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醒來的時候,大汗淋漓,一時間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記得自己做了很多夢,夢中有哭有笑,有血有淚。可最讓他記憶深刻的卻是一個離奇的夢。
在夢裡,他身處一個石窟中,茫然四顧。石窟的四壁都是古畫,畫上繪的都是佛像。佛像都是細腰婀娜,瓔珞莊嚴。
只是這些佛像皆是沒面目的,冷冷的對着他。
這樣的佛像他見過,當初在永定陵的玄宮時,他就見過這樣的佛像——無面的佛像,但夢中的石窟明顯不是玄宮!
遽然間,石窟起火,不知哪裡來的火,無邊無際的大火!大火融化了佛像的頭部。那頭部開始彎曲變形,突然變成了真宗的臉。
真宗本閉着眼,在狄青望過來時,霍然睜開眼眸,開口說了兩個字,“來吧!”狄青就算在夢中,見到真宗睜眼時,也是忍不住的驚悚。
來吧?去哪裡?
就在真宗睜開眼的時候,狄青霍然驚醒,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見,他已從夢境到了現實。狄青恍恍惚惚的時候想到,他在兩次夢境中聽過“來吧”這個聲音。一次是在牢獄中,另外一次也是在重傷昏迷後……
念及於此,狄青才感覺周身無一不痛,忍不住悶哼聲,睜開了眼睛。
一縷光線透過紗窗照過來,落在了狄青臉上。狄青驀地見到亮光刺眼,忍不住稍閉了眼睛。
空氣有些乾燥,陽光沒有冬日的漠漠,反倒帶着分初夏的炎熱。狄青感覺到這些的時候,沒有愜意,反倒差點跳了起來。
他驀地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帶了些難言的驚懼!
所有的一切倏然回到了他的腦海,他記得他受了傷,他中了菩提王的暗算,最後的關頭,他全力扼住了菩提王,看着菩提王滿是驚慌的表情,他心中有着難言的快意。
他當時甚至都聽到菩提王骨頭斷裂的聲音。狄青那時只想着讓兩個兄弟能逃命。
重傷下的他,絕不是菩提王的對手,可在這之前,司馬不羣已死了?狄青想到這裡,心中一陣刺痛,司馬是爲了他送命的。
就是因爲司馬的死,激發了他殘餘的潛能。
他又記起胸口捱了菩提王的無塵槍,那可說是致命的一槍,他沒有死嗎?那麼現在平遠寨怎麼樣了,葛振遠如何了?可最關鍵的一點是,那時是冬天!
那時雪兒飄飄,雖很冷,但還不如這個暖暖的天氣讓狄青感覺到冷。
他目光透過窗子望過去,只見到青霄如洗,暖日正懸,這是個豔陽天。他意識到這點,纔有些驚怖,他這一夢,難道說睡了幾個月?還是說他現在是在夢中,而記憶纔是現實?
收回目光,身旁有面銅鏡,狄青斜睨過去,一顆心遽然怦怦大跳起來。
銅鏡裡,照出張憔悴深邃的臉龐,但那人膚色極黑,臉上的刺青已隱而不見。鏡子照出來的不是他狄青!
狄青明明知道這鏡子照出的那人肯定是自己,可見到鏡像非已,那一刻的驚駭可想而知。他是狄青嗎,爲何鏡像輪廓彷彿,但面容並不相同?
莊周夢蝶,非蝶非我?
