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姑娘, 恕難從命。”老三冷峻的神情毫無商量的餘地。
“你……”連水漪怒由心起,立馬用手肘朝老五的腹上狠狠地捅了一下。
老五捂着肚子,卻揣着明白裝糊塗, 讓連水漪更加怒不可遏。可自己的人沒有本事, 她也奈何不得。
落禎發現老三的視線隱隱地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 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卻已見老三揚手對那四五個殺手做了手勢, 那些殺手們立刻拿着劍向他們圍攏過來。
難道錯了,不是他?……
“等等。”尹秋全力戒備着這些訓練有素的殺手,將落禎護在身後, 一邊揚聲對老三說,“我敬你也是一位好漢, 不做恃強凌弱之事。可現在你以多欺少, 勝之不武不說, 本少爺可是連一件兵器都沒有。你不覺得良心有愧嗎?”
這可真是個笑話,就連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三都忍不住道:“你對一個殺手講良心, 無疑對一個妓.女談貞操,都是浪費口舌。”
“哦?”尹秋挑起眉梢道,“你自己能有這個意識,也是挺出乎我意料的。”
落禎實在不知道尹秋心中在盤算什麼,她只瞧見那些個殺手似乎又近了一步, 心急如焚地小聲道:“尹秋, 你在幹什麼呀……”
尹秋沒有回答她, 甚至也不再看那些殺手, 他幽深的目光只凝着老三, 脣角似乎還掛在一絲笑意。
在這個情況竟然還能笑得出來,老五亦不禁抱起雙臂似笑非笑道:“江湖只知有飛鴻山莊凌莊主, 卻不知還有個凌少爺。真可惜,沒有機會跟你交手,下輩子吧。”
隨着他的嗤笑聲,老三忽然取下自己的佩刀,揚手扔了出去。尹秋縱身而起接住長刀,立時拔刀出鞘,先發制人,砍倒了其中一個殺手。
所有人都驚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一幕,那些殺手見同伴已被放倒,頓時紅了眼睛上前,與凌尹秋廝殺在一起。
一片亂戰中,只見刀光閃動,月影憧憧。微風下,羣木枝葉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殺機重重的寂夜裡更顯幽森。老五大叫出聲:“三哥,你這是做什麼?”
老三隻是沉默地看着以一挑多的凌尹秋,緩緩說:“今夜,他走不出這裡,你們放心。”
連水漪已經受夠了一肚子的窩囊氣,見老三如此舉動,更加心頭大怒:“我看你是要背叛我們了!”
她一把拔出了老五手上的劍,怒喝道:“還不如我自己來!”一聲大喝,她持着長劍向着孤身奮戰的尹秋刺去。
“尹秋小心!”落禎悽聲喊道。
正自奮戰的尹秋聞聲回頭,手腕一轉,刀鋒立時朝着身後而去。只是在看清身後之人時,他驀然一頓,那柄長劍就洞穿了他的身體。
連水漪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真能一招得逞。那長刀還擱在她脖頸上,只消再多一絲,便砍入了她的頸項。
“爲什麼……要停下來……”眼淚涌出了眼眶,她顫抖着聲音問。
尹秋慘笑回道:“我不對女人下手……”
殺手們都被亂走的一劍打亂了思路,紛紛停下來不知所措。落禎再也顧不得恐懼,擠開他們跑上前扶着尹秋,淚如泉涌。
連水漪嫉恨地望着他們,顫抖的指尖重新握緊了劍柄。她凝着尹秋強忍劇痛的容顏,這副她愛極了,也恨極了的容顏,一把將長劍拔出:“凌尹秋,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的聲音迴盪在林中,很快就被密林所淹沒。尹秋單膝跪在地上,鮮血順着指縫不停地流下,他擡起頭來望着連水漪,卻是慘淡地一笑:“可惜,我不討厭你……”
連水漪簡直疑心自己聽錯了,又聽到他虛弱的聲音呢喃道:“只是以前的你……更可愛……”
遙遠的記憶自痛苦深處糾纏着浮現出來,那一年盛夏西湖泛舟,只有十歲的她收到了一個少年的花,那少年眉清目秀,眼角下還墜着一枚淚痣,生得煞是好看。他說:“水漪妹妹,等你長大了,嫁給我好不好?”
那時的她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爲了掩飾自己的狼狽,她狠狠地拍掉了那朵花,並將少年一腳踢進了水中,大聲道:“不好!”
