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暗河妖魅
小雨淅淅瀝瀝,自山寨上空不緊不慢地撒將下來。那小路旁泛青的野草承受着雨水的滋潤,舒展着嬌嫩的筋骨,似乎已經不耐寂寞,就要奮力破土而出。這貴如油的春雨只洗得遍野間綠意萌動,處處生機盎然。
立春剛過,雨水初日,山寨村就迎接來了這場喜人的春雨。
“節氣,嗨!這老祖宗留下的門道,還真準。”陳大牛把顫巍巍豆腐擔子換了個肩膀,稍微鬆活一下有些痠痛的肩膀,擡頭望了望細濛濛的雨絲尋思着,那雨絲輕柔地撫mo着陳大牛粗糙卻棱角分明的面龐。這春日喜雨的浪漫只是一閃而過,待看到還剩着小半擔的豆腐,大牛就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剩下的豆腐再賣不出去,那本都收不回來了。
四歲那年,一場恐怖的瘟疫奪去了大牛雙親的性命。俗話說:三生四歲,恍恍惚惚記事。二十多年過去了,大牛至今扔依稀記得父母逝去時的模樣,“兩頭放花”了月餘,面色灰黑的父母永遠沉睡過去,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哭得近乎失聲的大牛被大姑抱養來山寨村。
五十掛零的大姑家還沒有子嗣,在村裡一位前清老秀才的見證下,過繼給了姑父家,大牛就跟了大姑父的姓--陳。這樣,被村民譏笑爲絕戶的“豆腐陳”,香火又湊合着續了起來。姑父家生活也不寬裕,大牛從小就很聽話懂事,十歲跟着姑父走村串巷賣豆腐,“豆腐唻----”清脆的童音時常飄蕩在十里八村。十三歲那年就把“豆腐陳”的手藝學到了手,做出的水豆腐瑩白嫩滑、刀切不散;千張厚薄適中、勁道醇香,在十里八村小有名氣。大姑父年歲漸高,做豆腐、買豆腐既耗力氣,又費工夫,精神頭漸漸跟不上了。十四歲那年,大牛就用稚嫩的肩膀接過了姑父的擔子,挑起了全家的生計。大姑看着“兒子”這麼懂事,想起早逝的弟弟,時不時偷偷躲着抹眼淚。
本來靠着大牛的手藝和勤快,全家人還能混個溫飽。沒成想,這好日子沒過幾年,小鬼子就打了進來。那平日裡威風凜凜的韓大帥把濟南城都放棄了,這些村子裡的小老百姓還能怎麼樣呢?漢奸二狗子徵糧、順手搶些值錢的傢什,那就忍着唄。“鬼子、漢奸也得吃豆腐呀!”陳大牛不信邪,沉重的生活壓力讓大牛變得麻木而堅韌。鬼子的大部隊南下後,大牛在鬼子和漢奸的雙重壓榨下,強撐着,老老實實做他的豆腐,爲了一家人的活路,當起了日本人的順民。
要說這順民也不好當,平日裡先要保證鬼子、漢奸保長家的豆腐供應,再被那些二狗子訛去些,這豆腐的利潤日趨微薄了。一天賣不完兩擔豆腐,就要發愁明天怎麼辦了!
醉人的春雨美景裡,大牛滿面愁苦,挑着擔子向着家的方向躊躇蹣跚。
剛走到小河邊,大牛突然一陣腹痛襲來。“不好,要拉肚子了”大牛心想。急忙在河邊擺好擔子,一頭鑽進了大堤腳下一個隱蔽的小旮旯。沒成想只顧着出貨痛快,竟忘記了取下別在腰上的秤桿和秤砣。一不小心,這稱重的傢伙什上就沾上了髒污。大牛是愛乾淨的人,再說,這是稱豆腐的呀!
大牛急忙跑到河邊,放下秤砣,把秤桿先在河裡洗了起來,看着沒了髒污,湊到鼻前聞聞,似乎還有些怪味道,小牛不放心,認認真真地在水裡連洗帶涮。洗涮了四五遍,小牛纔算滿意。待回頭去找河邊的秤砣,卻發現秤砣不見了。
“咦----怪事啊!明明放在這裡的”大牛焦急地四下尋找。
不經意地往河裡一瞥,霎時間,小牛那眼睛瞪得如鈴鐺一般:那秤砣竟然在河面上飄!
秤砣,那秤砣明明是鐵的啊!但那鐵疙瘩竟然不可思議地飄在水面上。小牛揉揉眼睛,瞪大了再看,見鬼了,不是眼花,它真的在飄啊!