狄青想起莊周的時候,又感覺到周身在痛,同時也感覺到身下有些顛簸。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所處的環境也在不停的動,伊始的迷惘和驚怖終於散去,狄青意識到,他在一輛馬車上。
他想要坐起,可身子如殭屍般的硬,勉強斜睨去,才發現自己被繃帶綁得如同乾屍般,同時他身上有股濃濃的藥味,有如下葬屍體上爲防腐抹的藥物。
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
有風吹過,車子緩緩的停下來,車簾掀起。一隻乾枯的手伸到了狄青的眼前,摸在了狄青的額頭上。
此時此景,一隻手驀地過來,狄青饒是膽大,也有些冒汗。可片刻後,他已發現,那隻手只是試試他額頭的冷熱,又緩緩的縮回去。
狄青藉助銅鏡,終於發現原來是個年邁的老人入了車中。他方想詢問,感覺嗓子還是啞的,只是哼了聲,那老者已佝僂着身子下了馬車,又過了片刻,那老者拿着一個瓷碗,裡面裝了濃濃的藥汁。狄青不等開口,藥汁已到了狄青的嘴邊。狄青只能喝藥,喝完後,立即道:“老丈,是你救的我?”
那老者見狄青能說話,乾癟的臉上有了分喜意,卻搖搖頭,“啊啊”的說了兩聲。他聲音古怪,說的並非中原話,狄青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還待再問,老者已下車了。
馬車再動,有滄桑荒涼的歌聲從車廂前傳來。
那歌聲中,滿是蕭蕭濛濛之意,還很有些愁苦感慨。
狄青聽出那就是老者的聲音,卻聽不出他唱的是什麼,歌聲夾雜着馬嘶,狄青已明白,那老者是個車伕。他喝了藥,感覺精神好了許多,雖滿腹困惑,但倦意上涌,在歌聲中又睡了過去。
如斯幾日,狄青身體一日好過一日,可和那老者言語不通,總是不知究竟。這一日,狄青已可勉強的活動下手腳,聽車簾響動,嘆口氣道:“這裡是哪裡呢?”
他整日在車裡,只見窗外風月,根本不知身在何處。他唯一能確定的是,現在是夏日,他竟然昏迷了數月之久?他本沒有指望那老者回話,不想有個冰冷如泉的聲音傳過來,“這裡是地斤澤!”
狄青一喜,擡頭望過去,又吃了一驚。
眼前不遠處,有張青光閃閃的臉,滿是猙獰。
狄青收斂心神,再望過去,啞然失笑,原來那人戴着青銅面具,狄青認識那面具本是他的。
來者是誰?爲什麼要戴他的面具?
地斤澤?狄青暗自尋思,他聽塞下的商旅說過,地斤澤本是党項人的地盤,在夏州北三百多裡外,因爲水草豐美,現在和夏州一樣的繁華,是個做生意的好去處。
他怎麼會突然從平遠寨到了這麼遠的地方?
狄青尋思的功夫,也在打量着戴面具的那人,見那人身軀嬌弱,聽那人說話雖冷,卻像女聲。
難道這人是個女子?
那女子渾身上下沒有半分出奇的地方,要說唯一有點特別的是,她繫了條藍色的絲帶。
絲帶藍如海,潔淨如天。
那條絲帶觸動了狄青以往的記憶,他霍然擡頭,望向那人的雙眼。那面具雖是猙獰,但那面具後的一雙眼眸,如潑墨山水。
那是他今生難忘的一雙眼。
“你是……飛雪?”狄青有些遲疑,更有些吃驚,但他只憑那雙眼,就認出眼前的人來。
戴面具的女子沉默半晌,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並不出衆的容顏。可她的一雙眸子永遠的那麼黑白分明,有如水墨丹青。她靜靜的望着狄青道:“你猜對了。”
那女子正是飛雪!
怎麼會是飛雪?
飛雪怎麼會救了他?飛雪怎麼有能力救他?飛雪身上,怎麼總有種神秘難測的氣息?
伊始的直接,後來的神秘,再到京城的飄忽……又到如今的救了他。
飛雪如寒冬飄雪……飛忽不定,心思難以讓人捉摸。她和狄青間,本沒有任何瓜葛,但又像有些牽扯不斷的關係。
不知多久,狄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遲疑道:“是你救了我?”
飛雪波瀾不驚道:“我是在路上碰到的你。那時候你已奄奄一息,隨時會死。你手下的葛振遠請我救你,我就救了你。”她說的簡單,狄青不能不繼續問,“那葛振遠就讓你帶走我了?你現在要帶我去哪裡?”