命運似乎早就給出了答案,他們的緣,在那片西湖裡就已經斷了,被她親手擰斷。
她只是委屈,只是氣不過,他竟然將她,忘得這麼幹淨……
“快阻止他們!”老三赫然下令。
連水漪猛然擡起頭,便見到尹秋與落禎已到了長坡的邊緣,他們二人相互交換了眼神,緊握的雙手堅定了彼此的決心。
留下來,除了死,便是屈辱。那不如就在生命的盡頭,主動去抓住最後的尊嚴。
落禎也釋然了,真相如此折磨人心,不知道……或許也不壞。
天地在眼前驟然旋轉,身體也跟着一起騰空,耳中只有連水漪撕心裂肺的哭喊:“不要——”
夜,好黑。
掌心,好暖……
老五一步衝上前,抓住了險些跟隨尹秋一起跳下去的連水漪,將她拖離了長坡邊。連水漪痛哭不已,癱在老五的懷中宛如一灘爛泥。
老三垂頭喪氣,見連水漪這般模樣也不禁惋惜地嘆了口氣,他一貫不愛多話,收回自己的刀便準備離開。
“三哥就這麼走,合適嗎?”老五叫住他,眼神中充滿了敵意。
“不然呢?”老三回眸,同樣冷漠地望着他。
老五抱着連水漪,將她搖起來,命人接來一盆冷水,將她當頭潑醒了過來。夜深露重,連水漪冷得抱緊雙臂直打哆嗦,老五強迫她清醒,這才說道:“凌尹秋和白落禎爲何會趁着我們不備之際逃出來,誰給他們開的鎖,又是誰告訴他們東門守衛薄弱,難道三哥你不想知道嗎?”
老三隻是看着瑟瑟發抖的連水漪,翻起眼問道:“你對她,當真就沒有一點感情?”
老五擰起眉頭:“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她又不稀罕。倒是三哥你,爲何要回避我的疑問。”
其餘幾個黑衣殺手都在屏息靜聽着二人的對話,一股硝煙的氣息逐漸自他們對視的目光中瀰漫開來。老三卻仍然沉默不答,只拖下外服,披在連水漪肩頭,沉聲道:“今夜被他們逃脫,不論生死,都是我的責任。這一點,我會向樓主如實稟報的。”
他望向老五漠然道:“你唆使連水漪欺辱凌尹秋與白落禎,造成他們二人反抗出逃。這一點,我也會一併稟報。”
說完,他便轉身走向門裡,老五朝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齒道:“你少拿樓主來唬人!你私心放走他們,並當着衆兄弟的面,竟幫凌尹秋反殺自己的兄弟!這件事,我也會去告訴樓主……的……”
最後的半個字尚未成聲,老五隻覺喉間一陣劇痛,自己就慢慢跪了下去。一抹冰涼的冷光反射着慘白的明月,是他生命所見最後的光景。
“無用之人,反添己亂,不如棄之乾淨。”老三一甩長刀,鮮血被灑在了門上,驚得連水漪悚然一抖。
“連姑娘,你覺得呢?”
看着那雙冰冷毫無感情的眼睛,連水漪忙不迭點頭:“是……是……”
其餘人也跟着一併道:“三哥……所言甚是。”
“收拾了,我們就出發吧。”老三留下這道指令,便轉身離去。
留下一地的蒼涼與鮮血,在月光下漸漸……冷卻。
***
簡直就像被人揪着領口揍了幾十下那般,全身劇痛,頭昏腦漲。這是落禎自枯葉中爬起來唯一的感覺,待意識稍微清醒,她立刻慌張地四處尋找。
“尹秋,尹秋?”
“我在這……”不遠處,烏漆墨黑的,似乎躺着個人影。她欣喜若狂地衝上前,抱着他就是一通嚎啕大哭。
尹秋無奈地摸着她的腦袋,柔聲安慰道:“看來老天咱們倆都不薄,該高興纔是。”
落禎點點頭道:“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
尹秋只好嘆息,靜靜地等她哭夠。他隱隱地覺得,一條腿似乎有些異樣,從那麼高的地方滾下來,落禎能夠平安無事真是萬幸。
“你知道嗎,其實我最見不得女人哭。她們一哭,我就沒辦法了,便會做出許多錯誤的事。”凌尹秋不緊不慢,不疾不徐地說道,“直到後來,這個毛病終於被我治好,我也就不會犯那麼多錯誤了。”
落禎哽咽着擡起頭來,邊擦眼淚邊問:“怎麼治好的?”
尹秋看着,笑道:“因爲我自己也變成了‘女人’。”
落禎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笑得眼淚又出來了,只好捂着臉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禎兒在爲我掉眼淚,雖然痛着,卻很是暖心。可這傷心的眼淚,即使暖心,也是痛的……”尹秋的聲音宛如歌謠一般,溫柔如水。他明亮的眼睛直望着落禎,拼命地想辦法哄落禎開心。
這份心意落禎都明白,正因爲明白,纔會淚流不止。
誰叫這世上的眼淚,並不只是爲了傷心而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