坐下來。憑藉巖壁的抵擋,他們終於可以喘口氣。天色暗暗,已是夜晚,但黃沙舞天,反倒給夜帶來分亮色。
狄青喘着粗氣,飛雪也是塵沙滿面。但飛雪的藍色絲帶還是一塵不染,她的眼眸光芒不減。
狄青坐下來後,琢磨着下一步怎麼辦。飛雪目光從狄青手中的水袋掠過去,望着那黃沙佈滿的天空道:“我們現在應該在毛烏索沙漠的中心……”
狄青一顆心冷了下去,他明白飛雪的意思,就算二人熬得過眼下的風沙,肯定也熬不過飢渴,兩人用一袋水,無論如何都是不夠用,就算這些水給一人用,都不夠!
風沙狂舞,整個沙漠看起來都在移動顫抖。
狄青一顆心也跟着風沙顫抖,良久才道:“是我害了你。”他若不抓住飛雪的話,飛雪說不定不會掉下沙丘,飛雪跟着商隊,生機更大。
飛雪清澈的目光突然有了分霧氣,讓那本是難以捉摸的心思更是迷霧重重。
半晌後,飛雪望向狄青,眼中並沒有埋怨,只餘平靜。“你爲什麼不說……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帶你到這裡,你根本就不會遇險。”
狄青苦澀的笑笑,“我這人命中多磨,無論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飛雪突然問道:“你信命?”
狄青想起邵雍的預言,想起了楊羽裳,心中微酸,嘆了口氣,不再多言。沒有了羽裳,他信不信命又有什麼區別呢?
飛雪望着那蕭索沉鬱的臉龐,良久後才道:“你若信命,那你就不會死了。我會看命,我知道你能活的很久。”
狄青有些驚奇的望着飛雪,忍不住道:“那你呢?”
飛雪竟然笑了,她的表情本一直都是平靜,說話的口氣很多時候也是波瀾不驚。狄青很少見到飛雪笑,也很少見到這麼絢麗落寞的笑。
飛雪笑起來,是眼睛先笑,嘴角再翹。她眼睛一笑,彎彎的有如那皎潔的月牙,她嘴角一笑,帶出道靚麗的弧線。
她這一笑,已讓風沙失色。
弧線流轉,給那荒涼冷酷的大漠中帶來分活絡之意,但那月牙中,不知爲何,露出一絲深切的悲哀之意。不過那月牙中流露的悲哀,轉瞬泯滅。
狄青一時間分辨不出,飛雪是在笑嗎?她的心中,難道也有什麼悲哀的事情?
飛雪收斂了笑容,只是淡淡的回了句,“人誰不死呢?”
狄青苦笑,已無話可說。
風似乎歇了些,狄青和飛雪趁着壓力輕些,倚着巖壁閉上眼睛。夜色沉冷,沙漠的夜寒冷非常,狄青聽到飛雪又用古怪的語言開始哼唱那悲涼的歌。
那悲涼的歌在荒蕪的大漠中,滿是悽清蕭瑟。
狄青終於忍不住的問,“我聽你和那車伕都會唱這首歌,這歌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本以爲飛雪不會答,沒想到飛雪傷感道:“這是我家鄉的一首歌,會唱的人不多了。”她又低唱了起來,但這次用的是狄青能聽懂的中原話。
歌聲寂寂,狄青不想歌詞也是寂寂的。
草傷秋、蟬如露,暮雪晨風無依住。
英雄總自苦,紅顏易遲暮,這一身,難逃命數!
玉門千山處,漢秦關月,只照塵沙路……
飛雪唱完,閉上了眼,再不多言。
狄青聽懂了歌詞的意思,一時間竟然呆了。那歌詞甚淺,但其中,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生的迷惘感慨。他扭頭望向了飛雪,見她還是沉靜的表情,心中只是想,“飛雪到底是什麼來歷呢?她年紀也不大,看起來怎麼那麼深沉的心思?”
狄青思緒萬千,可終於太過疲憊,還是沉沉的睡過去。
臨睡前,他見飛雪已熟睡,悄悄的將水囊放在了飛雪的腳下。既然兩個人都要死,爲何不盡力保全一個?
他希望飛雪離去,帶着水袋離去,他帶着這個念頭睡去。等再睜開雙眼的時候,陡然一陣心悸。
似乎意識到什麼,狄青霍然扭頭,只見到身邊的飛雪已不見。
這結局其實早在狄青的意料之中。
他欠了飛雪一條命,雖然是飛雪帶他入了荒漠,但狄青並沒有抱怨,他希望飛雪能活下去。
讓狄青心悸的是,飛雪不在,水袋仍在!
狄青只覺得全身僵冷,顫抖的伸出手去,提起那水袋,水一分都沒有少,飛雪走了,她沒要一滴水,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沒有水,怎麼活?
狄青提起水袋,茫然四望,突然發出驚天裂地的一聲喊,“飛雪!你在哪裡?飛雪,你出來!”