狄青很奇怪,葛振遠爲何放心的將他交給了飛雪?葛振遠認識飛雪嗎?突然想到,飛雪在汴京曾說過,“說了你也不會答應。你現在連汴京都出不了,怎麼會平白和我趕赴千山萬水?”
現在他已和飛雪趕赴了千山萬水,飛雪到底要帶他去哪裡,要他做什麼?
飛雪平靜道:“葛振遠別無選擇!我想帶你去個地方。去哪裡,你眼下不必問。你欠我的,你又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眼下你暫時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了。因此我想,讓你答應我的這個條件,是不是很公平?”
狄青只能道:“很公平。但你只能讓我做無愧良心的事情……”他只怕飛雪逼他做不情願的事情。
飛雪冷漠道:“你放心,我根本不會讓你再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跟我到了一個地方,你我之間就再沒有任何瓜葛了。”
狄青更是奇怪,想破頭也想不明白飛雪到底要做什麼。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急道:“平遠寨現在如何了,元昊撤兵了嗎?”
飛雪給了狄青三個字的答覆,“不知道!”
狄青不問疑惑多,問了疑惑更多,胸口雖不算太痛了,但頭難免痛起來。他又想起一事,問道:“我怎麼變成現在的樣子了?”他是說自己的一張臉。
飛雪淡淡道:“我用了一種叫做‘年華’的樹液幫你洗了臉,你皮膚變黑,刺青隱去,都是因爲這個。”
狄青舒了口氣,暗想這是党項人的地盤,喬裝行事再好不過。狄青又問,“那我什麼時候能恢復舊容?”
飛雪道:“到時候自然就會恢復了。”她說罷,不等狄青再說什麼,已跳下了車。
狄青皺眉,滿腹疑惑。
如斯又過了幾天,狄青已可拆了繃帶,亦可下車走動,但他終究沒有離去。他每日只在車上,聽着那老者哼着不知名、又滿是滄桑的歌曲,而飛雪卻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只感覺車子不停的向西緩緩行去。
這一日,到了個繁華的市集。飛雪突然又到,對狄青道:“我已找好了商隊,讓他們帶我們過毛烏素沙漠。”
狄青一怔,心道沒事橫穿沙漠做什麼?可他知道問了,飛雪也不會說,只是點點頭。
飛雪走到那老者身前,低聲說了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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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身軀微顫,略有渾濁的老眼望着飛雪,竟要落下淚來。
狄青雖不懂他們的言語,可也知道那老者很不捨飛雪。他這些日子,承蒙老者照顧,也很感激老者的恩情。飛雪說完話後,輕輕的擁抱下那老者,轉身離去,神色依舊平靜,似乎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讓她感動動容。
狄青心中有些奇怪,感覺這女子處處不可理喻。但他終究向老者施了一禮,還是跟隨飛雪而去,那老者遠望飛雪離去,又唱起那哀傷而又蒼涼的歌來。
不知爲何,那久經滄桑的臉上,已淚流滿面……
狄青和飛雪到了一家商隊,那商隊有個萬事通叫做董事,負責商隊的一切聯繫事宜,商隊的領隊姓趙,挎着一把厚背砍刀,雄赳赳氣昂昂,帶着一幫人手保護商隊。
商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有怪異。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彼此都保持着戒備。
狄青、飛雪到商隊後,除了董事外,無人搭理他們。
董事爲二人準備了必備物品,在二人來後沒有多久,五六十人的商隊就已開拔直奔大漠。
商隊行了一天後,進入了沙漠。
狄青很快的知道,這商隊裡的人,是要穿越毛烏索沙漠前往興慶府。這裡的人,除了狄青和飛雪外,每人都帶着私貨,主要是要逃避關稅,準備到興慶府大發一筆。
這就讓狄青更是奇怪,他和飛雪既然沒有私貨,要去興慶府,本不必從沙漠穿過的。難道說……飛雪的目的地,就在沙漠之中?
