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長安的冬夜陰冷潮溼,讓人透不過氣來。
屋裡的炭火燒的太旺,驅走了寒氣,也快把人給烘乾了。李茂拉門走出去,涼風迎面一激,他打了個冷戰,腦袋一下子清醒了好多。
皇太子中毒後身體孱弱,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病殘之軀究竟能不能撐持到登基那天,需要賭一賭,登基之後能活多久也需要賭一賭,這中間會發生什麼變故,更需要賭一賭。
李茂素來不喜歡賭博,他覺得把一切交給運氣,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但是現在,他別無選擇,只能把一切交給運氣。
不賭則已,一賭就是豪賭。
這日稍晚一些的時候,上都進奏院院主張賀年和判官鍾健、陳如同聯袂來到鄭珠珠家來道賀新禧。三人來此的動機並不單純,他們或是被人蠱惑,或是拿了人的好處,他們是在替人做說客,這點李茂能感覺的到。
張賀年等人駐京多年,整日周旋於各派勢力間,時日久了,有時容易忘記自己的門派。
對屬下這種吃裡扒外的作爲,李茂感到可笑,又感到無可奈何,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很多時候,他只能裝裝糊塗了。
約到黃昏時,林英也趕了過來,懷中揣着鄆州的一封密函,函文由高沐執筆,口氣卻是李師古的,李師古叮囑李茂務必用心盯着大明宮的一舉一動,明確指示要他儘可能幫助太子穩住地位。
這是李師古在太子廢立一事上第一次旗幟鮮明地表明態度。
太子一派的干將王叔文、王伾嘴上唱着打壓藩鎮的論調,暗地裡卻和藩鎮糾葛不清,反觀執掌京城實權的幾大宦官家族嘴上和藩鎮親善,暗中卻忙着和地方藩鎮劃清界限。
這從舒王李誼包庇前校書郎羅令則可以一窺端倪。
言行不一是混官場的必備素質,所謂聽其言觀其行,相對於行的難爲,唱兩句高調卻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鄆州方面綜合權衡後,決定把寶押在太子一邊。這和李茂的立場不謀而合,後者終於可以暗暗鬆口氣了。
但李師古也提出了自己的擔憂,新君身體孱弱,享國時間難定,若太短,則花費力氣輔助他便有些得不償失,故而他又着重點出“儘可能”三個字,提醒李茂要量力而行。
李茂看完信,伸了個懶腰。林英道:“鄆州方面還來了一位使者,不便來此相見。”
李茂道:“你安排一下,我晚上去見他。”說完又改口道:“特使一路鞍馬勞頓,你們先安排他休息一晚上,明日我再見他。”林英道:“那也好,顯得從容。”
送走林英,李茂喚來青墨,囑咐他去趟十六王宅面見雲安王李結,約他明日在大相國寺見面。
二日早飯後,林英遣陳元來接李茂,李茂上位後,林英便將陳元推薦給了李茂,陳元即以送信爲名,成爲二人之間的秘密聯絡員。
鄆州來的使者是原曹州刺史李兢、押衙李雅城和銅虎頭都領趙菁萊。
趙菁萊是李茂老朋友了,李兢和李雅城跟李茂也不陌生,但三人同時出現在李茂面前還是第一次,這個組合很奇怪,李茂不覺有些詫異。
他望了眼林英,林英也正望着他,目光有些尷尬。
趙菁萊道:“你不要怪他,是我不讓他說的。”
趙菁萊從貼身衣袋裡取出一封手札交給李茂,這封手札是銅虎頭名義上的大總管李袞下達的,李袞歷任平盧軍衙前兵馬副使,揚刀軍兵馬副使,散都虞侯,萊州別駕,沂州刺史。
升任西京總管前,因“貪腐”罪被彈劾丟官,從西京回鄆州後出任鄆州司戶,以此身份爲掩護。
當年李茂在李師古的別院處置李方時,李袞以接李回家的名義親自督陣,就近觀察了李茂的作爲,李茂的腹黑狠毒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事後他便向李師古正式推薦了李茂。
這也是李茂能在銅虎頭系統步步高昇的一大助力。
這一點,直到李茂做了西京都領才恍然大悟。
對李袞,李茂是感激的,敬重的,這不僅因爲他是淄青有數的元老,李師古的叔祖,銅虎頭內的資深前輩,現在名義上的上司。更在於他的眼光和膽識,李袞做過西京總管,從李茂所能掌握的情況看,他對這位前任佩服的五體投地。
與他相比,王炳臣就是一個心胸狹窄,目光短淺的跳樑小醜。