那一刻,秤砣彷彿有了靈性,漂浮在水面上來回遊動,仔細看來,彷彿水底有個手託着,在水面上轉着圈子,如畫符一般。更讓人稱奇的是,那水面竟然沒起半點波紋,平滑得像鏡面一樣。
大牛掐了一下胳膊,生疼!夢,這不是在做夢啊!大牛呆立在河邊,雙腳如同被牢牢黏住了一般,一點動彈不得。
約莫一頓飯的光景,奇怪的符畫完了。“噗通”一聲秤砣竟自己躍離水面,砸在大牛腳旁邊。
“水鬼......水鬼......”大牛聲音發顫,“水鬼......託秤砣啦!”
小河裡飄秤砣。這是事太過詭異。
回到家驚出一身冷汗的大牛,把這個秘密藏在了心底,沒有告訴圍着他團團轉的“父母”。
看到兒子衫子溼得精透,姑母心疼地埋怨着大牛:“慢着點,孩子,咱不急啊!別累着”。一邊說着,手下卻不停,趕緊展開大牛的衫子,架在了竈頭上烘烤。姑父摸着大牛磨得發紅的肩頭,心疼地直吸涼氣。嚷嚷着今晚讓大牛歇着,自己要下手做豆腐。
看着“雙親”蒼老的面孔,日漸花白的頭髮,小牛暗下決心,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這件事,嚇到了他們,那真是大牛我不孝了。
“沒事,爹,我不累!”大牛應和着。
對村上的人,大牛也不曾透露半點消息。因爲大牛是外來戶,平時他就很少和村上人說話,那種剛來時被欺生的感覺,至今仍在心頭縈繞不去,難以釋懷。即便說了,估計也沒人相信,恐怕還會有人說二牛瞎編個故事故意和他們套近乎。“嘿嘿!水鬼,水鬼託秤砣,你騙鬼去吧!”。
事後想起,大牛並沒有怎麼害怕,畢竟二十有四、出落得孔武有力的大牛正是陽氣旺盛的時候,男子漢大丈夫,天塌下來也要頂着。每天照常泡黃豆、磨豆腐、挑擔叫賣。俗話說:艱苦的生活是最好的安慰劑。每日裡累得腰痠背痛的大牛漸漸地就把那件事淡忘了。偶爾想起,心裡只把它當成了一件偶遇的奇事,心裡並沒有了初次見到時的驚慌、害怕。甚至還懷疑是不是自己做了個噩夢。住在黃河故道邊生活了二十多年,水鬼、夜叉的故事聽了不少,但總沒人親眼見過不是。
開始幾日,大牛來回儘量繞路,畢竟心裡還是有些淡淡的陰影。但沒過多久,大牛不堪挑着沉重的擔子繞路之苦,又恢復了往常的習慣,沿着河邊小路坦蕩而行了。
落日的餘暉籠罩着山寨村,河面盪漾着一層層金黃,新抽出的柳樹芽透出毛茸茸的嫩黃色。小河邊的大牛,豆腐擔子鬆鬆垮垮地吊在肩上,喝着一陣陣蛙鳴,哼着自編的小曲,邁着輕鬆的腳步。
“今天豆腐賣空了,還避開了可惡的二狗子的盤剝,這娶媳婦的錢又可以多攢下一些了。”大牛心裡美滋滋地想着。疲憊的面龐透出幸福的微笑。儘管剛下過雨,小河邊有些溼滑,儘管褲腳上甩滿了泥點,但這都沒能影響大牛輕鬆愉快的心情。
大牛的微笑沒在臉上掛多久,就被路邊忽然傳來的一陣哭聲震散開來。
“哇--哇--哇--”哭聲,夾雜在此起彼伏的蛙鳴聲中。若有若無的哭聲,就像哪家的小孩在壓抑地輕聲嗚咽。
大牛停下腳步,豎起耳朵,想仔細聽時,那聲音又憑空消失了。大牛笑了笑,是不是蛤蟆在叫,自己聽錯了。
擡腿剛想走,“哇--哇--哇--”那哭聲又響了起來。大牛決心探個究竟,循着那哭聲傳來的方向,一步步向前搜索着。
往前走了十餘步,小牛驀然發現一窪水坑裡躺着一個小孩,約莫三四歲,穿着紅肚兜、扎着兩個小抓髻的小孩,那半光的身子白的發亮,落日餘暉的掩映下,那一雙眼睛淚水汪汪,卻不失神采,透着一股靈氣,閃爍着淡金色的光芒。水坑周圍圍着一圈蛤蟆,“呱呱,呱呱--”地叫着,離着那小孩一段距離,沒有一個在水坑裡。
“誰家的小孩掉水坑裡了,大冷天就給孩子穿這麼一點。”大牛尋思着,“怎麼有這麼粗心的父母啊!”