狄青從未到過沙漠,他只聽人說過沙漠,但他突然發現,那些人的描述遠不及真實沙漠的十分之一。
沙漠如海,廣博浩瀚。沙漠也如六月天一樣,反覆無常。狄青入了沙漠只一天後,就感覺很是辛苦。邊陲的風寒,冷過京城,但沙漠的艱辛,又遠勝邊陲。
滿目無窮無盡的沙,淺黃、深黃、金黃交織在一起,夕陽照耀下,金碧輝煌,波瀾壯闊。狄青本來還在琢磨着飛雪的用意,但很快的功夫,他就被烤的發暈,無暇欣賞美景,也不去多想什麼。
汗水慢慢的滲出,瞬即被烘乾,可狄青發覺,他的體力奇異般的開始復甦。狄青很盼到了夜晚,天氣會涼爽些。
可到了晚上,狄青更是頭痛。天氣遽冷,風刀入骨,就算裹着厚厚的毛毯,也能感覺到那風刺了進來。
夜半時分,狄青就在飛雪左近休息,見飛雪孤單的坐在帳篷前,寂寞的哼着一首歌。
那首歌就是趕車老者唱的歌,由飛雪口中唱出,在茫茫大漠中更是蒼涼。狄青很想知道那歌是什麼含義,但終究沒有問。
狄青裹着毛毯,烤着篝火,心中想着三件事,“飛雪用意何在?西北戰況到底如何了?她這般弱的身子,不知道能不能頂住沙漠的風寒?”
清晨時分,商隊繼續前行,狄青發現他的擔憂沒有意義,飛雪竟然比他還要精神。
飛雪面色不改,一雙眸子仍是神采奕奕。
日頭很快的升起來,灼烤着世間萬物,沙漠像是變成了火海,在這種環境下,衆人如煉獄的鬼魂一樣,木訥的前行。
衆人都枯萎疲憊,只有飛雪的一雙眼,愈發的明亮。
隊伍在沙漠中行了已三天,狄青從董事的口中得知,商隊開始進入沙漠的腹地。
沙漠中跋涉的極爲辛苦,一里的道路,往往要花費十里以上的氣力去征服,所以從地斤澤到慶州,雖不過幾百里的路程,但對入了沙漠的人來說,還有千里的路途要趕。
這一日,烈日炎炎,狄青難擋酷熱,謹慎的用水潤潤喉嚨,他知道這時候,水甚至比黃金還珍貴。扭頭向飛雪望去,見到她額頭汗珠都沒有一滴,狄青終於道:“你不熱嗎?”他發現驕陽對飛雪竟似沒有任何影響。
飛雪淡淡道:“你不想着熱,你就不會熱。”
狄青難以理解飛雪的意思,才待再說什麼,突然目光一凝,已望到遠方一處沙丘旁。那裡傳來了一聲呻吟……
商隊停了下來,旁人似乎沒有發現那人,趙領隊吩咐道:“休息會兒,然後繼續趕路。”
衆人撐起棚布,遮擋着天上的火球,狄青卻已下了駱駝,向發出呻吟的地方走去。一人無助的倚在沙丘上,雙眸深陷,嘴脣乾裂發白。
見到狄青走過來,那人虛弱道:“水……水……”
商隊沒有任何一個人跟過來,狄青突然發現,他們不是沒有聽到,而是聽到了裝作沒有看到。
狄青顧不得多想,取下了自己的水袋,遞到那人的嘴邊。他發現那人雖是憔悴,但很年輕。那人貪婪地喝着水,狄青沒有心疼,只是望着那人的鞋子。那人的鞋子早就磨爛,但狄青依稀眼熟,因爲那是宋軍的鞋子,可那人臉上沒有刺字……
這人難道是宋軍,他爲何要橫穿沙漠?