按照銅虎頭的規矩,大總管雖不掌實權,但一切正式文書都必須經大總管的手札確認,否則即是無效。便是節度使的命令,也要有大總管的副署。
李袞在手札中宣佈了一項任命:以李茂爲侍衛親軍揚刀軍右廂分駐遼東諸城番都領。
接替李茂現在位置的有兩個人,林英權攝西京都領,李兢出任京西監督。
這項任命來的如此突然,讓李茂有些猝手不及,饒是他這些年的修養日益精深,多數時候已可以做到喜怒不形於色,這次仍舊止不住發了會呆。
趙菁萊解釋道:“遼東乃我大唐故地,平盧軍成軍之地,舊日屯防之地。此地沃野千里,物產豐饒,控扼奚、契丹、室韋、靺鞨、新羅等番國,又與幽州接壤,戰略位置十分重要。遼東與淄青隔海相望,若取遼東,則淄青多一北部屏障,多了與朝廷討價還價的籌碼。此地雖然淪落胡塵,沿海及沿河地區還有數百漢人聚居的堡寨,他們日夜期盼迴歸故土,若能妥善經營,光復有期。”
稍頓,又道:“節帥決心經營遼東,已奏請朝廷啓用你爲遼東經略使,專心營務遼東。”
李茂道:“節帥差遣,李茂自當從命,不過遼東時局混沌,此刻還不宜打起經略使的大旗,須徐徐圖之,以待時機成熟。”
李兢道:“圖遼一事上,你的主擔當,節帥會尊重你的意見。”
李雅城道:“你的任命已經翰林擬旨,明日即可到達中書門下,告身官憑很快就會下達,事不宜遲,你們還是儘快交割的好。”
李茂道:“這個我自有安排。”
一直到送走三人,李茂心神方纔寧定下來。他猜想李師古這是既想押寶,又不願意惹禍。朝中早有議論收復遼東失地,只是人人皆知那是畏途,無人肯用命,而今奏請他爲遼城州刺史充任遼東經略使,自是滿足了天子的心願。
天子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弄出這麼一樁好事來讓他老人家樂呵樂呵,相信無人會反對,有些勢力甚至會竭盡所能地“幫助”李茂,送他早日滾蛋。
如此,李茂便跟淄青再沒有什麼瓜葛,他以後做下什麼不恰當的事,便是他自己的事,他李師古頂多是一個識人不明的罪過,對於雄立於山東的淄青來說,皇帝能做的無非是象徵性地罰他兩個月俸祿,卻絲毫動搖不了他的根基。
明白了李師古的用心,李茂便故意磨磨蹭蹭地和李兢、林英做交割。
他先以腹痛爲由,一連兩日不見二人的面,再說牙疼不便說話,無法做交接,把二人晾着不管。李兢和林英對李師古的用意也有所領悟,便配合李茂做起了戲。
年後的第一個大朝會上,天子宣佈啓用前侍御史李茂爲遼城州刺史充遼東經略使,滿朝文武齊賀天子英明。李適能爲自己在臨死之前找到一個光復遼東故地的忠臣而高興,破格賞賜了李茂玉帶金符,又賜天子劍一口,以助其勢。
舊日,大唐設安東都護府統轄遼東,其下有遼東州、哥勿州、建安州、渤海、饒樂、松漠六都督府,其中松漠、渤海、饒樂都督府都督例由胡人首領擔任。
安史之亂前,以平盧軍節度使控扼遼東,戰亂即起,平盧軍南下淄青,遼東陷於胡塵。此後,又設遼東經略使經營遼東,時興時廢,例以盧龍軍節度使或營州刺史兼任此職,恰如鳳翔節度使例兼任河西隴右節度使和安西都護一樣,不過是朝廷宣示對失地的所有權,激勵後人光復失地的決心,名義上的軍府,實際並無多少權力。
李茂官職雖然不高,在京城卻已經是個名人了,這項由淄青李師古提請的任命,不同的人自然會得出不同的解讀,但有一點趨於一致,那就是李師古不打算去淌京城這趟渾水。
一個有名無實的經略使任命很快就湮沒於諸多軍國大事中,對李結來說,這卻猶如晴天霹靂,故而他在大相國寺和李茂一見面,就怒道:“李茂,這個時候你怎能撂挑子走人呢。這豈是大丈夫所爲,咳咳咳……”
李茂道:“大王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多解釋,我上都進奏院院主之位雖失去,但在西京還有些勢力可用,長安暗流涌動,鄆帥恐我輕舉妄動,做出什麼出格的事。這才卸了我的權柄。而今我孤身一人,有心無力,大王的事我是愛莫能助啦。”
李結眉頭緊蹙,沉默良久,方道:“你果然有心,我倒可以爲你指條明路,敗了,不會連累鄆州,成了,於你於鄆州都有莫大的好處。”
李結咬咬牙告訴了李茂一個大秘密:他在城中招募了一批死士,準備在非常時期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