那聲音裂破長空,激盪在荒漠蒼穹間,有着說不出的淒涼和懇切。可蒼天無情,回覆的只有飛沙,沒有飛雪……
狄青緩緩的跪了下來,望着那袋水,眼中滿是血絲,一顆心像已裂開。他一直不懂的是女兒的心思……原來直到如今,他還是不懂。
狂風呼嘯,吹暗天日,狄青嘴脣乾裂發黑,嗓子已啞的說不出話來。他不知又過了幾日,他一直在沙漠中尋找着飛雪。
可大風抹平了沙漠中所有的痕跡,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足跡,更沒有發現一個人。這場風暴比屠殺還要可怕。天地間,蒼漠裡,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行走。
他倒下的時候,水袋中的水還是滿滿的,沒用一滴。
狄青疲憊的躺在荒漠中,任憑風沙將他覆蓋。他那時候沒有死亡將至的恐怖,卻發現風止了,雲散了,天空現出蔚藍之色。
藍天如同絲帶,如同飛雪腰間繫的那條絲帶。
原來已清晨,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風沙撫平了大漠,卻怎麼也撫不平心中的刻痕。
狄青胸腔火辣辣的痛,急缺水來滋潤,可他竟然沒有要喝水的念頭。
紅日已升,那幾日的風沙反倒卷淨了天地的塵土,青霄萬里,黃沙漫漫,天地間充斥着青黃兩點之色,狄青閉上了雙眼,陡然聽見一聲鷹啼。
狄青緩緩睜眼,就見到青天上驀地現出一點黑影,那黑影漸漸變大,轉瞬捲起漫天狂風。一隻兀鷹從天而降,惡狠狠的向狄青啄來。
兀鷹以腐肉爲生,也就是這種生靈,才能在浩瀚的沙海中來去自如,得以存活。
那兀鷹的尖嘴已堪堪到了狄青的面前。
狄青神色不變,手腕陡翻,已拔刀斬去。
兀鷹驚覺危險,纔要振翅高飛,可刀寒如月,已罩住兀鷹。橫行刀法,天上地上,一樣的橫行無忌。
一聲淒厲的鳴叫後,鮮血飛濺,兀鷹又飛出數丈後,這才摔向塵沙。可兀鷹不等落地,狄青已接住了它,一口吸在它流血的刀口之上。
狄青用力的吸着那兀鷹的血,感覺一股暖流入腹,精力漸漸的復甦。他雖暫時又活得性命,可接下來要做什麼,他很是茫然。
繼續尋找飛雪嗎?她沒有一滴水,也沒有高深的武功,在荒漠中如江南的花朵般嬌弱。他狄青能活下來,飛雪能嗎?
狄青本已絕望,但想到飛雪鎮靜的眼眸,又覺得她不會就這麼死了。
正困惑時,狄青突然聽到一聲呻吟,那呻吟之聲雖輕,狄青聽到後,確如耳邊炸起驚雷。
是飛雪嗎?她就在左近?
他扭頭望過去,就見到十數丈外的黃沙裡露出了一隻腳。那腳纖細嬌小,竟是女子的腳!
狄青心中一陣激盪,奔到那纖足旁,叫道:“飛雪……你挺住。”狄青本待除下刀鞘挖沙,轉念一想,立掌如刀,挖起黃沙來。
他只怕傷到飛雪。
很快的將那女子挖出了黃沙,狄青把住她的肩頭望過去,眼中露出失望之意。那女子滿面塵土,但掩不住她的膚色白皙。她緊閉着雙眸,長長的睫毛在風中,輕輕的抖動,有如秋風下顫抖雨荷……
這女子不是飛雪!她是誰?怎麼會迷失在這荒漠裡面?
那女子嘴脣已乾裂的沒有半分血色,或許感覺到有人在身旁,虛弱道:“水……水……”
狄青看了眼水袋,終於拔開木塞,輕輕倒了些水在女子的脣邊……
那女子終於睜開了眼,見到狄青後,下意識掙扎下,狄青松開摟住她腰身的手,將挖出的沙子墊在她身後,坐下來又撿起那隻死鷹,呆呆的望,彷彿在琢磨着什麼。
那女子本來還有些畏懼,可見狄青如此,反倒露出絲微笑,“你救了我?”她看出狄青沒有惡意。她的笑容中有分高貴之氣,那絕非做作,而是天生的傲然。
狄青失落道:“或許我不該救你。”
那女子蹙眉道:“爲什麼?”她眼中露出分訝然,或許驚奇還有男子對她這般的態度。
狄青道:“我救了你,你還要再死一次,豈不是更痛苦?”
那女子臉色微變,四下望過去,見黃沙莽莽,一望無涯,沉默良久才道:“你還有水。”
“這水本就不是給你喝的。”狄青嘆口氣,“可方纔……我又不能不餵你點水。”他雙手一分,撕開了死鷹,遞過去道:“這是給你的……我也只能分給你這些。”
那女子看着血淋淋的死鷹,吃了一驚,隨即明白了狄青的用意,厭惡道:“你有水,爲何要讓我喝鷹血?你……把水賣給我……我給你一百兩金子!”見狄青上下的打量着她,女子奇怪道:“你看什麼?”
狄青道:“我只想看看你哪裡能藏得下一百兩金子?”