心下想着,大牛踢開圍着的蛤蟆,往水坑前湊了湊。看到大牛,那小孩的哭聲頓時停了下來,不哭了。只拿眼睛盯着大牛看,一點也不認生,彷彿和大牛認識了很久的樣子。看着眼前肚兜哇哇可憐而又乖巧的模樣,大牛發了善心,不顧小孩一身的泥水,伸手把娃娃抱起來,裹進了薄棉大襟裡。
這肚兜娃娃竟也不哭、不鬧,安靜地躺在“小棉窩”裡,很是愜意。嘴角掛着甜甜的笑容,望着大牛的眼睛慢慢閉上,竟在大牛懷裡睡了過去。
看到大牛撿了個孩子回家,姑父姑母只是有些驚奇,並沒有責怪。兒子都累了一天了,這晚上還閒不下來。再說,看看這孩子白生生的,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就可人心疼。
問清了這小孩的來歷,善良的大姑媽給小孩鋪了個棉被窩,輕輕地接過孩子,放進了被窩裡。轉頭對大牛說:“怕是誰家的小孩走丟了,明天我去問問,別讓人家的大人擔心。”
乏了,大牛覺得這一天忙下來身子真的乏了,腿腳、肩膀酸酸地疼。連夜做好豆腐,嚼了些豆腐渣。小牛捱上chuang就沉沉睡去。這一覺睡得很是香甜。
沉睡在夢裡的大牛,忽然聽到一陣陣像嗩吶笙竹而又不是嗩吶笙竹的吹奏聲,這聲音飄飄忽忽,似有似無,簡直像傳說中的仙樂。恍恍惚惚間,彷彿看到一羣穿着花花綠綠戲服的人走進了家裡的小院子,那羣人打着明亮的宮燈,宮女們排成兩列。中間那人像是領頭的,穿着一件半紅半白的戲服,燈光下只見她面龐慘白,細看時恰如戲臺上化妝的娘娘,似乎在自家這小院子裡找什麼人。
四下望了一會,那娘娘搖擺着身子,徑自飄進了大牛的房間,伸手輕輕撫mo着大牛身旁肚兜娃娃粉嫩的小臉。娃娃醒了,從被窩一躍而起,鑽進了那娘娘的懷裡。那娘娘轉身搖擺着飄了出去,大牛分明看到那娃娃戀戀不捨地回頭望了自己一眼,又把頭埋進娘娘的懷裡。
伴着飄渺若虛空的樂曲,娘娘、宮女、娃娃迤邐而去。
“喔喔喔----”
“喔喔喔----”
“喔喔喔----”
第三波的公雞打鳴聲響起,在山寨村此起彼伏。睡了香甜一覺的大牛伸了個懶腰,坐起身來,準備起牀了。
新的一天來了,接着要賣豆腐了,要過好日子懶在牀上是沒指望的。
剛拿起衫子要披上,大牛下意識地往牀尾一望,心底頓時一陣瓦涼:糟了!肚兜娃娃不見了!
“娘,娘----看到那娃娃沒有?”大牛焦急地問道。
“他不是在你那屋睡着了麼?”正在幫大牛收拾豆腐擔子的“母親”回道,“不見了?”
大姑母趕將過來,望着那空空如也的被窩,長大了嘴巴,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焦急的大牛和“父母”滿院子的尋找,本來不大的院子卻哪裡有娃娃的藏身之處。接着找遍了全村,也不見那肚兜娃娃的身影。
“這娃娃來得蹊蹺,走得怪異,莫非昨晚那不是夢?”大牛心裡尋思着。
大姑母怕是大牛撞了邪,顫抖着雙手在菩薩神位前點起了香燭。一家三口齊齊跪在香案前,邊磕頭,邊雙手合十,求菩薩保佑。
只是,這菩薩真的能保佑大牛一家平安麼?家裡明明供着菩薩,昨晚那些古怪的“宮女”、“娘娘”不還是出入無阻麼?大牛心中暗想。看着頭髮花白的雙親驚慌失措的樣子,那怪異的夢,大牛再不敢說出口了。