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想要修書一封告知金四海步搖的死訊,寫了幾個字又廢了紙,總不能下筆。他有何臉面對金伯父說。但步搖須回鄉安葬,不可停在寧城。幾番斟酌之下,終是未寫,只等他日扶靈回華陰再以其他言語告知,斷不可說金步搖淪落風塵受辱之事。
縱然林書不願,然重陽已至,狄風亭底下的石頭果然露出來。知縣今晚將在這亭中與民同樂。早已有人去佈置,湖邊也圍了許多人,戲班在新撘的臺子上演戲。過往客商因是個節日,也來此中湊趣兒。
藍棋見林書半日沒有動靜,道:“你不是說今日便能讓我刮目相看麼?怎麼不動?”
林書環顧四周,低聲問藍棋:“你可曾發覺有許多人正在跟着我們?”
藍棋不曾想到林書也能發覺,平日裡小看了他。答道:“不是跟着我們,是跟着你。”
他聽藍棋這樣說,愈發覺得自己處境兇險。細思再三問道:“你暫且不要到處走動,先行聽我安排。”
“你又要做甚?”藍棋不解,林書也不肯說。
到了晚上,阮知縣在亭中宴客。列坐的有十二人,阮知縣在上首,其餘諸人,皆是寧城體面人物,這倒不是家財多少便可坐的,須在寧城有所貢獻纔是。其他人林書也不識,倒是這司徒逸一個年輕人坐在下首,林書不解。旁人道:“司徒神醫妙手回春,又常扶貧困,樂善好施,寧城百姓無不感激他的,莫說下首,就是同知縣一道坐誰人心裡不服氣。”
林書自己的傷也是司徒逸治的,本就對他很是感激,聽百姓這樣誇讚他,心裡敬佩不已。
這寧城知縣是個開明的人,來此幾年把寧城治理得一片祥和,比旁處都要富庶,爲人寬厚,訴訟也少。知縣親民又不擾民,因此百姓愛戴他。林書瞧寧城頗不像縣城,繁盛如府州。
他對藍棋道:“今日這水不深,你身手好,又沒人盯着你,趁人不注意偷偷下了水去。到那亭子底下的大石頭下面勘察一番。”
藍棋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便照他說的,在別處下了水。林書待他走後,尋個寫家書的老人,借了紙筆,也不知他寫了什麼,寫罷包好託人連夜送入京城。自己看熱鬧去。
信差本還抱怨此時讓他送信,但林書出手很闊綽,利字當頭也只好跑一趟。信差出了寧城就被盯上,有一夥武功高強的人截了他的信,他嚇得不行,忙着逃命。
那夥人是誰?原來是秦留所率武當弟子。秦留等人還沒來得及看信中的內容,其他各派紛至沓來。
崆峒沈燕陽道:“秦掌門出手很快啊!”
秦留見各派都來了,不便獨吞。就算自己知道了寶藏在何處,若是其他各派聯手,自己沒有勝算。遂笑道:“快也好,我秦某人是個性急的人,諸位都是正派名門,這寶物早日回到我們江湖人手中也是好事。祝盟主一心免去紛爭,殊不知這寶藏卻引起了更多的紛爭。我已觀察那小子許久,他必定是有所發現才命人回京報信。如今信在我們手上,需我們聯起手來,共同處理這一批寶藏纔是,不能落入小人手中,將來危害四方。”
峨眉派簡素心笑了,甩拂塵道:“此前不知秦掌門這般爲天下蒼生計。既是如此,不如我們早日了結此事,免得江湖上各路英雄爭來爭去。”
沈燕陽卻道:“既是你秦掌門得了這書信,我自不同你爭,免得他人說我沈燕陽是個小人。”沈燕陽不多言語,領着弟子散去。秦留見少了一個,只有簡素心一夥人,並不甚懼。問道:“不如武當峨眉聯手,得到寶藏之後各留一半,在你我之手,也好過落入他人之手,簡掌門意下如何?”
簡素心知他不是信守承諾之輩,卻不拆穿他,仍道:“既是如此,那何樂而不爲呢?”
秦留大笑起來,邀她一同看信。剛拿出信,信就不見了。卻聽得林中有笑聲,原來是玲瓏手。玲瓏手笑道:“早就告訴過你,論偷東西,我可是天下無敵手。”
秦留等人上前要打他,他早已踩着竹葉逃走了。玲瓏手甩開了他們二人,到了片松林裡,望着自己來時的方向,嘲諷似的說道:“我的輕功可是天下第一。誰人能有我快?就這樣還想追上我,哼!不自量力!”