女子這才察覺自己衣衫襤褸,下意識的縮了下身子,又道:“你把外衫賣給我,再給你一百兩金子。我說到做到的,一出沙漠,我就把金子給你。”
狄青見那女子很是自信的表情,倒感覺這女子可能出身不錯。突然有了分疲倦,狄青將那一半死鷹丟在沙上,再不多說,盡力的吸吮着手裡鷹肉中的血。他要活下去,就要先恢復體力再說。他強抑住噁心,順口還撕下塊鷹肉,咀嚼起來。
兀鷹的肉極爲粗糙,狄青咬得“咯吱吱”的響。
那女子見狄青如此的態度,先是氣憤,後是畏懼。可見到狄青吃的歡,她才發現自己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一想到這點,女子肚子咕咕作響,再高貴的人,也一樣要吃東西。
那半隻鷹血淋淋的沾着沙塵,毛未褪,內臟未去,讓女子看着就噁心。但飢餓最終戰勝了厭惡,再高貴的人,爲了生存,也會做些不太高貴的事情。
女子小口咬了塊鷹肉,只覺得一股血腥氣直衝腸胃,差點要吐了出來。可她餓了幾天,實在吐不出什麼東西。勉強吃了十來口,女子恢復些精力,四下望去,見黃沙蒼茫,臉現畏懼,輕輕向狄青的方向挪近了些距離,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狄青沒有回話,心中只是想,“兀鷹從西方飛來的,鷹也要喝水,那裡肯定有水源。這麼說,奔着那個方向走,應該有活路。”
女子本已放下了架子,沒想到狄青反倒端起了架子,不由得憤怒非常。本想呵斥,可轉念一想,還是放下了高傲,軟語問道:“我……我們怎麼能活着出了這沙漠呢?”
狄青搖搖頭,已站了起來。
女人見狄青要走,慌忙叫道:“喂,你送我出沙漠,我……我就付給你一千兩金子!”
狄青早就見到女子一隻腳光着,另外一隻腳卻穿着個皮靴。那皮靴是用金線縫製,正中一處凹陷下去,好像本來鑲嵌着什麼。那凹陷部位的周邊,嵌着細小的鑽石。
就這一隻鞋子,狄青做一輩子指揮使,都不見得能賺得到。
狄青不知道這女子是誰,但相信女子能出得起價錢。
可這時候,金子有什麼用?他從來不認爲金子有用的。
女子見狄青沒有任何心動之意,只怕他甩下自己。在這蒼茫的大漠,女子知道,若沒有狄青,她沒有活命的機會。
眼珠一轉,女子突然道:“你認識大漠魔鬼石砣嗎?”見狄青眼神變得古怪,女子以爲抓住了狄青的弱處,說道:“我就是石砣的妹妹,你一定要救我,不然的話,就算你出了沙漠,他也不會放過你。”
狄青皺了下眉頭,舉步就走。女子又驚又惱,她自幼頤指氣使,根本不把天下的男子放在眼中。這次她入沙漠,實在是平生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風沙、噩夢、死亡時刻都跟隨着她,她見到狄青的時候,骨子裡面的傲氣仍在,只想期冀這男人救她脫離苦海,但見狄青不受威脅,不被利誘,她的身份在這荒漠裡又絲毫沒有用處,又急又氣,忍不住啜泣起來。
不知哭了多久,女子感覺到周圍難以想像的靜,害怕起來,忙擡頭望過去,見到狄青還靜靜的立在那裡,哭道:“我就是想活命,這個總沒錯吧?”
狄青道:“當然沒錯,可我也想活命。我有腳能走,你有腳……也可以走的。”
女子怔怔的想了半響,終於明白狄青的意思。咬牙站起來,一瘸一拐的走到了狄青的身邊。這時日頭高空中燃着,烤得黃沙滾燙,女子簡直半刻都立足不住。狄青突然伸手,只聽“刺啦”聲響,已撕下女子裙襬的一角。
女子駭然退縮道:“你做什麼?”
狄青將那裙襬丟在女子的腳下,冷冷道:“你若想多走幾步,最好纏住腳走路。”
女子明白過來,用那裙襬一層層的將腳裹住,心中對狄青有痛恨,也有些感激,可眼淚不知爲何,又滴落下來。
狄青懶的琢磨這女子的出身,看了下太陽的方向,估算着時辰,向西行去。
狄青本來應該向東走,只有向東,他才能回返地斤澤,翻越橫山,到了延州,那裡纔算是他的家,他驀地發現,他這無根的遊子,最思念的還是邊陲的風霜山月。可他還是選擇了向西,因爲他覺得,飛雪肯定要向西走,他無論如何,都要再見飛雪一面。
飛雪雖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可狄青知道自己欠她許多。
女子膽怯的跟在狄青的身後,咬牙堅持着。她明白要不是跟着狄青,只怕隨時都要崩潰。
黃沙連碧天,天地無盡,一個人行走其間,被無窮的孤單寂寞籠罩,那種可怕……永遠是局外人難以想像。
狄青不想知道女子的身世,那女子對狄青卻來了興趣,她雖累得喘氣,還不忘問道:“喂……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石砣的手下?”她好像和石砣真的很熟悉,所以總認爲狄青這種人,肯定和石砣有點關係。
狄青懶得回話,那女子眼珠轉轉,又道:“喂……”
“你叫我喂就好了……”狄青不耐道。
那女子笑道:“可你不能也叫我喂,那樣很容易混淆的……”她等着狄青問她的姓名,因爲她在西平府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近芳澤,可她孤高的有如天邊雪峰,不屑一顧。
狄青像是天邊雪峰上空萬丈的白雲,和雪峰似近實遠。
那女子咬牙跺腳,忍不住道:“我叫單單!不是丹砂的丹,是孤單的單。單單!不過兩個孤單的人,就不孤單了,對不對呢?”她爲自己的妙語感覺到有趣,嘴角帶絲狡黠的笑。
狄青沒有笑,只是一步步的走下去。
單單很快不笑了,她已發現說話是種遭罪,炎熱的沙漠蒸烤了人的汗水、能力和激情,她腳上纏得裙襬本來是江南第一等的絲綢。可好看的……很多時候不中用。
絲綢已破,單單換了三次後,已經露出非常挺直的一雙腿來。她不怕狄青看她裸露在外的雙腿,她只怕狄青不看。但狄青頭都沒有回過,二人一直走到了日中,單單終於挺不過,軟倒在地,哀求道:“你有水……給我喝一口好吧?”