年輕人喝了水後,掙扎着站起來,拉住狄青的衣袖,哀求道:“恩公,你是誰?我想去興慶府!求你……帶上我,我求求你。”
狄青不等開口,趙領隊終於走過來,堅決道:“不行!”
狄青扭頭望去,問道:“爲什麼不行?”
趙領隊冷漠道:“我說不行,就不行,這是商隊的規矩!”他手扶刀柄,斜睨着狄青。在這裡,趙領隊的地位,至高無上!
年輕人鬆開了手,失望的倒退兩步,眼中閃着怒火,但不再哀求,狄青看得出來,他本來是個很高傲的人。
狄青道:“他也是一條命,請領隊發發慈悲……”
趙領隊冷冷的打斷狄青的話,“你可知道,每年在這荒漠中渴死的人有多少?商隊帶水有限,多一個人喝水,別人就要挨渴,甚至會渴死。你可以救他,但你要和他一起滾出商隊!”
“這也是商隊的規矩?”狄青嘆口氣問。
趙領隊眯縫着眼睛看着狄青,他發現狄青和初入商隊的時候有些不同,可到底哪裡不同,他又說不出來。
“這是我的規矩!”
狄青望向飛雪,已想用自己的規矩解決事情,可他不想讓飛雪爲難。飛雪依舊平靜非常,只是望着董事。
董事走過來笑道:“趙領隊,這時候的確不適合救人,可他也可憐。常言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過這建浮屠,也是要花很多錢的。”最後那句話,董事是望着狄青說的。
董事的意思很明顯,能用錢擺平的事情,都不是難事。
難事是……狄青身上沒有一文錢。
那年輕人衣衫襤褸,隨身只有個空癟的水囊,顯然也是沒錢。
狄青正在爲難的時候,飛雪已丟下了四片金葉子,簡單說道:“走吧。”
那金葉子閃着耀眼的光芒,就算丟在金黃色的沙子上,也能一眼就看到。
趙領隊冷哼一聲,腳尖一踢,四片金葉子飛起。他砍刀揮出,金葉子就附在刀身之上。趙領隊緩緩的收刀,取了金葉子,放在了懷中。
他刀法如同金子般絢爛,讓衆人眼花繚亂,見到衆人有些畏懼的目光,趙領隊洋洋得意。他是在炫耀,他也必須讓所有人知道,他這個領隊值得他們付出金子,這也是他的規矩。
“這個人可以加入商隊,但水和食物,必須你自己來供給。而且,你喜歡的話,你的駱駝也可以給他騎。”趙領隊丟下這兩句話後,緩步走開,嘴角帶着嘲諷之意。
商隊再次開拔,衆人又開始艱難的跋涉,狄青下了駱駝,才待說什麼,那年輕人已道:“恩公,我走得動!”他雙腳滿是血泡,每一步邁出去,身子都痛得發抖,但狄青看得出來,年輕人不會坐他的駱駝。
狄青不再堅持,行了半天路後,開口問道:“你是從中原來的嗎?”
年輕人身軀微震,半晌才道:“是,恩公也是從中原來的嗎?”
狄青點點頭,又問,“那你知道……去年冬天……元昊入侵延州,戰況到底如何了?”他雖遠在荒漠,終究還是難以放下延州的一切。
年輕人身軀陡然劇烈的顫抖起來,如蕭蕭秋葉……
狄青有些奇怪,不明白他爲何對延州的戰情反應如此激烈。突然感覺有些心悸,擡頭望去,臉色微變。
遠處風沙揚,黃塵起,呼哨連連。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了一隊人馬,疾衝過來,轉眼就將商隊團團包住。
那些人清一色的黑色勁裝,手持長長的馬刀,刀鋒在蒸騰的沙漠中,仍帶着讓人心冷的寒意。
來者是馬賊!
他們竟碰到了在沙漠中最讓商旅頭痛的馬賊!