玲瓏手雖然偷來了信,可是他從小就是個混混,一天學堂也沒進過,展信看也不知道林書在說什麼。他既不識字,偷來也無用,爲何還要偷呢?只因他不被正派所容,尤其是秦留此人,多次侮辱他,他便處處與名門大派作對。見他得了信,偏不想遂了他的願。才偷來這信,故意氣他罷了。
他本無所謂,卻有人找上門來,不是秦留簡素心,卻是個穿白衣的女子。他猜此人也是爲信而來。
玲瓏手見來人有幾分姿色,笑道:“姑娘這般好看,總不至於是來找我的吧。”
可他話音未落,那女子就已近了他的身,馬上就要捱到那封信,他迅速抽身,再次施展自己引以爲傲的輕功。點葉點水,凡所觸皆能爲倚仗借力之物。他只一味奔跑,覺得女子追不上了,便停下回頭看,那女子就在身後,兩人四目相對。縱然他是個男子,見她一身白衣神色默然,又是晚上,竟被他嚇着,散了氣,從樹頂落下。那女子順勢奪過他的信,玲瓏手好在立住了,沒有摔在地上。
此時他不似先前甩開秦留等人一般目中無人,心下想道:怎麼可能?她竟能追上自己。那女子得了書信轉身便速速消失,玲瓏手如何肯讓。不是玲瓏手非要爭強好勝,只是幹他這一行的都有個規矩,若是到手了的東西,只可自己不要了,或是賣了,或是送人了,斷不可再被別人奪去。若是如此,在這一行就混不下去了。以後再難偷到東西。
因此他又去追那女子。玲瓏手的輕功了得,不一會兒就追上了她,兩人一前一後不相上下。那女子不想同他繼續糾纏,遂停了下來要點他的穴。玲瓏手也不是第一天出江湖,躲閃開來。他不過身手靈活,那女子不易得手,但相比其他人而言,眼前這個女子已經是他所碰到過的最快的。
女子連着幾次出手,他都沒有時間閃躲,中了幾招,卻都不重。那人似乎不想要他性命,只不願意糾纏。玲瓏手深知,遂停下道:“姑娘既不肯下狠手,必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但我這一行歷來有規矩,到手之物不可在被他人奪去。如今姑娘奪了我的東西,我以後就再難偷到東西了。東西不要緊,我送給姑娘便是了,只是姑娘需先給我,我再送給你。”
不是玲瓏手迷信,各行各業都有說不清的規矩,似乎所有人都是如此行。
女子打量了他一會,還是信了他。他接過信道:“你信我?很少有人會信我。”他又把信給了她,道:“其實我也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麼。便給你了吧!我自有別的方法尋寶,到時候非要把他們的眼都氣綠不可。”說罷他就走了,消失在夜色之中。女子帶着信,向寧城奔去。
且說藍棋下水無人發覺,又是節日的夜晚,衆人的心思都在歡度佳節上,誰人會發覺湖底有人呢?
藍棋上來時臉色被水浸得發白,身上已經溼漉漉的,還帶着淤泥味。林書打趣他道:“這是哪裡來的水鬼!今日是重陽節,可不是七月半。”
藍棋沒搭理他,他拿着手巾給藍棋擦擦水,又打熱水讓他洗臉。藍棋換了乾淨衣服,捯飭了得有半個時辰,也不說究竟發現了什麼沒有。
林書實在忍不住,問道:“底下可有什麼?你這半個時辰了,一個字也不說。”
藍棋已經收拾好,坐下來看着林書道:“我若是說出來,你莫要害怕。”
聽他這樣說,林書倒更好奇了,追問他究竟有何發現。
“這塊石頭四周都是淤泥,我扒了得有七八尺深,竟有許多骸骨。那石頭很大,似乎有泥沙下滲。下面一定還有許多東西。我試着去撥弄那些洞孔,可是當我伸手下去的時候不知碰到了什麼,竟有暗針射出來,還好我躲過了。底下應該很大,還有機關。”
林書本以爲他要說出什麼駭人聽聞的事情來,藍棋所言不曾嚇到他,若是有機關,則十有八九便是寶藏。骸骨就更好解釋了,許是多年以前的人也發現了此處,喪命於此也不一定。
藍棋見林書神色不改,疑惑道:“是我說的不夠恐怖麼?你怎麼還不害怕?”
“你怎麼一定要我害怕?”林書被問的莫名其妙。
藍棋道:“我此前覺得你膽小怕事,如今看,倒也不膽小。看來的確要對你刮目相看。”
林書才知他故意試探自己,也笑了。藍棋又問道:“那你又在做什麼?我去下冷水,你就在上頭吃酒看戲?”
林書笑着說:“我在上頭‘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
“這是何意?”藍棋看他神神叨叨的,林書卻不告訴他,給他一個橘子,指着狄風亭道:“重陽佳節嘛,你今天立了大功,現在只需吃好玩好,餘下的都不用管了。”
卻見那狄風亭中,司徒逸中途離席,小師妹來見他,呈上了書信。他展信看罷,大笑起來。小師妹不知何故,司徒逸道:“信上只是一首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罷了。這林書,你說他聰明,他有時候還有點笨。你若說他笨,關鍵時候還有點聰明。知道用這一招引開別人的注意,也難爲他了。”
說罷笑着回席,衆人皆歡飲達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