狄青搖頭道:“這裡不是水……”
“那是什麼?”單單詫異道。
狄青回道:“是……雪……”
單單一凜,她不清楚狄青的心意,聽的卻是血字。可飢渴戰勝了恐怖,啞聲道:“就算是血……也給我喝點!”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變成這樣,也從未受過這種委屈,忍不住又要落下淚來。
狄青也躺了下去,疲憊道:“不行!”
單單咬牙暗恨,搞不懂狄青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本待爬過去搶水囊,可又畏懼狄青手中的刀。不知過了多久,單單反倒最先起身,啞聲道:“走吧……”她搖搖欲墜,可知道這樣躺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狄青舒口氣道:“再等等。”
單單氣鼓鼓道:“等什麼,等死嗎?你不走,我走!”她奮力行了十數丈,不聞身後有聲響,回頭望去,見到狄青還是挺屍一樣的躺着,又急又惱,忍不住又想伏在黃沙上哭泣。
可她淚水都哭不出來,心一狠,索性也不再動彈,心道,“與其受罪,不如就這麼死了。”雖是這麼想,可每當想到要死了,還是忍不住的渾身顫抖。單單伏在沙上,偷偷向狄青望過去,見狄青還是一動不動的躺在沙上,如死屍一樣,真恨不得他死了,可又怕他死。
不知過了多久,單單已昏昏欲死的時候,天空遽然傳來一聲鷹鳴,嘹亮至極。單單勉強睜開雙眼,只見到一隻兀鷹倏然而落,惡狠狠的向她撲來,忍不住大叫一聲。
叫聲未止,刀光一閃,那兀鷹空中就變成兩半,噴了單單一身的鮮血。
長刀斬鷹後,激旋不休,遠遠的刺入一處沙丘。
單單幾乎嚇暈過去,扭頭望去,見狄青竄過來,撿起半隻兀鷹,又開始貪婪的吸起鷹血。單單終於明白過來,立即拿起沙土上另外半隻鷹,也學狄青一樣。
待到那鷹血補充進二人的身體中,單單清醒過來,突然叫道:“我明白了。”狄青不理,拎着兀鷹的屍體,走到沙丘前撿起長刀。
單單跟在狄青的身後道:“你武功真高,我的那些……朋友很少有及你的。你不是在等死,你在裝死!裝死等兀鷹,等着喝它的血熬出沙漠,對不對?”
狄青懶的回話,單單又道:“對了,我明白了。這兀鷹飛得雖快,但它們也要喝水,所以兀鷹飛來的方向肯定有水源。兀鷹從偏西方向飛來,你就向那個地方走,無論如何,只要我們堅持,就能到那個地方。找到有水的地方,總能活下去。”
狄青倒沒想到單單也很聰明,單單已興奮的臉蛋發紅,“只要你有斬鷹的能力,我們堅持走下去,就能活下去。我真的太聰明瞭……”見到狄青黑黑的一張臉,單單忙道:“不過我只是第二聰明的人,你比我要聰明多了。”
狄青懶得解釋,已上了一處沙丘,陡然目光凝處,快步下了沙丘。
不遠處,竟然露出一隻手來,那裡埋着人!
狄青走到近前,心中已有失望,那隻手寬厚粗糙,絕不是飛雪的手。單單早跟了過來,怯怯的望着狄青。
感覺那人還有生機,狄青去挖掘埋在沙中的那個人,等到那人腦袋露出來的時候,狄青突然怔住。單單一旁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問道:“他還活着嗎?”
狄青答道:“他還活着,你應該認識這個人的。”
單單大爲奇怪,“我怎麼會認識呢?你認識的……我肯定不認識。”突然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單單牙關打顫,身軀都顫抖起來……
狄青扳過了那人的臉對着單單,不鹹不淡道:“這個石砣,不是你哥哥嗎?”
沙中埋的那人,竟是沙漠惡魔——石砣!
狄青沒想到石砣也會被埋在沙丘中,這和魚兒被淹死一樣讓人奇怪。狄青在這之前,雖未聽過石砣的大名,可經過沙漠一面,已知道此人心狠手辣、更因石砣久居沙漠,應該比駱駝還適應大漠的天氣,可這樣的人,也會埋在沙子裡面?
石砣還未死,狄青將他挖出來,很快就發現石砣被困的真正原因。
石砣渾身上下,最少有十處的傷口,他倒下不是因爲沙漠,而是因爲受了重傷。狄青當初和石砣對過一刀,知道這人刀法很不錯,在這荒漠中,更是難有匹敵,傷石砣的是誰?
狄青琢磨的功夫,並沒有留意到單單害怕驚懼的厲害。
她不是石砣的妹妹嗎,爲何見到大哥受到傷害,會如此驚怖?
“水……水……”石砣嘴脣動動,並沒有睜開雙眼。
狄青猶豫片刻,已準備救石砣一命。他不是菩薩,可知道眼下要找飛雪的話,一定要石砣這樣的人!
