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一早,押藩副使張鈺打發書吏過來接李茂去押藩府參加重陽飲宴。
重陽節官(軍)民同樂,乃是習俗,地方州縣,鄆州的各幕府和駐軍屆時都會舉行飲宴。押藩府代朝廷處理與渤海、新羅等國事務,邀請的都是各國使節,張鈺恐李茂姍姍來遲,讓自己這個名義上的上司難堪,這才特意打發親信書吏來促請。
李茂並非矯情之輩,便裝扮一新,隨書吏一起出了門。
押藩府裡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日本、新羅、渤海、遼東諸番駐鄆州的使節,身着盛裝,齊集一堂。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副使張鈺穿着嶄新的公服花蝴蝶般穿梭其中,倒也應酬的面面俱到。
見李茂準時出現,張鈺暗暗鬆了口氣,拉着他面見諸位各國使節。李茂做押藩判官這些日子,雜事很多,在押藩府的時間反倒很少,但在其位謀其政,也並沒有胡亂混日子。
他很是下了一番苦功來研究大唐的對外政策,對新羅、渤海、日本、遼東諸番的地理、歷史、政治、經濟及風土民情也有全面的瞭解,腹有詩書氣自華,李茂的出色表現讓張鈺大吃了一驚。
張鈺的心裡一直認爲李茂這個押藩判官徒有虛名,對新羅、渤海等國的情況一無所知,是個能吃飯不能幹事的傢伙,今日一看,他是驀然驚出一身冷汗來,若非李茂年輕志氣大,取代自己只怕是早晚的事。
張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再看李茂時,面若桃花,眸中含針。
因爲要開拓遼東,李茂對渤海和新羅兩國對遼東的態度十分關切,就主動和兩國駐鄆州使節攀談起來,兩國使節都曾在長安留過學,說着一口流利的長安腔,交流起來毫無滯礙。李茂聽的入神。
一陣歡快的音樂聲響起,衆人紛紛轉身向門口望去,押藩副使張鈺一路小跑迎候到大門前。這種歡快的樂曲只在尊者出場時演奏,張鈺在押藩府打滾多年,對此十分敏感。李茂出任判官時日不多,這種莊重的場合尚是第一次參加,對這音樂聲不是很敏感,另外他剛問到一個緊要的問題,正等着新羅使者解答。
一聲大笑後,門外進來了幾個人,爲首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紫袍玉帶,面容白皙,頜下三綹須,笑語嫣然。李茂只照了一眼,心裡就咯噔一驚:這人莫不就是李師道?
李師道他從未見過,但如此年紀,如此身份,面相又和李師古有幾分相似的,整個淄青除了密州刺史李師道,還能有誰?
和紫袍年輕人並肩而立的是一個花白頭髮的肥胖老者,這個人李茂十分熟悉——原營田副使李方。
樂聲停止,張鈺拍了拍手,雀躍道:“諸位,容我來引薦,這位是大唐密州刺史,新任淄青觀察副使李公師道,奉節帥之命來敬各位幾杯酒,共賀重陽佳節。”
新羅、渤海、日本三國使臣精通漢化,聽這番話倒不費勁,遼東諸番使節的漢化休養就差了點,張鈺不得不把話說的更直白一些,以便衆人都能聽的懂。 ◆ ttk an◆ ¢ ○
新羅國使臣領銜向李師道參拜,他而今是代表李師古來的,又是李師古的同胞兄弟,豈可不大禮相見?遼東諸番使節暈怔了一會,也明白過來,學着三國使臣的樣子參拜了。
李師古回了禮,正笑語嫣然和衆人答話,張鈺忽然跳了出來,咳嗽了一嗓子,押藩府諸幕僚、書史、吏員蟻集在他身邊,排列陳行,整衣扶冠,預備大禮相見。
李茂皺了皺眉頭,押藩、觀察兩幕府各有職掌,有輕重之分,地位卻是平等的,相互之間並無統屬關係,兩府幕職相見以同僚之禮即可。李師道如今升任觀察副使,權位雖重,卻不是他們的上司,張鈺以常禮相見即可,便是要存心巴結,也無須當着外邦使臣的面搞這麼一出出來。
李茂心中不快,遲遲未動。
張鈺見狀,心發冷笑,他知道李茂跟李方不對付,最近又在登州殺了李師道的親信李準,結下了仇怨,而今他故意鬧出這麼一出,看你李茂如何應對?
心揣詭計,面上卻是滿臉的憨厚,他一臉的焦灼,頻頻目視李茂,引得衆人都把目光移向了李茂。
李師道笑道:“張寶節,你搞什麼名堂嘛,大家是同僚,拱手作揖便可,無須如此。”張鈺一臉誠懇地說道:“公今代節帥而來,豈可亂了尊卑規矩?”
李方冷笑了一聲,道:“這是個明白人,不像某些人一朝得勢便忘乎所以,你可以不顧同僚之誼,卻難道連上下尊卑的規矩也不忘了?果然是自幼缺家教的。”
青墨張口喝罵道:“你說誰呢?”