商隊衆人見馬賊殺來,騷動起來,均自覺的下了駱駝,圍成一圈。他們蹲在駱駝旁,雙手抱頭。這是行商遇匪的規矩,只要他們不反抗,最少能留下性命。
反抗的事情,當然有趙領隊頂着。
趙領隊一眼就看出,對方有五個首領,但最前那個顯然很棘手。那人腦袋四四方方,一張臉有如風化的岩石,刀疤縱橫。他身後四個人看起來也很兇,但比起那人,簡直比看門狗還要乖。
趙領隊一顆心沉了下去,可他不能不站出來,抱拳對着爲首那馬賊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下和石砣大哥曾打過交道,不知各位可與石大哥是好朋友?”
石砣是毛烏索沙漠中名頭最大、手段最狠的一個馬賊,少有人見過此人的真面目,趙領隊也沒有見過石砣。但每次遇到馬賊的時候,他都會先擡出這個名頭,端是嚇退了不少馬賊。
趙領隊倒不怕遇到真石砣,因爲他知道石砣不會將他們這種小商隊看在眼中。
爲首那人眼中有分不屑,開口道:“你認識石砣?”他聲音暗啞,有如被刀鋒逼着嗓子在說話。
趙領隊挺直了腰板,大聲道:“不錯。”
衆人沉寂了片刻,那人身後的四人突然笑起來,笑得很是殘酷陰森,趙領隊正感覺有些不安的時候,長着四方腦袋的那人已啞着聲音道:“我……就是石砣!”
商隊譁然,不想如此厄運,竟遇到毛烏索沙漠中最兇悍的一股馬賊!
趙領隊渾身發冷,還能笑道:“原來你就是石……大哥。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呀……”他心中暗自叫苦,不明白大名鼎鼎的石砣爲何要選這種小商隊下手?
石砣道:“放下刀,不要反抗。”他聲音一字一頓,其中的冷意如冰。
趙領隊身後有個後生,自恃有些功夫,看不慣石砣的囂張,叫道:“不放下刀呢?”
刀光一閃,帶出一股鮮血飆在了熱辣辣的黃沙上。衆人只看到石砣緩緩收刀入鞘,再看那後生,已倒在黃沙中,咽喉滿是鮮血!
那後生死時,還不知道如何中的刀!
石砣不再多說,可已用這刀告訴所有人,這就是反抗的後果!
趙領隊汗水不停的流淌,他手握刀柄,但已沒有拔出來的勇氣。傳說中石砣是個可怕的人,但眼下的石砣,比傳說中還可怕十倍。但趙領隊又不能就這麼退,那樣的話,他以後根本不用考慮再混下去。
目光一閃,趙領隊突然想到個主意,微微一笑道:“石大哥刀法果然高明,不過……我要是就這麼放下刀,多少也有些不甘心。”望着石砣森森的眼眸,趙領隊突然走開,回來的時候,手上已多了兩條木棍,他手一揚,一條木棍飛起,趙領隊霍然拔刀。
刀光閃爍,石砣動也不動。
刀光收斂後,一條木棍已斷成五截,趙領隊在木棍落地的時候,竟劈出了四刀,他刀法很快,快得自己都很滿意。見石砣木然不語,趙領隊做了個請的手勢,意思就是——只要石砣能比他刀快,他就聽石砣的。
趙領隊都有些佩服自己想出這麼聰明的法子,他先將自己的命保住,然後再爭勝敗,他已立於不敗之地。
石砣拿起木棍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揚,木棍飛向半空。衆人都忍不住擡頭望過去,想看看石砣的刀到底有多快,就算趙領隊也不由擡頭,只見到刀光一閃,鮮血飛濺!