“不要給他水!”單單見狄青竟然要救石砣,尖叫道。
狄青扭過頭來,“他不是你大哥嗎?你竟然不要救他?”
單單臉色怪異,“他不是我大哥,他是惡鬼,就是他……把我抓到了大漠。我求求你……你不要救他!”她連連後退,想要逃走,可又不敢。離開了狄青,她死路一條,可留在這裡,她更是難以遏制心中的恐懼。
狄青皺了下眉頭,終於還是將水滴入到石砣的嘴邊。
單單眼淚已落了下來,喊道:“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他是個惡鬼,你若殺了他,將他的腦袋送到興慶府,最少有千兩黃金。可你若救了他,你遲早要被他反咬一口。”
ωωω⊕ tt kan⊕ c ○ “所以你方纔所說的……都是謊言,是嗎?”狄青反問道。
單單一滯,顫聲道:“我……無心騙你。我只是想讓你莫要丟下我。我……很怕……”她淚盈眼眶,楚楚可憐。
狄青回頭盯着石砣的臉,良久才道:“我要問他一件事。”
單單急道:“只要你救我出沙漠,你有天大的事情,我都可以幫你做到。真的,你要相信我。”她神態急迫,口氣中滿是惶惑。但見石砣眼瞼一動,單單立即住口,退後了一步,眼中滿是仇恨之意。
石砣睜開了眼,見到身邊竟是狄青,饒是沉冷,眼中也露出詫異之色。狄青收了水袋,將那死鷹遞給石砣,石砣立即明白狄青的意思,接過就咬。他“咯吱吱”的咬着鷹肉,嘴角滿是血跡,盡顯猙獰。單單面色蒼白,悄悄的藏在狄青的身後。
石砣受傷不輕,腿上的傷口深可見骨,腰間有一傷口外翻,好像都可以看到腸子,但他真的像塊石頭,這種的傷勢,還能不死。他甦醒後,眼中光芒漸轉陰冷。
待吃了十數口後,石砣這才住嘴,低聲道:“你救了我,但我不會感謝你,我沒有求你救我!”
狄青不出意料,淡然道:“我救了你,只因讓你能說一件事,可說不說……當然在你。”
“什麼事?”
“跟我一塊的那個女子,你當然見過。風沙起來的時候,你又見到她沒有?”
石砣眼皮不經意的跳動,“她?她是你的什麼人?”
狄青道:“是我在問你!”
石砣冷笑道:“那又如何?”
狄青拍拍手上的塵沙,譏諷道:“不如何。好了,謝謝。”他放下石砣,轉身就走,單單大喜,忙跟在狄青身後,不忘記啞着聲音說一句,“你若沒種,還可追上求我們。”她用的是激將之法,知道石砣雖狠,但也冷傲,只盼石砣真的有種。又想,“我風沙滿面,狼狽不堪,這個石砣說不定不認識我了。”
石砣見狄青遠走,臉色終變。狄青不用對他做什麼,只要不管他,以他的傷勢,沒有人幫手,想要活下去難若登天。見狄青越走越遠,石砣按耐不住,急聲道:“我那之後沒有見過她……但我若傷好,可以幫你找到她!”
單單暗自叫苦,狄青轉身望過來道:“你能走?”
石砣咬牙道:“能!”他雖是個惡鬼,但無疑也是個硬漢,如斯重傷,竟能掙扎站起,扯下衣襟,簡單的包紮了傷口。他單刀已失,刀鞘尚在,就拿刀鞘當柺杖,一瘸一拐的跟着狄青。
石砣要跟隨狄青,只因爲也看到狄青手中的那袋水。
單單喃喃道:“這水兩個人用勉強,三人用恐怕就不夠了。”
狄青自語道:“那一個人用不是更好?”
單單立即一聲不吭,她本來極爲畏懼石砣,可見石砣根本不望她一眼,惱怒中又夾雜釋然,只是想,“他不認識我了。等出了沙漠,我會讓哥哥將什麼石砣、木砣,都變成死砣!”可她畢竟少經磨難,根本沒有想到以石砣目光的毒辣,怎麼會認不出她來?石砣沒有發難,不過是因爲打不過狄青而已。
三人之間的關係可說是極爲微妙,彼此雖在一處,但心思迥異,一直近黃昏的時候,沒有兀鷹出現。
石砣知道兀鷹要借氣流飛翔,日落後不會再出。可他不急,因爲他知道狄青不會讓他死。
狄青將剩餘死鷹又分作三份,分了一份給石砣。石砣也不客氣,竭力的嚥到肚子中去。若論沙漠的生存能力,他比狄青還要強上幾分。
單單隻希望石砣能夠噎死,可惜未能如願。
入夜時分,雲霧蒼茫,無星無月。衆人認不清方向,都不能再走。他們要節省氣力,也知道在沙漠中走冤枉路,那不但無趣,甚至可能沒命。
三人找了處背風的沙丘,暫時避寒,可白日還是炎炎的沙漠,熱氣遽散,變得冰冷徹骨。石砣石頭一樣的坐着,早就習慣了沙漠的反覆。狄青體質健碩,雖在沙漠中奔波的疲憊不堪,但傷勢反倒好了七八成,抵抗寒冷並不是問題。只有單單,看起來自幼嬌生慣養,縮成一團,等到深夜的時候,更是悄悄的湊到狄青的腳邊。
她一方面怕寒,可更怕石砣。狄青雖冷,但總算是個人,石砣是塊石頭,是惡魔,是兇鬼,可就不是人!
