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那一個“您”字,璋瑢會恍惚的,如茜宇一般,她亦覺得臻傑像他的父親,只是心裡明白,他不是。
緩緩轉過身來,璋瑢臉上是一貫示人的端莊和沉穩,然這一刻的笑顯然無力了,“驚動皇上了?我本以爲只是隨便走走。眼下此處……可是皇室禁地?我倒底四年不在宮裡了。”
臻傑不進不退,立在原地。撇開輩份、撇開各自的身份地位、甚至撇開絕不可能的不倫情愫,若眼前只是立着這樣一個纖柔妍麗的女子,且眼角眉梢盡是無助和悽楚,凡是個男人,都會對他心生憐憫。可一切,又不是這個樣子。
“朕不想與太妃繞彎子說話,今日來也是有些話要對您講。”臻傑將那一絲同情心壓下,正色看着璋瑢道,“那一日朕可以不放過陳東亭,但朕是想給太妃您一個人情,必要的時候朕再從您這兒拿回來。”
璋瑢苦笑:“皇上很客氣。”
“母后皇太后曾說,若朕需要若朝廷需要,您甚至可以手刃生父。”臻傑知此話殘酷無情,但他不得不說,“如今您還有這份心麼?”
身子驀地一顫,璋瑢只覺得心彷彿被重重地捅了一刀。她又緩緩轉過去。那乾涸的池子,白玉池壁上刻繪着四季花卉山巒叢林,這些陰刻的細縫裡最易藏污納垢,此處卻看不到半分晦暗,雖然宮門外甚至有蜘蛛在匾額結網,但裡頭似乎並不乏人打掃養護。且水晶宮內並非這一個池子,璋瑢所在的僅是當年赫臻爲她開的藥浴池,只不知其它幾個池子是否也潔白無瑕,無荒落景象。
“皇上要我怎麼做?”璋瑢啓櫻脣,卻閉上了悽絕的雙目,“在這之前是否可以求你許諾幾件事情?”
“太妃請講。”
璋瑢努力地調整着自己的心情,口中道:“璃兒雖爲慶福皇妃所出,但於我而言無異於親子。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清楚,我一個寡居的婦人也無力左右他的人生。我求皇上一個許諾,保你這個弟弟一生平安可好?”
臻傑微微一愣,卻道:“若不反三綱五常,不違人倫道義,不害家國百姓,這幾個弟弟,朕一皆當親子培養任用,這不需要什麼承諾,這是朕的責任。”
“是啊,皇上你是個好兄長,只怪我舔犢情深急進了。”璋瑢揹着臻傑擡了手似擦拭臉上的什麼,又道:“將來……我是說將來,若璃兒有封王封地的那天,我能否跟着他出宮去住?皇上能否將靠近先帝陵寢的那塊地方賜給璃兒?”
臻傑沉默了半刻,道:“可以,這並不難。”
璋瑢的聲音聽起來很感慨,“彷彿這會兒可以許好多願,可搜盡腦海只想出這兩個來,我的人生大概就只爲這兩件事情活了。好吧……皇上要我怎麼做?手刃陳東亭麼?”
臻傑道:“眼下需您一個承諾便可,之後的安排朕會一一向您解釋,做什麼如何做,並不會要您費太多心思。”
璋瑢轉過身來看着臻傑道:“皇上比起先帝,更具幾分霸氣,先帝當欣慰。”
臻傑淡淡一笑,退了一步道:“此處人跡鮮見,並非久留之地。太妃賞玩後還是早些回宮歇息。且朕能知道您來此處,旁人也能知道。此刻,朕先回涵心殿,挽香就在外頭,有需要您喊她便可。”
璋瑢頷首不語,目送着臻傑離開,心裡卻明白他的話,那個旁人就是妹妹。
再回身,璋瑢緩緩走到池子最邊上,再跨一步便要跌落下去。閉起眼,想象滿池春波,想象彌室藥香,想象氤氳暖氣,想象赫臻在前。她慢慢蹲下身子,將手微微探前似要撥弄池水,然空蕩蕩無任何感覺,震醒了夢。
乾燥的池子裡落下一滴淚水,繼而兩滴,三滴……
宮殿外,挽香一人獨立,隱隱有哭聲傳來,讓她也莫名地跟着心痛。
此時衆妃方從坤寧宮外散開,正紛紛往各自殿閣或園子裡走時,卻見皇帝只帶着齊泰匆匆往東邊來,一皆驚訝不已齊齊在路旁行禮。
突然見到那麼多人,臻傑竟也無所適從,煙兒、韻兒都在,扶哪一個都有些不妥,遂背手而立道:“大家都起來吧。”
錢韻芯起身盈盈就要往臻傑這裡靠,齊泰卻攔在了前面,他分明記得皇帝說了這些日子別讓她見到自己的,此刻雖是難避的湊巧,但他不能裝沒看見。
“齊公公你做什麼?”錢韻芯果然挑眉冷喝了一聲,她靜了這些日子,一見到臻傑,終究還是改不了一貫的脾氣。
齊泰倒從容的,滿臉堆笑,“皇上正趕往涵心殿處理朝務,娘娘晚些再與皇上敘話吧!”說着轉身對臻傑道,“皇上,秦尚書在涵心殿等候您了。”
臻傑“嗯”了一聲,再沒有多看任何一個一眼,大步流星匆匆就走了。
待皇帝離開,季潔姍姍上來,柔聲對錢韻芯道:“妹妹性子也太急了,方纔見皇上行色匆匆,就該知道此刻不能打擾聖駕的。”
季潔甚少會說這樣的話,今日卻似乎有心要錢韻芯難堪一般。然出人意料,錢韻芯竟不接她的話,只繞開她衝着沈煙笑道:“蓮妃娘娘過些日子要生辰了,雖宮裡還不能辦喜事,但擺幾桌果品姐妹們熱鬧一下也沒什麼大忌諱。娘娘若心疼銀子,臣妾做東也未嘗不可。自然就免了那份賀禮了。”
沈煙只淡淡笑道:“當真不必了,生辰年年有,今年宮中又多事,錢妃的心思本宮留着明年再來向你討吧!”語畢便帶着宮女離開,沒再多言一句。衆人遂向錢、季二人行禮後也散開了。
季潔悠悠走到錢韻芯面前,有意拿話來激她,“蓮妃娘娘不是不領情,只是她賢惠慣了,怎麼會跟着我們嬉笑玩鬧?妹妹別多心啊!”