“嗤”的聲響,棍子孤零零的插在黃沙上,還是完整的一根。可趙領隊脖子上,卻現出一道血痕。
石砣出刀,趁趙領隊擡頭的時候,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趙領隊喉間“咯咯”作響,死死的盯着石砣,似乎想說石砣爲何不按規矩行事?石砣看向趙領隊死不瞑目的眼眸,冷冷一笑,淡淡道:“我只殺人,不砍木頭。”
沒有人再出頭。
狄青忍不住向飛雪望了一眼,發現飛雪望着石砣,眼中沒有畏懼,好像還有些振奮,狄青很是奇怪。
感覺到狄青的目光望過來,飛雪低聲道:“你不要出手。”
狄青錯愕之際,石砣的手下已紛紛下馬,馬刀揮起,劃開了一箱箱的貨物。
蘇州的綢緞、兩湖的茶葉、北疆的人蔘、珍貴的藥材紛紛撒落在地。
狄青突然發現,馬賊對商人的物品好像沒有什麼興趣。馬賊劃開的均是大件包裹,卻對那些小件貨物不屑一顧。
商人們揪心的痛,表情就像在被割肉,可見到那些人對這些東西不看第二眼,又帶着僥倖,盼這些人搜完就走。
衆人都已看出來,這些人是在找東西。
馬賊要找什麼?
一箱箱的貨物被劃開,等到有馬賊劃到最後幾箱貨物的時候,有一老者撲了上去叫道:“輕些,莫要打破了。”
他不顧性命的撲過去,可憐巴巴的護住了那箱東西,滿是哀求道:“你們就算要拿走,也不要打破這些東西。”
馬賊本有些失落,但見老者如此,反倒來了興趣。石砣身後有一馬賊上前,揮刀喝道:“滾開。”那老者膽怯的退到一旁,目光還是不離開那箱子。
那馬賊一刀劈開了箱子,木條散裂,露出了裡面四個顏色各異的瓷瓶。
那瓷瓶紅的如海棠,紫的若玫瑰,青的似梅子時節,還有一白色瓷瓶,猶如羊奶凝脂般光滑。
炎炎荒漠,四個瓷瓶一現,竟給衆人帶來分江南的青翠盈盈,更奇的是那四個瓷瓶光彩流動,不停的變化顏色,交織一起,讓人看得如在夢中。持刀馬賊雖不認得這瓷瓶的來歷,可也知道那是好東西,不由想要伸手去摸。
石砣眼中也閃過分欣賞,緩步走過來。那馬賊見石砣走來,忙道:“石老大,這有四個瓷瓶,可我們有五人,不知道如何分呢?”
那馬賊眉頭被劃了一刀,索性剃了半邊的眉毛,自稱斷眉,最近纔跟在石砣的身邊。斷眉因身手不錯,一直覺得是石砣不可或缺的四個膀臂之一,這纔有此一說。
石砣臉色木然,說道:“五個人有四個瓷瓶,好分呀。”斷眉才待詢問怎麼分,只見刀光一閃,大叫聲中,踉蹌後退。他緊捂着喉嚨,想要說什麼,可鮮血不停流淌,再退兩步,摔在黃沙之上。
石砣收刀道:“現在四個人了,應該好分了吧?”他望着地上已死的斷眉,眼中滿是嘲諷之意。
其餘三個手下臉露畏懼之意,都賠笑道:“大哥想要都拿去好了,這沙漠裡,還有誰敢和大哥分東西呢?”
衆人悚然,見石砣六親不認,與手下人一言不合,都要拔刀相向,嚇得戰戰兢兢,有人已尿到褲子裡面。
石砣不再去看那瓷瓶,眼中灰冷之意更濃,失望中還夾雜些憤怒。目光閃處,竟然盯在商隊衆人的身上。他目光從衆人身上緩緩的掃過去,看得極爲仔細。
狄青發現,石砣對女人看的極爲仔細,但石砣的眼中,並沒有淫邪之意。狄青忍不住想,“石砣在找個女人嗎?”
石砣到了飛雪面前,突然眼前一亮,上前了兩步。
衆人屏住了氣息,生怕惹禍上身。只有狄青皺了下眉頭,已準備要出手。
石砣望着飛雪,飛雪也在望着石砣。狄青望着二人,不知爲何,感覺這二人眼中都有分失望。這讓狄青困惑不已,石砣失望是因爲找不到要找的東西,但飛雪爲什麼失望?