長夜漫漫,但總有曙光初現的時候。
單單睜開雙眼,見到天邊放晴的時候,感受沙漠那難言的靜,慼慼的向狄青望去,見一旁的狄青已不見,駭了一跳,差點蹦了起來。等見到狄青坐在沙丘上,正凝望遠方時,忍不住的呆了。
她素來都受人奉承慣了,在沙漠幾日,多少改了些性子。本來她只覺得狄青蠻橫不講理,但見他孤單單的坐在沙丘上,盡是蕭索蹉跎,突然覺得……他就算坐在千萬人中,站在天底下最繁華的集市中,也難洗去骨子裡面的孤獨。
單單望着狄青,一時間忘了身在沙漠。
狄青見單單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已準備向西行去。石砣掙扎站起,冷漠望了單單一眼,蹣跚的跟隨着狄青。
單單才待舉步,突然踢到個東西,一個踉蹌。低頭望過去,只見到腳下突然多了只鞋。那鞋並不華貴,是用枯藤纏就,鷹羽墊底,簡陋是簡陋,但正是單單所需。
單單大喜,忍不住的穿上那鞋子,只感覺鷹羽柔軟,已安撫了起血泡的一隻痛腳,心中一陣激動。
她這輩子,鞋子何止千百雙,但從未有哪隻鞋子,有今日這般可心。
鞋子當然不是憑空掉下來的,單單心道,“當然不是石砣那個壞蛋做的,沙漠中只有三個人,也不是自己做的。這麼說,是那個木頭人所做了,真沒有看出來,他還有一雙巧手。”單單一直不知道狄青的名字,只是亂叫。繫上了鞋子,單單本是悽惶的心不知爲何,勇氣大增,快步的跟了上去。
荒漠日起,驕陽當頭。三人麻木中緩緩的前行,狄青本不確定能否出了沙漠,但見石砣並不多言,知道自己走的多半沒錯。
石砣就算再狠辣,想必也不會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
近午時的時候,狄青重施故技,裝死等兀鷹前來食肉,飛刀斬了兀鷹。石砣見狀,臉色微變。
當初石砣和狄青交手一招,被狄青割破了肋下的衣襟,本心中不服,但見暴風將至,這才退卻。在石砣心中,若是真的拼命,他不見得不如狄青。可見到狄青飛刀犀利,石砣這才驚凜,暗想狄青心機很深,原來隱藏了實力。
石砣不知道狄青只是傷勢漸復,以爲狄青陰冷如斯,暗起戒備之心,更是懊惱這段日子簡直是黴運重重。他和狄青交過手,本來就算有暴風襲來,也自信能躲得過,不想他在路上竟遇上勁敵。數十手下被對方殺散,自己也身受重傷,他拼命衝出去,失了馬兒,迷了方向,掙扎了數日,若非狄青出現,赫赫有名的沙漠惡魔說不定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沙漠。
可是——就這樣回去,家裡還有個閻王,他該何去何從?石砣想到這裡,偷偷的看了眼單單,嘴角帶了絲冷笑。
三人靠一隻鷹又熬了一天,單單已憔悴不堪,等到翌日近午時的時候,不等狄青吩咐,單單已躺了下來。
奇怪的是,狄青竟沒有躺下來。單單不解道:“喂……你今天不裝死了嗎?”
狄青站在沙丘上,遠望荒漠盡頭,臉上突然現出分喜意。石砣冷望單單道:“若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以爲你是青樓出來的女子,沒事就會躺下去!”
單單漲紅了臉,怒道:“石砣,終究有一日,我會讓你爲今日的言語付出代價!”
石砣眼珠轉轉,哂然道:“你能等到那一天嗎?”
二人突然間脣槍舌劍,狄青鼻翼動了下,道:“石砣,可是到你的老巢了?”
石砣心頭一震,緩緩道:“還……遠呢……”
狄青手試刀鋒道:“我感覺這風兒,也帶着分潮溼。那頭有點青綠,本來還以爲看花了眼。但見你底氣已有,想必是覺得家已不遠吧?”
石砣不相信狄青感覺能有如此敏銳,但見他說中自己的心事,眼中閃過猙獰。可見到狄青手中的刀,終於道:“是不遠了……到了那裡,我一定會好好的招待你。”
狄青彈了下刀身,“石砣,你我本無過節,我也希望好聚好散。你若能幫我找到同伴,我對你……只有感謝!”
石砣“嗯”了聲,扭頭望了眼單單,緩緩道:“走吧。”
三人繼續跋涉,再走了不遠,果見沙上已有點荊棘,雖是稀少,但已帶給人希望。再向前行,青綠漸多,然後……他們就見到了一片綠洲!