欲竄上去找李方理論,卻被李茂拉住。
李方黑着臉道:“這是什麼場合,豈容一個無賴子在此撒野?”
青墨笑道:“你說誰是無賴子,你聽好了,我叫秦墨,現居左衛左司戈,淄青道揚刀軍右廂虞侯官,大唐正八武官,你說我是無賴子?”
李方嘖嘖嘴道:“好大的一個官,既然是官,統帥在此,爲何不過來參拜?”
青墨一時語塞,李師道是代李師古而來,便如節帥親臨,武官員論制的確應該參拜。這是禮數。幾名隨行的衛士在李方的嘿嘿冷笑聲中站到了青墨背後。
青墨憋的臉通紅,一隻手已經抓到了刀柄。
李茂咳嗽了一聲,在衆目睽睽下,步入押藩府幕僚班中,和張鈺並肩而立,向代李師古而來的李師道行大禮參拜。
李師道面露笑容,上前扶起張鈺和右判官周茹,獨獨不理睬李茂。
這個小插曲讓李茂心裡很不痛快,酒在口中猶如涼水,飲宴未畢便告辭而去。
蘇卿見李茂怏怏不快,便勸道:“算了,與小人鬥氣,不值當,他是代節帥而來,你只當這個頭是磕給節帥的。”李茂苦笑道:“我哪是爲了計較這個頭,我是……”
李茂心裡是有苦說不出,在登州時李準曾說淄青很多人不滿李師古的苛嚴,希望李師道能出來主持軍政,李茂以爲他不過是在說瘋話,李師古而今春秋鼎盛,大權在握,又有子嗣,豈會容忍有人挑戰他的權威,那些人的計劃肯定不能成功。
此後雖風聲不絕,李茂卻始終不肯相信這會是真的,因爲心裡絲毫沒有準備,所以當真相突然擺在他面前時,纔會驚慌失措,纔會悶悶不樂。
蘇卿也不知道拿什麼話勸他,身體沉重,懶洋洋的只想睡覺,就打發李茂去小茹房裡。李茂心情不佳,小茹能覺察到,也不敢造次,服侍李茂睡了個安穩覺。
二日,有書吏催促李茂去節度使府,沒說是什麼。李茂進府後,發現警衛較平常多出一倍,心裡不免有些緊張。
迎面遇到皇甫圓,便問緣由,皇甫圓大婚之日,李茂曾替他代過班,對李茂印象不錯,便破例透漏消息說:“你不必生疑,是好事。”皇甫圓的口風很緊,說到這就不再說下去。既然是好事,李茂提到嗓子眼的心就放了下來。
他現在還兼着堂前聽喚的職務,無須通傳便可直入中堂,這個李師古隨口設置的官職,現在也不知道還管不管用,反正李茂已經許久沒來中堂前聽喚了。
陳靜生不知道爲什麼擰着眉頭,抱着一堆案牘從內堂角門匆匆出來,李茂立住腳步想跟他打聲招呼,卻被陳靜生罵了句:“沒長眼麼,要擋我路。”
李茂吃了一唬,趕緊側身讓開,陳靜生見是李茂,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卻也沒說話,抱着公牘嘀嘀咕咕走回自己的值房。
陳靜生有些恃才傲物,說話有時不免尖酸刻薄,常讓人下不來臺。不過爲人很是正派,是個儒雅的謙謙君子,今日這麼失態,料必是受了很大委屈。
李茂沒有八卦人**的習慣,坐到茶房就開始喝茶,等候李師古的傳喚。坐到太陽一竿高,忽聽中堂有鼓聲,節度府內夠得着階級的幕僚紛紛走出值房,向中堂聚集而來。這鼓聲是節度使召集僚屬議事的鼓聲,又稱“二堂鼓”。
“二堂鼓”持續響個不停,一連敲了三通,這意味着不僅軍府幕僚要到中堂議事,其他幾個幕府的幕僚也要過來,這是有大事發生的徵兆。
李茂出門與會,找到押藩府的同僚,卻發現衆僚的態度都很冷淡。
節度副使李希年事已高,早已處於神隱狀態,傳言不久就又要告仕回鄉,李師道這個時候來鄆州出任觀察副使,難免讓人想入非非。
李茂跟李師道不對付,聯繫到近日的傳言,他即便不出事,也在押藩府呆不久,跟這樣一個人保持距離在眼下這種敏感時期無疑是明智的。
人性如此,李茂也不計較,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卻見皇甫尖從角門走了出來,走的風風火火,一頭撞進茶室,迅即又折身朝中堂走來,他的身後跟着四名甲衛,個個殺氣騰騰,望見李茂,皇甫尖用手一指,叫道:“跟我走。”
李茂振衣走出人羣,四名衛士旋即站到了他的身後。
四下裡死一般的寧靜,李茂如今緋聞纏身,走到哪都是人們關注的對象,這種場合下被甲士帶走,衆人都有一種特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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