良久,石砣的目光才從飛雪的臉上移到她藍色的腰帶上,嘴角不經意的抽搐下。
飛雪移開目光,嘆了口氣。
石砣從飛雪身上移開視線,望了狄青和那年輕人一眼,目光並沒有停留多久,突然擡頭望了眼天色,臉色微變。
原來不知何時,天空東南角已有烏雲凝聚,那雲涌動極快,不多時已遮住了半邊的天空。石砣知道這是風暴將起的先兆,饒是他縱橫大漠,也不敢和老天鬥氣。見狀不再耽擱,命令道:“水都帶走!”
衆商人雖畏懼石砣的那把刀,可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片譁然。有人憤怒、有人吃驚、有人駭得幾乎要暈了過去。
誰都知道在大漠中,水意味着什麼,石砣不殺這些人,但是帶走水,無疑已宣判了這些人的死刑。
有馬賊已向水囊奔過去,終於有人按捺不住,站出來喝道:“石砣,你莫要逼人太甚!”那人本是趙領隊的一個手下,可話音未落,已被馬賊一刀砍倒在地。
衆人大呼,眼中均有了絕望之意。
狄青再也按捺不住,挺身而出,喝道:“石砣,你莫要逼人太甚!”
話音才落,雪亮的刀光倏然而落,有一馬賊已向狄青兜頭砍下,衆人又是一陣驚呼。狄青手腕一伸,便奪了單刀,振臂一揮,已了結了那人。
衆人呼聲陡停,難以相信這一直病泱泱的人,竟然有如此犀利的身手!
石砣本已催馬要走,感覺氣氛有異,又勒住了馬。緩緩地調轉馬頭,用那灰色的眼睛一寸寸的掃着狄青。
沙漠上方烏雲更濃,整個沙漠都有了絲絲的涼意。
狄青胸口還有些痛,但腰身挺的和標槍一樣的直。他遠沒有恢復,但他必須站出來。石砣目光雖和毒蛇般讓人驚悚,狄青反倒愈發的鎮靜。
有風起,塵沙忽然撲面而來。
狄青忍不住的眨了一下眼,他驀地發現,這個石砣不但毒辣,還有心機,石砣算準了風向,就在等這個機會。
遽然間,刀光一閃,有如半空中擊下的一道紫電,直奔狄青的脖頸。
石砣出手,把握了天時地利。
紫電擊中狄青的身軀!有人驚呼後,陡然收聲,難以置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狄青和石砣已換了個位置,黃沙上竟沒有鮮血濺出。
原來方纔那電閃的一刀,劈中的不過是狄青的殘影。狄青在刀出之際,已迎着刀光衝出去。
誰勝誰負?沒有人知道。
風狂卷,塵沙揚,烈日已隱。再過片刻,“嗆啷”聲響後,石砣還刀入鞘,喝道:“留下水囊,走!”他飛身上馬,帶着衆手下向西北的方向奔去。
黃沙滾滾,石砣等人繞過了沙丘後,再也不見了蹤影。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場噩夢,若不是黃沙上還有散亂的貨物,幾具屍體的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衆商人面面相覷,石砣爲什麼要走?難道說狄青竟然贏了,這怎麼可能?那個病秧子竟然能擊敗大漠惡魔石砣?
可石砣畢竟走了,衆人忍不住的歡呼雀躍。
直到石砣消失不見後,狄青才終於鬆了口氣。他方纔全力之下,已扯得胸口做疼,他畢竟離康復還差的遠。
能逼退石砣,已是幸事。
就在這時,有驚叫聲傳來,狄青一扭頭,就見無數黑影已向飛雪迎面打去。有狂風,狂風捲起了地面的木條塵沙,氣勢逼人。
狄青一驚,下意識飛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飛雪,地上滾了兩滾。可身子陡滑,已從高坡上滾了下去!
他救人的時候全憑反應,可滾下去的時候,立即發現,他犯了一個極爲致命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