那草木之氣清爽怡人,撲面而來的時候,狄青和單單都有些陶醉。
他們在平日裡,早對這些風光見慣不慣,但每個從沙漠死亡威脅活過來的人,都難免對沙漠中有這樣綠洲感覺到不可思議。
那青綠在金黃的沙漠中,顯得異常動人清新。
綠色,給人以生命的希望。
狄青正在貪婪的呼吸着清涼爽身的空氣時,突然間……馬蹄聲起,急如暴雨狂風。狄青凜然,擡頭望過去,見到約有十數騎奔來,已將狄青和單單團團圍住。
馬蹄錚錚,馬刀炫目,給這翠意盎然的綠洲,帶來了沙漠一樣的死亡之意。
狄青這才注意到,石砣不知何時,已落後了幾步,如今已站在了騎手外圍的圈子。
變化陡生,狄青倒還鎮靜道:“石砣,原來你就是這樣好好招待我?”他嘴角露出嘲諷之意,可目光流轉,打量着四周的環境。
綠洲向西處,帳篷漸多,這裡看起來,竟像世外桃園。可桃園無疑是石砣的,他不會允許別人在裡面走來走去。
單單臉色慘白,喃喃道:“我說過了……你一定會後悔的。”
狄青不待回答,石砣已道:“你錯了,他不會後悔,只要他不管你,我一定會把他奉若上賓,以後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單單這才明白石砣早認出自己,遲遲沒有發難,只因爲時候未到。心中畏懼,悄然站在了狄青的身邊,扯着他的衣裳。單單雖沒有再說話,但眼中的哀求之意顯而易見。
她只能依靠狄青。
狄青皺眉,半晌才道:“你在大漠劫持商隊,就是要找單單?”他想到石砣洗劫商隊,只挑選大件物品搜尋,原來就是怕這個單單藏身其內。
石砣簡潔道:“是!”
狄青不解道:“但她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爲何一定要爲難她呢?”
單單突然臉漲的通紅,叫道:“我不是孩子!”她望着石砣,惡狠狠道:“石砣,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敢抓我,一定有人指使你!你可以告訴我是誰,我讓我哥哥派人,將他們全部殺死,事後……就當沒有這件事發生過。”
狄青一驚,不解單單爲何有這大的口氣,難道說,石砣也有不敢動的人?
石砣神色如岩石般生硬,一字字道:“你錯了,我就有這麼大的膽量。”隨即指着狄青喝道:“你……請……讓開!”
石砣說完,身形一縱,從一個騎手鞍上拔出單刀,橫刀而立。他傷勢嚴重,但看起來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放過單單。
本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綠洲,已讓人嗅到死亡的氣息,那十數個騎手的目光更冷,刀鋒更寒,他們來到這裡,沒有一人說話,可誰都看得出來,只要石砣下令,這些人肯定會不顧一切的衝上來拼命。
狄青手試刀鋒,緩緩道:“我若是不讓呢?”
單單那一刻,臉色蒼白,眼中突然有了淚光。她從沒有想到過,這個冷漠陰鬱的人兒,會爲她出頭。
石砣眼中厲芒閃動,笑容滿是陰冷,點頭道:“那好。”他也知道狄青不會讓,狄青和他……完全是兩類人。
石砣知道狄青的厲害,本不想出手,但他不能不出手,這個單單對他而言,實在太過重要。他已揚起長刀,準備發動攻擊的命令……
狄青沉冷而立,單單已沒有了畏懼,她癡癡的望着狄青,心中只是想,“我只以爲在這世上,除了大哥外,不會再有第二個男兒對我這般好……沒想到,他不知我的身份,竟然還敢爲我對抗石砣?”
單單突然笑了,只是望着狄青,那一刻的她,像是完全不再留意到來的危機。
或許對她而言,生也好,死也罷,一個女子,有個男人肯爲你去死,那還有什麼可畏懼?
衆馬賊已開始對狄青形成合圍之勢,就在石砣準備揮刀那一刻,遽然有飛騎前來。石砣眼角輕跳,喝道:“等等。”
衆馬賊停刀,止住了攻勢,那一飛騎馳到,馬上騎士叫道:“石砣,飛鷹找你。”對於沙漠惡魔石砣,他口氣竟然很不客氣。
石砣嘴角抽搐,半晌才道:“我在抓人,等會過去可以嗎?”
狄青滿是驚奇,才知道石砣也是可以商量的。
那騎士神色倨傲道:“和你一起的人,一同過去。”
狄青盯着那騎士,不知爲何,心中依稀有種熟悉的感覺。那騎士並未蒙面,臉上好像被燒了般,紅一塊黑一塊。這人對狄青來說,亦是陌生的臉孔,可他爲何覺得曾經見過這人?狄青心中古怪,還能不動聲色,又好奇飛鷹到底是誰,竟能命令石砣!
石砣木然道:“飛鷹可以命令我,但不見得能命令旁人。”
那騎士微微一笑,“飛鷹算無遺策,知道和你一起的人,肯定會過去。”
狄青也笑了,嘲諷道:“那也說不定。”
騎士目光一凝,已望在狄青身上,問道:“你就是和石砣一起回來的人嗎?”
狄青聞言有些疑惑,心道若真的見過此人,爲何這人對他全然不識?轉念一想,又有些失笑,暗想自己早就改容,這人認不出自己也不足爲奇。
見狄青點頭,騎士道:“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去見飛鷹。”
狄青微笑道:“是嗎,那你問問我這口刀,看它是否同意?”
騎士臉色一沉,伸手從懷中取出一物道:“你若想見此物之主……還是乖乖和我走一趟吧。”
狄青見到那物,臉色微變。單單大惑不解,那騎士手中拿着的,不過是一根絲帶。
絲帶藍如海,潔淨如天……
這樣的絲帶,單單覺得可以隨便拿出千萬條來,所以不明白狄青爲何會變色。
狄青吐了口氣,說道:“好,我跟你去,但是單單也要跟我走。”他認出那絲帶本是飛雪所帶,這麼說……飛雪已落在飛鷹的手上了?