錢韻芯答也不答,轉身就要走,卻又聽季潔在身後問:“聽聞妹妹以爲我要抱養惠貴嬪的孩子便許諾她定不讓我奪其皇兒?這事情毫無根據,妹妹的性子太急,旁人會誤會你自己想要那個孩子,先放出話來斷別人的路。”
若是從前,錢韻芯被這樣誤會,她一定會揚着眉厲聲與人爭執一場,然今日卻只是極平緩地轉了身來,笑嘻嘻看着季潔道:“你我姐妹四年來一直相處愉快,且你我怎樣的性子闔宮皆知。姐姐,你今日這麼着急這麼挑釁的話,若妹妹搬了去給旁人聽,指定沒一個人會信的。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好姐姐,妹妹勸你一句,悠着點吧!”語畢倏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季潔愣在當地,但見錢韻芯真的翩翩離去,方清醒過來左右看了看,即刻皺眉帶着宮女離開。然遙遙一處,一個小太監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得知方纔那一幕時,悠兒正挑着幾冊書預備一會兒送去馨祥宮,她倒不驚訝錢韻芯的表現,只是對嬤嬤道:“去查一查皇上緣何去了東邊,誰又在那裡,此刻我先往太后那裡去,一會兒去馨祥宮覆命即可。”
嬤嬤安排下去,便侍奉主子換衣後跟隨來到馨祥宮,卻不知竟與茜宇擦肩而過,緣亦幾個已陪着太后出了門,只有若珣和臻昕還在。
拿了書冊給昕兒讀,悠兒問若珣:“母后去了什麼地方?”
若珣道:“小春子來說皇上去了東邊後,母后的臉色就不太好看,本以爲她不舒服要宣太醫,不想母后卻換了衣裳要去母妃那裡。”
悠兒頓時明白了一切,不再多說什麼,與若珣昕兒說了幾句話,便要他們靜靜地看書,自己則到內室等候茜宇回來。
同樣的等候,璋瑢似乎能料到自己會看到誰,回到寢殿時,妹妹果真穩穩地坐在了屋子裡。然姐妹倆卻相對無語,靜默了許久直到挽香又上來換了一輪新茶,璋瑢纔開口道:“我餓了,做些點心送進來。”
“妹妹帶了緣亦做的東西,都是姐姐喜歡吃的幾樣。”茜宇喚緣亦進來擺了吃食,又將衆人都屏退了。
璋瑢看着一桌子點心,笑得有幾分惆悵:“要你腆着肚子來給我送吃的,往後還是我過去吃吧!”
茜宇靠在椅子上,一手支着面頰,道:“姐姐若心疼我,往後就不要再去那個地方。你心裡多想他,我怎會不知!但逝者已矣,姐姐若動不動便要悲傷難過,會傷身子的。”
璋瑢舀了一勺清粥吃,口中道:“今日你和皇帝說話都好直接,也不管聽話的那個心裡怎麼想的。”
她臉上雖重新畫了妝容,但眼睛一圈的紅腫顯然說明她哭過。茜宇端了一碟子酥麻糕擺在姐姐面前,“雖不知皇帝要姐姐做什麼,但……”
“宇兒。”璋瑢打斷了她的話,反問,“知道我去了那個地方,知道皇帝跟着過去了,那會兒你想什麼了?”
茜宇一滯,繼而才道:“想皇帝會如何開口對你說那些話,想他會要你怎麼做,想姐姐心裡如何悲傷難過。縱使陳東亭十惡不赦,他終究是你的父親。不論如何,對你而言這太殘忍了。”
璋瑢還是失望了,她想聽到的並不是這個答案,妹妹再如何沉穩,性子總還是沒變,這樣不同於平日親自帶着點心來裕乾宮看自己,其實已說明她心裡擔心很多事。但在妹妹親口承認一些事之前,自己尚不能鑽牛角尖迷了心智。
這一邊沈煙回到承乾宮,看了預備給慈愨太妃各項生活所需的單子,又添了幾筆才交待送給季妃着內務府督辦,貼身的宮女安排下回來後笑道:“主子今日也瞧見了,錢妃和季妃真的掐上了呢,聽說純爲了惠貴嬪肚子裡的孩子將來送不送去玉林宮抱養。上頭雖沒有半分動靜,實則三宮六院早傳得沸沸揚揚了。”
沈煙沒說什麼,囑咐她莫嚼口舌,便要她帶女兒來自己身邊,心內卻嘆:抱養孩子,緣何都鑽在這裡頭呢?
憶起那晚與皇后的對話,沈煙的思緒終忍不住飄到了臻傑隨父出征的那年,那一年,有太多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