狄青想到這裡,喜憂參半,喜的是,飛雪沒有死,憂愁的是,就算石砣對飛鷹都有些畏懼,他孤身來到這裡,如何能救出飛雪和單單?
騎士撥馬向西行去,狄青只能跟在那騎士之後,單單別無去路,又跟在狄青的身後。石砣帶人兜住單單的後路。事情了結,可石砣非但沒有半分欣喜,眼中反倒露出怨毒之意。
衆人深入綠洲,狄青見周邊花紅草青,甚至還能見到有池塘高樹,不由感慨造物神奇。等再走片刻,衆人已到了一帳篷之前。那帳篷雖不華貴,但卻極大,帳篷外肅立幾人,腰身標槍般的挺直,狄青見了,更增戒備。
那騎士到了帳前,反倒客氣些,對狄青做個請的手勢,“你和石砣……”瞥了一眼單單,淡淡道:“還有這個人,一起進去吧。飛鷹就在裡面。”
簾帳掀開,狄青舉步而入,才發現帳篷內坐着兩人。一人身軀嬌弱,膚色微黃,聽簾帳響動,那黑白如水墨的眼眸輕輕一瞥,然後移了開去。
狄青差點叫出來,飛雪果然還活着,可怎麼看起來,她都不像是階下之囚,反倒像個貴客。飛雪怎麼能來到這裡,又是如何和飛鷹認識的?
狄青壓住疑惑,目光已定在飛鷹的身上,他無法不注意這樣一個讓石砣都畏懼的人。
飛鷹果然有蒼鷹的氣勢。他隨隨便便的坐在那裡,隨意的擡眼一望,狄青就有中了一針的感覺。
狄青從未見過有人有那麼犀利的眼神!
飛鷹的眼神,簡直比蒼鷹還要敏銳有力,他臉上帶着面罩,遮擋住半邊臉頰,只露出薄薄的嘴脣和鷹鉤一樣的鼻子。他望着狄青,開口道:“你就是狄青?”
他態度不是很冷,但很是狂傲。他的傲然,更像是蒼鷹翱翔天際,漠視天下蒼生的那種傲氣。
石砣聽到“狄青”二字的時候,眼皮又在跳,他顯然也聽過狄青的名字,他萬萬沒有想到,如此沉默的一個人,竟是狄青!
狄青在西北,官職不高,但遠比很多人要有名氣!尤其是羌人,更知道青澗城有個狄青!
單單聽到“狄青”這兩個字,依稀感覺熟悉,再想下去,眼中有了不安之意。
狄青向飛雪望了眼,道:“你還好嗎?”他很不喜歡飛鷹這個人,他明白飛鷹知道他是狄青,肯定是因爲飛雪的緣故。
飛雪目光從狄青的身上,落在他的左手上。狄青右手握刀,左手還拿着那個水袋,水袋滿滿的……有如那濃厚的關切。
“我……很好。”飛雪輕聲道。她聲音依舊冰冷,但她的眼中,又有重迷霧。
飛鷹突然笑了,並沒有被狄青的無視所激怒,“我問的是廢話,你當然不屑答。其實你見過我,我也見過你,但我也沒有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形下再次見面。”
狄青好奇心起,記憶中,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飛鷹雖帶有面罩,但這樣的一個人,狄青只要見過,沒有理由不記得。
飛鷹到底是誰?
爲何飛鷹說見過他,而他全無印象。爲何他對帳外那個騎士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飛鷹續道:“你我見面,可說是天意,你我見面,也有着共同的目標。”
狄青搖搖頭,哂然道:“我不覺得,我和你有什麼相同的目標。”
飛鷹眼中寒芒隱去,突然流露分傷感,嘴脣翕合,輕聲的吐出幾個字,“郭遵死了。”
狄青只覺得耳邊一個炸雷響起,身形晃了晃,臉上血色盡去,失聲道:“你說什麼?”
飛鷹眼中閃過黯然,咬牙道:“郭遵死了!郭大哥死了!你我的共同的目標,就是爲他復仇!”
郭遵死了?!
狄青確信沒有聽錯,腦海中一片空白。他想不信,可無法不信。飛鷹有什麼理由欺騙他?他看得出來,飛鷹沒有說假話!
郭大哥死了?那個對他有如父兄的郭大哥死了?那個陪他開心傷心的郭大哥死了?
狄青父母早亡,郭遵對他海一般的寬容和愛護,狄青如何會不記得?在狄青心中,早把郭遵當作是父親、是兄長、是朋友。
可郭遵就這麼死了?
狄青想到這裡,心如刀絞,一股悲意涌上胸膛,嘶聲叫道:“他怎麼會死?他怎麼死的?到底是誰暗算了他?”
郭遵武功蓋世,若不是有人暗算,絕對不會死!
狄青那一刻,再也無法鎮靜。額頭青筋暴起,握刀之手也是“咯咯”響動。
那時候的狄青,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以血還血!誰殺了郭遵,他一定要殺了對手爲郭大哥報仇。
這些年來,狄青變了很多,但胸中那種剛烈熱血永在!
狄青殺意滿懷,並沒有注意到單單眼中滿是驚怖之意,可那濃濃的恐驚中,還有着無邊的哀愁,有如狂海怒濤中行着的無助扁舟!
她一個弱女子,爲何聽到郭遵的死,會受到如此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